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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进了十一月,天气终于彻底冷下来,百姓们从抱怨炎热过渡到喊冷,一众流民也开始寻找避寒场所。
经过大半年的治理,陈安县也同不少地方一样采取诸多措施,成效显著。
肖易生专门派人在郊外流民安置点外细心观察数月,然后分先后三批挑了共计三十一名表现出众、方便管理的流民入城劳作,定期分发伙食、衣物。
这些流民入城后,虽然还是被严密监视,且也只是挤在窝棚内,做的也是诸如洒扫、清理等不入流的活计,可到底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稳定的衣食来源,不再全部靠人施舍,又有了固定住所,不必四处逃难流浪,都十分感激与满足,连带着精气神儿都截然不同。
他们生存状况及精神面貌的改善叫外头一众流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必刻意宣传就都知道:只要自己安分守己,不起哄作乱,就有可能被选进去,重新过上安稳的生活!
于是时间久了,原本随着冬季来临而日渐躁动不安的流民营,竟也安稳下来。
肖易生也不是糊弄人,后面当真分批叫这些流民轮流从事各种劳作:加固城墙、修桥铺路,再者到城郊开垦荒山、采石挖矿烧炭建窑……
如今绝大部分活计还需人力,且地广人稀,人口不丰,这些涌入的流民是安全隐患,可同时也是潜在劳动力,便是再来一倍也不怕没处安排!况且为了求生,这些流民要求甚低,干起活来却都卖死力气……
杜瑕知道后便不由得感慨,这位知县大人当真能力非凡,胆大心细,着实是位能做实事的好官!
原本官员三年一任,肖易生合该到今年十一月就任满了的,早该准备交接。只如今旱灾余威犹在,正是百姓急需休养生息的关键时候,若官员骤然离职,新上任官员不熟悉当地政务,恐耽搁政事,故而圣上特地下了一道旨,叫包括肖易生在内的数位官员都暂时留任原职,且再等一年再说。
正准备告别礼的杜瑕听了这话,也是喜不自胜,忙登门拜访。
见面后肖云就拉着她的手笑道:“这消息着实叫我惊喜交加。”
杜瑕也十分感慨道:“可不是,且不说外头还乱着,若你们这会儿上路,寒天冻地的,遭罪不说,也不太平。再者你若走了,我还真是想念的紧,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可不是怎的!”肖云也幽幽道:“这几年我与母亲总跟着父亲到处去,前番好容易在开封与几个姐妹交好,谁知又突然分别。这里距离开封又远,往往三五个月也未必能通一回书信;如今又跟你这样要好,若是冷不丁分开,也叫我怪难受的。”
这年月不比后世,交通不便,除了步行就是马,随便两个村落之间都要走上大半天,更何况官员遍天下的做官。若回头肖易生调任别处,杜瑕自然要与肖云天各一方,便是此生不复相见也极有可能。
肖易生和肖云那几个手帕交的父亲都同朝为官,自然要讲求个清廉,便不可能像牧家那样专门养一批人往来送信报讯。且家眷私事又不好用公驿,若无急事,只能干等,待什么时候恰好有人经过附近了,顺便给捎了去,因此过程十分漫长,消息往来也不甚灵通。
两人先侥幸一回,说了会儿话,不免又想到日后总有一天要分离,也是伤感。
回去的路上,杜瑕还无限唏嘘,心道真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人总是要长大,长大了便要分离。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却总叫人心中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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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十二月,杜江就彻底跟二老并三房分开了。为了免除后患,他还特意请了村长与族老并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做见证,并且立了书面文书。
杜平同于氏素来知道自己这个长子生性懦弱,又寡言少语,原不放在心上。不曾想到他竟真能下定决心,一时觉得甚是丢面子,十分恼怒,接连几日吵闹不休。
然过去几年的种种都将杜江这个老实人折磨的疲惫不堪,如今他又一门心思想着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把儿子教导成才,饶是于氏在他跟前拍腿大哭,也不曾回转。
见一贯屡试不爽的招数不管用了,于氏越发羞愤,就在村里大叫他不孝顺,又穿插着数落几年前就出去了的杜河一家,说这两个大儿子都是狠心的货,如今看他们老了,厌弃了云云,分家当日闹得尤其不可开交。
原本她抹黑杜江已经叫村中诸人看不下去,哪成想现在她竟得寸进尺,又捎带上知县大老爷的弟子、秀才公一家,族老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当即喝道:“吵闹什么,快闭嘴吧!”
