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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带着凉意, 膝下有如针刺一般疼, 似乎是跪了许久。外面是熟悉又遥远的吵闹声。
“她马上要出嫁了, 这样跪着,跪坏了怎么办?!”
“我听不得你说这些道理不道理,我就且问她如今半步迈出将军府未曾?!既然没有, 有什么好罚?!”
“如今打也打过,骂也骂过, 你们到底是要如何?”女人声音里带了哭腔:“非要逼死阿瑜,这才肯作罢吗?!”
是谁?
楚瑜思绪有些涣散, 她抬起头来,面前是神色慈悲的观音菩萨, 香火缭绕而上, 让菩萨面目有了那么几分模糊。
这尊玉雕菩萨像让楚瑜心里有些诧异,因为这尊菩萨像在她祖母去世之时,就随着作为陪葬葬下了。
而她祖母去世至今, 已近十年。
若说玉雕菩萨像让她吃惊, 那神智逐渐回归后,听见外面那声音,楚瑜就更觉得诧异了。
那声音, 分明是她那四年前过世的母亲的!
这是哪里?
她心中惊诧, 逐渐想起那神志不清前的最后一刻。
那应该是冬天,她躺在厚重的被子里, 周边是劣质的炭炉燃烧后产生的黑烟。
有人卷帘进来, 带着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她身着水蓝色蜀锦裁制的长裙, 外笼羽鹤大氅,圆润的珍珠耳坠垂在她耳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起伏。她已经年近三十,却仍旧带着少女独有的那份天真明媚,与躺在病床上的她截然不同。
她与面前女子是一前一后同时出生的,然而面前人尚还容貌如初,她却已似暮年沧桑。她的双手粗糙满是伤痕,面上因长期忧愁细纹横生,一双眼全是死寂绝望,分毫不见当年将军府大小姐那份飒爽英姿。
那女子上前来,恭恭敬敬给她行礼,一如在将军府中一般:“姐姐。”
楚瑜已没有力气,她迟钝将目光挪向那女子身边的孩子,静静看着他。
那孩子看见楚瑜,没有分毫亲近,反而退了一步,颇有些害怕的模样。
楚瑜呼吸迟了些,那女子察觉她情绪起伏,推了推那孩子,同孩子道:“颜青,叫夫人。”
孩子上前来,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夫人。
楚瑜瞳孔骤然急缩。
大夫人?什么大夫人,分明她才是他的母亲!分明她才是将他十月怀胎生下来那个人!
“楚锦……”楚瑜颤抖着声,她本想脱口骂出,然而触及自己妹子那从容的模样,她骤然发现。
谩骂并没有作用。
此时此刻,她早已失去了手中的剑,心中的剑,她想要这个孩子唤一声母亲,需得面前这个妹妹许肯。
她恳求看着楚锦,楚锦明了她的意思,却是笑了笑,假装不知,上前掖了掖她的被子,温柔道:“楚生一会儿就来,姐姐不必挂念。”
楚瑜知晓楚锦是不会让她听到顾颜青那声母亲了,她一把抓住她,死死盯着她。
楚锦静静打量着她,许久后,缓缓笑了。
她挥了挥手,让人将顾颜青送了下去,随后低头瞧着楚瑜的眼睛。
“姐姐看上去,似乎不行了呢?”
楚瑜说不出话,楚锦说的是实话。
她不行了,她身子早就败了,她多次和顾楚生请求,想回到华京去,想看看自己的父亲——这辈子,唯一对她好的男人。
然而顾楚生均将她的要求驳回,如今她不久于人世,顾楚生终于回到乾阳来,说带她回华京。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注定要死在这异乡。
楚锦瞧着她,神色慢慢冷漠。
“恨吗?”
她平淡开口,楚瑜用眼神盯着她,给予了回复。
怎么会不恨?
她本天之骄子,却一步一步落到了今日的地步,怎么不恨?
“可是,你凭什么恨呢?”楚锦温和出声:“我有何处对不起你吗,姐姐?”
这话让楚瑜愣了愣,楚锦抬起手,如同年少时一般,温柔覆在楚瑜手上。
“每一条路,都是姐姐选的。阿锦从来听姐姐的话,不是吗?”
“是姐姐要私奔嫁给顾楚生,阿锦帮了姐姐。”
“是姐姐要为顾楚生挣军功上战场败了身子,与他人无干。”
“是姐姐一厢情愿要嫁给顾楚生,没人逼姐姐,不是吗?”
是啊,是她要嫁给顾楚生。
当年顾楚生是和楚锦定的娃娃亲,可她却喜欢上了顾楚生。那时候顾家蒙难,顾楚生受牵连被贬至边境,楚锦来朝她哭诉怕去边境吃苦,她见妹妹对顾楚生无意,于是要求自己嫁给顾楚生,楚锦代替她,嫁给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用一门顶好的亲事换一个谁见着都不敢碰的落魄公子。疼爱她的父亲自然不会允许,而顾楚生本也对她无意,也没答应。
没有人支持她这份感情,是她自己想尽办法跟着顾楚生去的乾阳,是顾楚生被她这份情谊感动,感恩于她危难时不离不弃,所以才娶了她。
顾楚生本也非池中物,她陪着顾楚生在边境,度过了最艰难的六年,为他生下孩子。而他步步高升,回到了华京,一路官至内阁首辅。
如果只是如此,那也算段佳话。
可问题就在于,顾楚生心里始终记挂着楚锦,而楚锦代替她嫁过去的镇国侯府在她刚嫁过去时就满门战死沙场,只剩下一个十四岁的卫韫独撑高门,那时候楚锦不愿为了卫炀守寡,于是从卫家拿到了休书,恢复独身。
顾楚生遇到了楚锦,两人旧情复燃,重修于好,这时候楚瑜哪里忍得?
在楚锦进门之后,她大吵大闹,她因嫉妒失了分寸,一点一点消磨了顾楚生的情谊,最终被顾楚生以侍奉母亲的名义,送到了乾阳。
在乾阳一呆六年,直到她死去,满打满算,她陪伴顾楚生十二年。
楚锦问得是啊。
她为什么要恨呢?
顾楚生不要她,当年就说得清楚,是她强求;
顾楚生想要楚锦,是她仗着自己曾经牺牲,就逼着他们二人分开。
他们或许有错,但千错万错,错在她楚瑜不该执迷不悟,不该喜欢那个不喜欢的人。
风雪越大,外面传来男人急促而稳重的步子。他向来如此,喜怒不形于色,你也瞧不出他心里到底想着些什么。
片刻后,男人打起帘子进来。
他身着紫色绣蟒官服,头戴金冠,他看上去消瘦许多,一贯俊雅的眉目带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他站在门口,止住步子,风雪夹杂灌入,吹得楚瑜一口血闷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