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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福行刑的当天,路上攒聚了不少人。
老哥哥上着夹板,站在笼车里头,却大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周围的人对他指指点点,有说他是造反派的,有说他是革命党的,还有人说他杀了项严德一家六口,这才要被送去法场处以极刑。
苏大福红着眼珠子朝着那帮看热闹的人喊:“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人啊!我冤枉,我就是偷了两个馒头,我他娘的没杀人!”
接着,他的后脑勺上就让人敲了一枪托。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地绕,他觉着自己的脑瓜子顶上热热的,湿湿的,还有点痒痒的。他想要伸手去挠,可惜手脚都叫那夹板给绑着动不了。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就变成了红的,红色的天,红色的人,红色的地,还有红色的镣铐。
耳畔隐隐约约地有个人沉声冲他喊,让他闭嘴。
他害怕自己再被人给打了脑袋,这脑瓜子眼瞅着就要不是自己的了,他不想在让自己的脑袋平白无故地遭一通罪。
他随即就乖乖地闭上了嘴。
他伸着脑袋朝着私下的人群里瞧啊,就盼着能在人堆里头找见一个自己认识的人。他苏大福一辈子活得窝囊,大字不识一个,却稀里糊涂地签了字,画了押。现在是秀才遇见兵,有理他也说不清。往前听样板戏上讲,说古时候的冤狱怎么怎么可怕,怎么怎么祸害劳苦百姓,可万万没想到,时至今日自己竟然成了那戏词里边的窦娥。
啥叫造反派啊,啥又叫革命党啊?
那不都是大清国留下来的东西吗?现在小皇上让人给打到东北了,哪还有革命党了?说他杀了项严德一家六口,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虽然不认识项严德这个人,可是十里八乡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能在别人的闲谈里面捕风捉影地听上一两句别人家的传言。
他老项家独苗一个,前些年项严德的爹娘都因为灾荒给饿死了,据说他是靠着盗洞的买卖才给自己盘下了这么个菜馆子。老项他四五十岁的人,偏偏生了个不长毛的脑袋,獐头鼠目的旁人看了都觉着犯恶心,这样的人咋可能说得上媳妇呢?
老百姓的嘴,那是吃人的鬼。
下面议论纷纷的众人好像全都给罩在了一层红色的布里,他们说的是什么,苏大福听不真切,却偏偏在人堆里头见着了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好像是叫梁布泉。
梁布泉,两不全,跟他一起关在深牢大狱里头,因为擅闯了关卡给判了重罪。
这样的家伙不好好在狱里面改造,他抛出来干啥?
不对,既然是在狱里服刑,就不可能出来。
想必我肯定是眼花给看错了。这他娘的那帮王八犊子,下手还真是黑……
行刑的路并不算长,苏大福被压在囚车里头绕城走了一大圈,算是给乡亲们都过了个目,接下来就是上刑台,准备让人砍脑袋了。
囚车七柺八绕地出了城,后面山呼海啸地跟了一大帮看热闹的老百姓。
行刑的那个让苏大福跪下,他因为脑袋瓜子刚让人给对了一枪托,耳朵眼里混浑酱酱的听不真切,歪着脑袋问了句:“啊?”
紧跟着他就觉得自己的膝盖一软,不知是谁在他小腿肚子上头踹了两脚,他就这么咣当一声跪在了地上。
那伙围着他的老百姓凑得更近了,临把头的几个把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好像要活吃了他一样。
民国这时候已经基本取消了刽子手和鬼头刀,苏大福前面围了一圈百姓,后头围了一圈扛枪的士兵。领头那个军官模样的家伙唱完了苏大福的罪证,举起手来喊预备。
他就听见身后哗啦哗啦的兵器响。
也不知道让子弹给掏死了疼不疼,苏大福这会儿脑子空空,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活得窝囊。
“老子要是能变成鬼就好了,变成鬼缠死这帮王八揍的。不都说怨鬼索命能耐吗?他们要了老子的命,老子缠他们几辈子……”
“上膛……”
他又觉着想哭,呜呜咽咽地哼哼上了。
自己一辈子没吃过啥好的,也没穿过啥好的,辛辛苦苦一世人,为了俩馒头让人拿枪给崩了。这下到阴曹地府怎么和列祖列宗交代啊?
下面那伙人又开始起哄架秧子,说他堂堂七尺男儿,说掉眼泪疙瘩,就扑簌簌地掉眼泪,真就愧对了男人这俩字。
他心说感情冤死的不是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子死了以后也得缠着这些个看热闹的人,他娘的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杀人又有什么好看的?
“瞄准……”
苏大福死死地闭了眼,奶奶个孙子的,脑袋掉了碗大哥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下辈子不偷馒头了,下辈子我要还能做人,我就做个江洋大盗,我专杀这些个糊涂军阀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王八羔子。
“等会!”
有个人喊了声“等会”,那伙家伙就真的放下了枪。
苏大福听着这动静耳熟,缓缓地抬起脑袋,刚巧就见着了梁布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