当真是一家子糊涂人!
知县弟子、年轻秀才这样的人才搁在谁家,谁不得捧宝贝似的奉承体贴着?偏他们非但不知道用心拉拢,竟还一个劲儿的往外推,脑袋可别是给谁家的骡子踢了吧?
族老素有威严,只平时不大爱发火,这会儿却黑了脸,饶是无赖如于氏、刘氏等,也都本能的缩脖子。
当着众人的面,已经给骂麻木了的杜江赶紧把情况又细细的说了一遍,苦着脸道:“实在不是我不赡养父母,只爹娘偏心,一味的说我不孝顺,又对三房百般袒护,非要跟着他们住。如今我儿子也这么大了,日后说不得要考试、娶亲,哪一样不要钱?如今年景也不好,再这么下去当真只得喝西北风,说不得我要去城里拼死试一回!”
这几年里,杜家的事也算碧潭村同附近几个村落的大新闻,不少人都知道的,故而众人听了也都点头,对他颇为同情。
只于氏不甘心,又不顾一切的扯开嗓子嚷嚷,说他要走可以,但土地一亩不准拿,房子并家中财物也需得留下他们养老。
“他要带着我大孙子走了,不管我们啦,今儿去了陈安县,保不齐哪天走的更远,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还喘气呢,若东西都给了他们,日后我们却去哪里哭去!”
听亲娘竟当众这样诋毁自己,杜江心里又酸又涩又疼,一双满是皱纹,提前苍老的眼睛里都隐隐含泪,道:“娘这话可是摸着良心说的?这些年我自问做的也够了,便是咱们早就分了家,三弟一家好吃懒做,赖着不走,你们又时常偷偷贴补,我也没说什么罢?如何这会儿又拿这些话来戳我的心!”
于氏却不理会,也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故意视而不见,只继续喊,又说要他们跟着小儿子家过活,小儿子家必然吃亏,故而要叫老大一年交十两银子回来。
众人轰的一声炸开,又夹杂着好些嘲笑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声,对着于氏指指点点起来。
十两银子,好大的口气!
真当银钱是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不成?他们这乡间百姓,一家人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不定能不能见着上两的银子,不过随挣随花罢了。还十两,做什么春梦呢!
便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杜平也觉得面上无光,捏着烟袋冲她喝了句:“住口,大老爷们儿们商量事情呢,哪有你这老娘们儿插嘴的份儿,边上去。”
村长看了这个当儿跳出来装好人的杜平一眼,叹了口气,道:“老哥,照我说你也够本了,何况再弄这出?”
虽然说话的是于氏,可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夫唱妇随罢了。若杜平自己没这个意思,于氏怎么敢!
再者他家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杜平略公正一点,随便说几句,不管是于氏还是三房,谁敢闹到这般?
挑拨着自家婆娘和蠢媳妇上蹿下跳,他自己却要脸……
饶是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包括村长在内的几位长者也暗中对杜平这种卑劣的手段有些个不齿。
这算什么老爷们儿!
