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蓬山此去(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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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晋当众宣读天子旨意——犯上作乱者只魏斯元一人尔, 魏州臣民仍是我臣民, 凡归顺朝廷者一律不追问前情。天子听闻外甥魏博节度使去世, 悲痛不已,特命令狐晋代他前来吊唁,并抚恤节度使之老母幼子寡妻。又闻魏博节度使之子年幼不能统领一州, 特册立节度使之叔为留后, 代为执政,并赐舆服若干……

一切尘埃落定。

收拾未遂的叛乱的余波, 又花了几日功夫。

少年跟着令狐晋出入于魏州权贵的门厅, 亲眼目睹他的威望和手段, 崇敬之余又隐隐感到不甘。

而韩娘一直陪在赵国公主身边。她性子并不像旁的大家闺秀那般柔婉贤淑,却自有讨人喜欢的地方。赵国公主对她几乎无话不谈, 短短数日相处下来, 就喜欢得恨不能认了她当干女儿。

这一日少年陪同令狐晋前来拜见赵国公主,恰遇到韩娘从赵国公主处出来。

三人正在门口相逢。

韩娘行礼离去之后, 赵国公主请令狐晋进去。观他神色, 忽然便笑道, “你要是喜欢就纳了她。这孩子聪明伶俐, 倒不辱没你。”

少年就护卫在门外,这话一字不差的落入他耳中。

他心下震动——赵国公主看着这么喜欢韩娘, 可依旧随口就能说出让她给人做妾的话。

令狐晋笑着摇头,“您别这么说。她是正经的官宦出身,父亲是羽林军大将军韩世坤。”

赵国公主惊诧道,“当真?”她毕竟是远嫁联姻的公主, 韩世坤的名号还是听过的,“那她为何……”

令狐晋察觉出自己失言,略一思索,便解释道,“……她和旁的闺秀不大一样。”

少年这才知道,原来早在四五年前,令狐晋就已见过韩娘了。

那年韩娘女扮男装,孤身一人前去追赶父兄的军队。她褐衣兜帽,披着脏兮兮的麻布披风坐在路边枯树啃干粮时,令狐晋的斥候兵身中三箭,人衰马竭,仆倒在她面前的土路上,扬尘扑了她满嘴。

白骨蔽野,千里荒芜。目力所及,独她一人。

……

小姑娘带着情报找到了令狐晋军中,并且居然真的见到了令狐晋。

令狐晋奉旨抚军,路过相州。韩娘的大哥韩荐之奉父亲的命令前来护送他,恰也在他营中。韩荐之一眼就认出这脏兮兮的假小子就是自家小妹。

令狐晋彼时不知晓韩娘的身份,还想着奖赏她。无意中听见韩荐之私下训斥妹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诧异于这姑娘无法无天,终还是没忍住,寻机问她一个姑娘家为何不好好待着,却要跑到这等兵荒马乱之处。

而韩娘给他讲了一件自己年幼时见过的事。

那一年她五岁,街坊里,有个女人被杀。

为何被杀?

因为前一年乱兵来袭,她的父兄带着家眷逃亡——因嫌她累赘,没有带上她。于是叛军来时,她就落入贼手。但她模样姣好,性情和顺。曲意逢迎之下,竟从贼子手里保住了性命。

可一年之后,官军杀回来了。贼首伏诛,她也被官军“救”了出来。

……而后她就因屈身从贼,被当众处死了。

她受死时百姓蜂拥前来看热闹,将秽物投掷到她身上,骂她不要脸。

韩娘年纪小,看不懂,她问,“可是这么多官军都没挡住贼啊,她怎么挡得住?那么多大人物都没事,为什么偏偏要杀她?”

却被姐姐用力的捂住了嘴,“……别说了,小心被人听到。”

那个女人被杀了,所有人都拍手称快。

就只有韩娘蹲在她被杀的地方,看着地上被鲜血浸透的泥土。没有人能理解一个五岁的小姑娘的难过和懵懂。

后来邻居家的小男孩走过来,想拉她回去。

她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小男孩蠢头蠢脑的,理解不了她的困惑,可他天性纯善,是唯一陪着她难过的人。

他的回答令她印象深刻。

他说,“大概……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做吧。”

少女眼含嘲讽的看着令狐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乱世之中,区别男女又有什么用处?我阿爹守城,家中奴婢、姬妾,我们姐妹全都得皮甲上阵,和男人一样杀敌。我还听说有名将守城,粮草不足,便将家中小妾捐出来,杀了让大家吃肉。一将功成,还不知有多少女人成了果腹之物。大叔您莫非觉着,我身上能剐出的肉,比千里投军的用处还大些?”她说,“……我宁肯因做蠢事而死,也不愿什么都不做等死。”

