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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天眨眼飞过,杜瑕的回礼紧赶慢赶送出去了,杜文与牧清寒也要去府学报道。
除了端午、中秋各自三日假期之外,府学每到年底便放假七日,家住附近的学生可回家过年,与亲人团聚。可就这么短短几天,对家远的学子而言也根本来不及回家,便是陈安县与济南府之间,只是路上往返便要将近六日——这还是走官道,自然也回不来。
王氏着实洒了几滴泪,杜河也十分不舍,杜瑕又要给哥哥塞银子,却见杜文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二百两银票,道:“妹妹快别了,上回去青州求学,你前前后后给了我那么些,花了还不到一半!且我也攒了些,如今一切费用全免,又月月有银米,实在不必给了。”
见他着意不肯收,且如今日常开销一应免除不说,还略有进项,杜瑕倒也没勉强。
眼角瞥到牧清寒,见他竟眼巴巴盯着自己,杜瑕不禁心跳加速,脸上也有些**辣的。
杜文一直注意着牧清寒呢,见他这样,便抬高声音干咳一声,却没明确制止。
说老实话,他的心情也实在是复杂。
一方面,自己跟爹娘对妹妹爱若珍宝,且如今还小呢,自然是恨不得留她一辈子,于是大舅哥与妹夫便是天生的敌人。
可每每他冷静下来,却也不得不承认,若是必然要给妹妹挑个夫婿,牧清寒确实是上上人选……
才学人品暂且不提,说句不怕天打雷劈的话,牧清寒已经没了娘,眼瞧着怕是爹也就这几年工夫,到时候妹妹过去便是自己当家作主;且牧清寒外祖那边的亲戚一概死的死,远的远,三年五载都不一定见一回,他又只有一个亲哥哥,更无大姑子、小姑子这等搅事精,关起门来自己最大,何等惬意!
是以最近杜文也总是天人交战,十分苦恼。
一时阿唐进来催,说郭公子、洪公子俱都到了,也请两位少爷赶紧启程。
于是方才那点旖旎和挣扎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转化为亲人离别的凄楚,众人都齐齐感伤起来,杜河强忍离别泪意,推着两个孩子往外走。
心潮汹涌间,杜瑕也顾不得许多了,匆忙叫住牧清寒,深深下拜,只道:“兄长偶尔有些急躁,更兼作风狂傲,此番前去,还请牧哥哥多多照拂!”
既是地头蛇,又是熟人同窗,牧清寒的作用何其之大!
却说此话一出,杜文和牧清寒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前者自觉妹妹在旁人跟前这样说,自己脸上挂不大住,只大声嚷嚷不必;后者却是好不容易等到妹妹开口,结果嘱咐的话里竟没有自己……
见他们这样,杜瑕不由得噗嗤一笑,什么顾虑都撇开了,道:“牧哥哥也多保重,须知读书要紧,可身子却也马虎不得。”
牧清寒只觉得闻天籁,登时心花怒放,眉梢眼角都浓浓透出喜色,忙一躬到地:“多谢妹妹,妹妹也保重。”
他好似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万分欢喜,头脑一热,也耐不得了,便说:“得空了妹妹也跟二老去济南府游玩,我家兄长也总想当面感谢,便”
杜文不觉大怒,也不待他说完,拖着便走,同时心中愤懑:
给了二两染料就要得寸进尺,当着家人面竟就试图拐带我妹妹,果然不是个好的!
今日杜文、牧清寒便是同郭游、洪清等几个去府学读书的同科秀才一同启程,他们到时余下几人正在路口说话,周围还有不少送行的人,熙熙攘攘,竟很热闹。
郭游见他们一拖一带就笑了:“这却是闹什么?”
杜文只冷哼出声,也不说话,怒气冲冲的往前头去了,留下的牧清寒面色微微有点尴尬,又时不时朝后头看。
洪清也笑道:“郭兄不必在意,他二人同出同进,好似亲兄弟一般不分彼此,时常打闹,过一会儿就好了,且不必在意。”
说话间,就见后面街口转出来两大一小一家三口,旁边还跟着两个丫头,牧清寒的眼睛登时就亮了,面色也浮出一丝傻笑。
那郭游却是个人精,因他也去杜家吃过几回饭,知道后头那姑娘便是杜文的亲妹妹,也端的聪慧,这回再看看牧清寒的傻样儿,登时就知道了什么,也笑得促狭。
他正乐着,却听那边王氏朝自己喊道:“有空也家来吃饭呐!”
