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旅途开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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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二年,我出生在约克城的一个上流家庭。由于我的父亲是来自不来梅市的外国人,所以我们不是本地人,一开始他是住在赫尔市,后来经商发家之后就不再干这行,定居到了约克城。在那里,他娶了我母亲。母亲的家族姓鲁滨孙,算是该城的大家族了,于是我便取名鲁滨孙?克罗伊茨内。可是由于英国人一读“克罗伊茨内”这个词就变调走音,经常念成“克鲁索”,所以我们也就不再纠正,按照他们的读音这么叫和书写,我的朋友们通常也这样称呼我。

我原本有两个哥哥,一个哥哥是驻佛兰德斯的英国步兵团的中校,这个部队早先曾被著名的洛克哈特上校率领过。后来因为跟西班牙人打仗,这个哥哥在敦刻尔克附近阵亡。至于我的第二个哥哥,我至今对他的行踪下落依然一无所知,正像我的父亲和母亲后来也不知道我的下落一样。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父母也没让我学什么谋生的手艺,因此,从小我就喜欢胡思乱想,心里只想着要出洋远游。当时,我的父亲年事已高,但他还是很关心我的学习,让我一直都接受相当不错的教育。他曾经送我去寄宿制学校读书,还让我接受那些免费学校的乡村义务教育,只希望我能够好好学习法律,将来能够成为一名法官或是律师。但那个时候的我对这些东西都没有兴趣,一心只是想航海。这个强烈的想法使我态度坚决地违背父亲的意愿,甚至开始抵抗父亲的命令,这也让我对母亲以及一切亲友的请求和劝说左耳进右耳出。而我后来的不幸生活就是这种顽固不化、一意孤行的坏脾气造成的。

我那睿智而又严肃的父亲已经完全预料到我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将会带给我的不幸。于是,他对我进行了一番严肃认真、苦口婆心的劝告。一天早晨,父亲让我去他的房间,由于备受痛风折磨而无法出门的父亲态度和蔼地对我说,他想了解一下,除了我天性中的喜好游荡之外,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非要离开自己的家以及故乡。在家乡,我完全不用担心没人引荐这个问题,只要靠着实干和勤奋,就一定能得到一个似锦的前程,从此过上舒适而快乐的日子。父亲告诉我,那些离开家乡到海外去冒险、去创业,甚至是想借此扬名的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穷途末路之人,另一类则是充满野心以及拥有丰厚资产之人。这两种类型都不符合我的条件,高不成低不就。也就是说我的社会地位刚好处于两者之间,也就是所谓的中间阶层。父亲通过他长期的社会经验认定这个阶层是这个世界上最理想的,也是最能给人幸福的阶层。因为这个阶层的人不像那些体力劳动者每天都要吃苦受累,也不像那些上层的富人,整天处于一种骄奢、野心以及猜忌的环境之中并因此天天烦恼。他还告诉我,可以通过一件事情来判断这个阶层的生活是不是要比其他两个阶层的生活幸福,那就是几乎所有人都羡慕这个阶层的生活。因为就算是帝王也常常感叹由于自己的崇高地位使自己的生活并不快乐,他们都希望自己能处于两个极端阶层的中间,能有个不贵但也不贱的出身。从古至今,许多智者也有此想法,都希望自己的出身不是太贵,但也不是太贱。这再次证明,只有处于这个阶层,才有获得真正幸福的可能性。

他说我只要时刻注意就会发现,生活中的苦恼以及不幸总是发生在上层或者是下层之中;而处于中间阶层的人们,却几乎碰不上什么灾难,也不会像处于高层或是低层的人那样,经受如此之多的冷暖变更。更进一步来说,处在中间阶层的人们,没有必要像上层人士那样,由于奢华糜烂、挥霍无度的生活而使得身心失衡,更不会像下层的庶民那样,由于终日劳累、缺吃少穿而变得愁苦不堪。父亲又继续说道,中间阶层能享受到一切的美德以及安乐,也只有中间阶层有这个福气;对于一个中产家庭来说,安定和富裕是必不可少的。他说,也只有处于中间阶层,才能中庸克己,生活过得宁静健康,同时也能愉快地交友,并且拥有舒心的消遣以及娱乐活动,这样的幸福只有中间阶层的人才有。处于这种环境下的人们,可以闲适舒服地过完这一生,不必为每日的饭食发愁,不需要辛苦做工搞得身心俱疲;更不会为各种野心以及欲望发愁,仅仅只要舒服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品尝幸福生活就行,在这个阶层待的时间越长就越能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的幸福。