她要拼尽自己的全力,去攥住自己的活路。

只这一面,令狐晋便再忘不了这个眼里透着凶光、口中说着荒谬言论的小姑娘。

“这是只野狸子,”令狐晋笑着告诉赵国公主,“闺房哪里锁得住她。”

赵国公主听得毛骨悚然,但出乎少年的预料,她沉默良久之后,竟说,“……也是个有见识的姑娘。”

少年忽的想起——十一年前那场兵变,河朔三镇反了两镇,独赵国公主所在的魏博没反。但也有传言说,当时赵国公主的丈夫已派兵策应另外两镇,似乎还有意舍弃柔弱的亲生儿子、册立侄儿为继承人……但他随即便暴病身亡,赵国公主扶持儿子掌控了魏博的局势,才有十年来魏博的风平浪静。这位公主也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人。

他正在想,坊间传言赵国公主和魏斯元有私情会不会和当年的事有关,就听赵国公主又说,“我听说韦娘死后,你一直没有续弦。如今不正有个合适的人选吗?”

少年脑中便嗡的一响——他立刻便意识到赵国公主说的是谁。

令狐晋显然也听明白了,忙拒绝道,“不成不成,我的年纪都够当她父亲了。”

“你才三十出头,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哪里就委屈了她。你不嫌弃她就够了。”赵国公主笑道,“她家里也保准愿意——只怕还求之不得呢。”

令狐晋依旧笑着摇头,“您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她当是……已许配人家。我也……一时无意续弦。”

……少年已不记得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拼命去想,自己身上有什么胜得过令狐晋的地方。

可他想来想去,也只有年轻、未曾婚娶这两点令狐晋也曾有过——所有男人都天生会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拥有的优点。

……他没有任何一处能胜过令狐晋。

可是后来他想起了他和韩娘年幼时的事。

那年他们都五岁,街坊里有个女人被杀。

他们牵着手,格格不入的在激愤、狂欢的人群中,为这个有罪的女人的死去感到难过。

韩娘骗了令狐晋,那时他说的并不是“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做。”他说的是,“……他们说因为她从贼,她不应该从贼的。”

“不从贼,贼要杀她。从了贼,官军要杀她。都要杀她,官军和贼有什么两样?”

那时他不知为何就明白了韩娘的悲愤,他猛的抓起韩娘的手,说,“我会保护你的,不管贼来了还是官军来了,我都保护你。”

韩娘说,“呸,你连我都打不过。”

“那我也会保护你!”

——只有那颗喜爱着她的、九死而不悔的心,他绝不会输给令狐晋。

处置完魏州的事,令狐晋回朝,随行人等俱都受到天子嘉奖。

令狐晋有意将少年提拔到自己身边任职,但少年拒绝了。

令狐晋同他对视许久,显然看懂了他的决心和理由,没有再多强求。

韩娘得知此事焦急不已,质问少年为何要拒绝令狐晋的任命——他们不顾一切忙碌这一场,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少年得到令狐晋的赏识,为少年的前程寻一个贵人相助,也为他们的婚事,寻一个令她父亲无法开口拒绝的冰人?

但少年只是说,就算没有令狐晋的赏识,他也会凭本事谋得前程。

韩娘又失望又恼怒,“这世道若真这么容易谋得前程,我又何必拼死拼活算计这一场?”她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至少找个机会向令狐公坦诚你我之间的事,请他为我们做媒。这次若没有你替他吸引刀兵,刺客没那么容易得手。我也向他提过你我之事。只要你开口,以他的为人,必定不会拒绝。”

少年只是说,“我会请媒人登门提亲。”

韩娘凝视着他的眼睛,恍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要犯傻。普通媒人根本进不了我家的门,我阿爹不会答应的,你别给自己招祸啊!去找他吧,就算你拒绝了他的辟举也没关系,他是君子,不会记恨这种小事……”她越说便越失去冷静,“难道我还比不上你一时自尊?去求人一次又能如何?你究竟在发什么疯?”

他被令狐晋的高洁封缄了口舌,根本无法开口质问韩娘,“难道你不知他对你的居心”。

他只是重复,“我会找到体面的媒人……”

他会拼上性命打动她的父兄,向他们求一个证明他能配得上她的机会。

这少年已成孤家寡人,注定将一切事埋进心里,孤身一人踏上深渊之上那根摇摇欲坠的独木桥,去寻海市蜃楼一般的前途。

而后一去不回。

他去提亲了。

韩娘这次终于猜错了——他进了韩家的大门。毕竟是新受嘉表的翊卫,听说他登门求见,韩娘的大哥韩荐之抽空接见了他。

请媒人说明来意后,韩荐之若有所思。他并没有立刻拒绝,甚至面色都没怎么变,只答道,“……我做不了主,得去问问父亲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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