五个手指头还不一样长呢,更何况这种家常事,偏心实在是最正常不过,但偏心到这种地步着实举世罕见。
众人都窃窃私语,族长并村长他们的脸色也都不大好看。
论理儿,村长才勉强是正经官僚系统的,虽然不入流,再者各类流程同书面文书都得打从他这头过;可遇到这种聚族而居的情况,私下族长的发言权更大过村长。
碧潭村原是姓杜的、姓李的与姓刘的三波人混在一起生活的,除了姓刘的人数最少,不大成气候之外,姓杜的同姓李的两边都有族长。又因为他们人数众多,便是几代村长也大多是从这两个姓氏里头选出来的,然后村长再同两位族长一公两私共同治理村落。
如今的村长,却是姓李。
村长先瞧了杜氏族长一眼,见对方点头才缓缓道:“按照律法,讲究个传嫡不传长,你家都是嫡亲,这条倒罢了。可就算没有嫡庶之分,也得讲究个长幼有序吧?谁家家业不是大头儿留给长子的?如今又不是他不赡养,是你们非要跟着小儿子过,这个分法怎么着也说不过去。”
众人就都点头。
再说了,三房一家是甚么人大家心中都有数。尤其老三杜海,那就是个泼皮无赖,只会油嘴滑舌,不务正业,说不过了便要放赖,又酷爱撒钱。莫说乡间百姓这点薄田破屋,便是家中有座金山银山也不够他们挥霍的,留给他们也是白瞎!倒不如给杜江这个老实人,好歹还能守住了。
村长顿了下,又道:“再者,老一辈的心疼小儿子小孙子也是有的,可何苦闹到这个份儿上?叫人难受。你们家这些年闹的也够了,如今老大家只剩两个光棍儿,儿子又要读书,开销且在日后呢!城里花销又大,一年十两银子,亏你要的出口!却叫他怎么活?”
这话就是直直喝向于氏了,她抖了下,到底没忍住,又插嘴道:“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养了他和孙子这么些年,如今我们老啦,跟他们要钱养老,反倒不应该了?他若也同老二家的一般装死,我却”
村长何等地位?哪里容得一个刁妇这样屡次三番顶撞!当下也黑了脸,朝杜平喝道:“我碧潭村当真要不得这样的蠢妇!”
于氏登时吓得肝胆俱裂,面无人色:这是要休了自己?
她如今这把年纪,孙子都要准备成家了,若真给人休了,也不必挣扎,只一根裤腰带吊死算完。
杜平亦甚觉丢脸,干脆亲自将人撵出去了,又叫三房的刘氏也走,这才清净了。
村长兀自余怒未息,冲他道:“有这般讨要养老钱的吗,这不像是养老,竟是叫他去送命呢。他一个男人进城做活,又要去房租,还要供应儿子上学,更有诸多日常开销,便是刮骨熬油也挤不出这么多银子!”
顿了下又语气不善道:“老哥,你也休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前些年你们家老二出去了,地都没要一分!虽不常回来,可一年到头逢年过节的,哪一回不是论车的往回拉东西?便是那回你婆娘哄人家说病了叫家来,匆忙间不也带了足有三四两银子的吃食并布匹?一回回的现银不多,可那些个柴米油盐粮食布匹的,折算下来可不只二三十两银子!便是放眼诺大个陈安县,这般孝顺的儿子儿媳也是不多的,好歹知足吧!”
二房分家后是不常回来,可每回归来必然在碧潭村引发轰动!那许多东西甚是华美,只看得人眼红心热,谁心里没有一杆秤怎得?
你道他家为什么不直接送钱回来?还不是给二老偏心弄得害怕了!
若是给钱,说不得转头就被二老偷偷塞给了三房,二老不得受用不说,没准儿日后还要落不是呢!倒不如这样大张旗鼓的送些米面粮油并诸多家常用品,便是布匹也只得衬二老年纪的颜色、花样,这才好歹留住了,外头瞧着也体面。
故而二房虽不大露面,可在碧潭村的名声实在不错,如今大家见于氏口口声声又牵扯到二房那边,都不由得说她不知足,便是大房也跟着赚了许多同情。
说起杜江此人,村民们同情他尤甚!