郭游脸上笑容登时一僵,瞬间回忆起前几日被王氏拉着狂吃海喝硬塞的情景,肠胃好似也跟着饱胀起来,便有些两股战战……
一众学子闷头赶路,要么坐在马车内读书论道,要么坐在外头看风景——偶尔遇到景色绝佳之处难免豪兴大发,纷纷下来欣赏品评一番,只一个牧清寒却不坐车,独自骑着高头大马在外头,叫众人艳羡不已。
洪清只听说这位小师弟如何文武双全,可除了当初师兄弟们打群架之外,竟没见识过,今日一看他穿着一身竹青绣松枝纹的箭袖骑装,脚踩白底黑靴,威风凛凛,高坐马背稳如山,不由得赞叹道:“牧师弟果真好个男儿!”
杜文坐在车外也是羡慕,闻言笑道:“师兄有所不知,他会的却还不仅于此呢。”
同行的几位学子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多岁,大多没出过陈安县城,此番直往济南府,如无意外几年不得归家,就都有些个忐忑,眼下他们几人说说笑笑,倒也将此种烦闷伤感的心情稍减一二。
只对旁人而言是离家求学,与牧清寒却是归心似箭,心情又不同于旁人,只恨不得策马奔腾,又或者干脆肋下生翅,直飞过去了。
队伍不过第三日下午便到了济南府,里头早有牧清辉亲自迎接。
一时同行几人刚递上通关文牒,正仰头四顾,由衷感慨省府繁华,君不见那城墙巍峨高耸,几丈厚,真个固若金汤,上头怕不是能并列跑几匹马!
省府便已是如此,又不知京师是何种情景!
几位学子不觉心神荡漾,偶尔大着胆子畅想一番来日荣登金榜,进宫面圣,跨马游街,又将是怎样畅快!
却说牧清辉早就接到弟弟来信,虽知最快不过今日到,可生怕错过,愣是打从昨日便开始立在城门内翘首以盼,如今等了将近两天,总算是来了。
从当初分别至今,兄弟二人已经有足足六年未见,牧清辉变化不大,可牧清寒却着实成长了,然而他还是在看见弟弟的瞬间就喊破,双目含泪的快步迎上。
牧清寒素日何等沉稳老成,又不大爱与人说笑,此时此刻竟也难以自持,不待□□骏马减速便翻身跃下,大步扑去,只带着颤音喊道:“哥哥!”
牧清辉眼角带泪也顾不上擦,只紧紧抓着他,又不断打量,又哭又笑的点头道:“长高了,长高了,是个大人了。”
牧清寒退开一步,不管还在外面就郑重磕头行礼,泣道:“哥哥,一别数年,我回来了!”
见此情景,牧清辉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忙过去用力搀起他,哽咽道:“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牧清寒离开之时尚且年幼,不少人都不大记得了,可牧清辉不同,便是济南府大大的名人,兄弟俩这般行事便引得周围一干人等议论纷纷,又感叹兄弟二人感情深厚,不觉跟着淌眼抹泪,无限唏嘘。
这兄弟二人一别六年,殊不知阿唐和跟着牧清辉的阿磐同样如此,此时遥遥相见也十分激动,若不是顾忌在外面,还要伺候主子,怕也虎目含泪,情难自已。
牧清寒与哥哥相认之后,又飞快寒暄两句,这边向众人一一介绍。
这边杜文等人连同一众车夫、仆从早就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见状相互见礼。
方才与弟弟重逢的激动过后,牧清辉又迅速恢复了平时的沉稳精明,慌忙避开,又作揖,只笑道:“诸位都是秀才公,见官不跪,我不过痴长几岁罢了,哪里担得起这礼,岂不是折了我的草料?快别如此!”
他又着重看了杜文几眼,只见这位与弟弟同龄的少年虽文弱了些,可十分意气风发,双目分外有神采,便格外欢喜几分。
“诸位来到济南地界,便是回了自家,再没什么不便利的,”牧清辉生意做到京师,更与诸多官宦交好,不管是为人还是口才都自有风度,当即朗声道:“各位若不嫌弃,这几日我便一尽地主之谊,也讨个巧,与诸位秀才公共赏风景,沾沾文雅,如何?”
他虽然是商人,可并非一般商户,乃是全国挂号的富商巨贾,便是一般官宦也需得给他几分薄面,洪清、郭游几人也断然不敢轻视,直道不敢。
且又是同科牧清寒之兄,也算是自己人,相互礼节性的推辞一番,便由杜文打头应下来,皆大欢喜。
牧清辉最喜跟爽快人打交道,见杜文并不似寻常书生扭捏,越发喜悦,当即招手,叫了早等在路边的一众小厮上来招呼车马,带着往府学那头走去。
今日时候还早,几位学子便要先去府学报道,按身材高矮胖瘦领了统一生员服,安置了行李,然后才能肆意玩耍。
要求是七月初三之前报道,七月初四正式开学,而杜文与郭游等人却都是头一次去济南府,便想要提前几日,先去领略省府风采,是以今日也才七月初一。
牧清辉不大爱读书,只会识字算账,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如今竟也有一日能沾光来府学一游,登时便觉得飘飘然,面上甚有光彩。
因他名气甚大,且接连两日等在城门口,又早在大半月前便花大价钱刻了碑立在门外,是以与他相熟的人都知道如今牧家不同以往,牧老板之嫡亲弟弟竟中了秀才,来日便要有大造化,越发对他恭敬起来。
这会儿路上偶尔有人远远地瞧见了,也都笑着问道:“牧老板,这是哪里去?”