这人着实是个老实人,又有些木讷,也不会花言巧语,每日只是闷头做活,对父母也恭敬的很,便是同亲爹一处做活,往往最后也见不着银子……
这些年来,不说二房断断续续送来的,想必二老自己也偷偷攒了不少私房,这些都是没定数的,若杜平同于氏咬死了说没有,当真谁也奈何不了。
偏都这样了他们还不知足,竟是要叫长子净身出户!欺负老实人也不是这么个欺负法儿!
杜平见众人都不站在自己这边,婆娘又给撵了出去,也不敢多言。
族长等人商议一番,最终道:“既然老大要进城务工,那么这房子便用不到啦,就照二老的意思,都给三房留下。只如今收成不好,土地却依旧是农家根本,轻易舍弃不得,就将七成土地过到杜江名下,余下三成给二老过活,一年再给五两银子。”
说是给二老,其实大家都心中有数,只怕不管是房子、私房并这三成土地,甚至那五两银子,都已是三房囊中之物。
族老到底觉得大房可怜,且听说杜江近来同杜河一家走的迫近,也想替他做主,想了一回又道:“念在如今年景不好,你家里也没个帮衬的,且刚进城,十分凄苦,那银子便等三年后再开始给吧!”
眼下大房人口少,只他们父子两个,有着七成田地的租子便可过活。再留下三年时光叫他休养生息,只要肯做,来日过的总不会比现在还差。
杜江原不曾想到竟还能有这般的回转余地,登时感激涕零,不住拜谢。
二老同三房听说后,都十分不悦,这可是白花花十五两白银呐!
然族长同村长并大多数村民都觉得这样的决定于情于理都很公正,他们便是再心疼也无可奈何,只得罢了。
至此,杜家彻底完成分家,三房各自过活,互不相干。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若在平时,杜瑕一家合该再如去年那样到济南府同儿子、女婿过节,只今年路上不太平,他们平头百姓的,也没个会功夫的,往来路上十几日,万一有个什么都够喝一壶的,故而强忍着没出门。
牧家将往来书信的频率降低到了两月一回,虽不似之前频繁,可比寻常人家累年没得消息,已是好太多了。
种地的人都知道,往往头一年冬季的降雪情况便能极大的影响来年收成,故而刚一入冬,大禄朝经受旱灾的不少地方都先后举行了无数求雨求雪的仪式。
也不知老天是故意耍弄人还是怎的,到了年根儿底下,倒有几日连着阴沉沉的,好些人都激动万分,以为他们的诚心感动天地,这便要下雪了,不曾想阴完了也就算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到了春节前后,就连当今圣人也坐不住,亲自出城,登了城郊百里之外的祭坛,足足跪了两个时辰,诚心求水。
圣人今年也已四十有六,这一跪着实叫诸位皇子及百官忧心,又不好劝,只得跟着一起跪。
如今立住的皇子共有五位,最大的皇太子十九岁,最小的皇五子却才五岁,也跟着跪,听说回去就发热了……
不是只巧合还是当真圣人乃是真龙转世,他带头祭天后的第四日,京都开封竟真的落了一点薄雪!
次日司天监监正也来报喜,说他夜观星象,风云变幻,乃大吉之兆!
圣人闻言大喜,不顾正发热,竟赤足在地上走了几圈,哈哈大笑,着实是这两年来少有的开怀的笑。
若在大些的府城,杜瑕必然叫人去外面买官方发行的“邸报”“《京报》”,或是民间发行的“朝报”;可惜陈安县毕竟太小,便是有报刊,也不过是上头传遍了才流进来,早就过时了的,故而杜瑕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
还是直到初五,杜瑕去给元夫人拜年,这才听她同肖云说起来,说开封年前就飘雪了,前儿竟又落了一回!
杜瑕听后惊喜交加,道:“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呀!”
肖云也笑道:“可不是,听说虽然没积下,可也下了好一会儿呢,是个好兆头。”
杜瑕屈指一算,距离上一回见到无根水,已经有将近两年了!如何叫人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