牧清辉心情大好,满面红光,也不管素日与那些人熟是不熟,只一个劲儿的拱手,又底气十足道:“舍弟回来了,如今便要与诸位秀才公一同去府学报道,我送他一遭!”
众人虽早就知道,可现下再一听,也觉得十分惊骇,又纷纷对他道恭喜。
牧清辉越发喜得见牙不见眼,只觉得当初娶媳妇也未必有今日之欢喜。
秀才在陈安县稀罕,可到了省府便不大如何,然如今重视文人,牧清寒等人又是今科最年轻的秀才之一,便无人敢轻视,也颇体谅牧清辉难得的失态。
府学偏在济南府西面,四周群山环绕,又有小河穿插其中,端的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最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去处。
且内外多有大禄朝知名学士、官吏乃至书法大家笔墨留存,立碑刻传,或婉约或豪放,只叫一众读书人看的心神激荡,平日偶有人经过也不敢大声说话。
牧清寒等人都十分敬畏,不自觉放轻呼吸,下车、下马后先对着院长亲笔石碑行礼,牧清辉也肃然起敬,不敢有一丝怠慢。
书院就叫济南府学,平日除了在籍学生、老师之外,是不许外人出入的,唯有这几日有省内各地学子前来报道,又带着无数铺盖、书籍等随身物品,诸位学子大多文弱,断然扛不了这般多物件,便破例允许家人送入,或是打从山脚下就有每年都觊觎这一竿子买卖的挑夫们。
原先那些挑夫见有人走近,都急忙忙围上来,拼命招呼,又展示自己多么力大无穷能扛挑货,哪知见这是一整个车队不说,旁边还跟着诸多健壮小厮,就知道是富贵人家自带劳力,纷纷歇了心思,又围到后头去了。
杜文等人却都觉得稀罕,只对牧清寒笑道:“令兄当真思虑周全,若不是他,咱们怕不又要忙活。”
众人去守备处禀明身份,一一登记,牧清辉等来往帮忙的也都在内,稍后忙完了回来也要核对人数,这是怕有别有用心的人借机混进入。若是日后有了什么官司,也可以根据这日期和人数记得分明的册子查找,十分严谨。
牧清辉长到二十多岁,还是头一回来这般添喜郎四溢的地界,只觉得自己呼吸间都多了些文雅,又对牧清寒道:“哥哥这回竟是沾了你的光,回头我与同行们可有的好说了,还不羡慕死他们!”
说的众人都笑了。
登记之后,便有专门的负责人带路,沿途也指点各处,说这里是何场所,那边又作何用途,不时穿插各类典故与传奇,听得众人不住惊叹。
府学不同诸位学子之前去过的读书场所,端的大气端方,书院经多方扩建,占地数百亩,一应建筑都是循着山势起伏建造,合乎天地之理,中间又有无数花卉、树木并亭台楼阁。但见处处是风景,便是耳朵里也不住的有鸟儿清啼,十分赏心悦目。
待七月四日正式开学后,一众秀才公们便要同这里头的诸多师兄们一样学习君子六艺,便是那:礼、乐、射、御、书、数。
带路人意味深长的说道:“这六艺也在每月考核内容之内,颇占比重,若是带累的成绩不佳,是廪生的也要抹了去,不是廪生的,怕也要分个甲乙丙丁,重新排班,诸位秀才公,可要留心了。”
听了这话,像杜文、牧清寒、洪清之流早就全面发展的自然不怵,可其余几位脸上就不大好了,便是郭游也微微苦笑。
杜文知他乐理、丹青都十分出众,见状悄声问道:“郭兄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郭游挠挠头,有些羞赧的说道:“杜兄有所不知,唉,这个,这个,我却是对骑射之流,实在是唉!”
骑射之类,恐怕多半数的书生都不大在行,因此杜文也不以为意,只道:“这也没什么难得,原先我也一窍不通,多练练也就罢了,想来我等还是以读书为重,这些也不过是小众,只别太看不过去就罢了。”
哪知郭游听后越发不安:“唉,哪里有那样容易,我却是畏高,这可实在是难煞我了。”
杜文听后一怔,随即回过神来:怪到一路上他都老老实实窝在马车里,自己跟洪清等人都耐不住换着骑马过瘾,唯独他一人安静的紧。
畏高这等症状也不罕见,却难根除,杜文听后也无计可施,沉默半晌才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道:“郭兄也不必在意,这样多科目,骑马一项想也不致命,你才华出众,乐理丹青均出类拔萃,便是一科稍弱,难不成诸位先生竟本末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