接着,他用一种诚挚的态度以及充满慈爱的口气劝我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不要急着去自讨苦吃。因为,不管是从人之常情,还是从我的家庭出身来看,我都不可能会吃苦。他说,我没有必要为每日的生计去操劳,他会为我的生活做好一切安排,并尽力让我过上他前面说过的那种中间阶层的生活。如果我无法在这个世上过幸福安逸的生活,那肯定是我的命运或者是我自己的过错所导致,而他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因为他早已预见到我的计划和想法会给我带来的损失以及伤害,因此他已经提前警告过我了,也算是尽到了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总结起来就是,只要我好好听话,不要再想着离开家乡,老老实实在家乡成家立业,那么,他一定会尽自己所能来帮助我;同理,如果我决定离家,他是不会给予我任何帮助和鼓励的,等到我日后倒霉的时候他就不用自责了,因为这里面没有他的份儿。最后,他叫我从当兵那个哥哥的事例中吸取教训,他说当时他也苦苦劝告了我哥哥数次,让他不要去那个低地国家打仗,结果毫无用处,我的哥哥依旧凭着年轻人一意孤行的意气投身军旅,最终在战斗中牺牲了。父亲又说,他一方面仍将继续为我祈祷,另一方面他断定如果我非要愚蠢地走这一步,上帝也不会保佑我的,当我走投无路时我有的是时间去后悔当初不听从他的劝告。

后来回想起他最后说的这段话,我觉得确实非常有预见性,尽管我确信那个时候说这句话的父亲并不知道自己的预言有多么准。后来当他谈到我那因打仗而丢掉性命的哥哥时已经泪流满面。当他说到我将来“有的是时间去后悔”、“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这些话语时,他已经伤感得说不出话了,他对我说,他现在心里非常难过,已经不能再跟我多说了。

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谁能不被这样的话语感动呢?于是,我决定不再整天胡思乱想、妄图去闯荡天下了,而是听从父亲的请求,留在家里。可是,唉!没过几天,我又开始忘乎所以了。总之,几个礼拜之后,为了避免父亲再来找我苦心哀求,我决定最好离他远远的。不过我并没有冲动地离家出走。有一天,我觉得母亲的心情比往日要好一些,就告诉她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看看海外的世界,除此之外我不想干任何事情,父亲最好能尊重我的想法,千万不要阻止我。我说我已经年满十八岁了,年纪不小了,无论是去当学徒或者是做律师的助理都已经太迟了。我说,我可以保证,如果让我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那我绝对会在中途逃走,然后到海外去。如果母亲能够说服父亲给我一次出海的机会,等到回来之后,我就再也不会想着外面的事了,而且会以双倍的勤奋来挽回那些我损失的时间。

母亲听完我的话之后情绪变得非常激动,她告诉我,和父亲再谈此事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他完全知道什么对我有利,所以决不会同意我去做那些不利于自己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和我谈话之后我依旧如此执迷不悟。她说,总而言之,假如我仍然执迷不悟地自寻死路,我将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所以我不用幻想着他们会答应我这件事。至于母亲自己,绝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走向灭亡,因此她不可能帮助我的,这样也可以避免我以后追悔莫及时将一部分责任推给她,可以说,当时我的父亲虽然不愿意,但是我的母亲却是同意的。

虽然母亲表面上拒绝将我的话告诉父亲,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却听说,她私底下还是将我的全部想法以及我和她之间的谈话传达给了父亲。听了我母亲的话之后,父亲非常忧虑,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这个孩子愿意待在家里,他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但是如果他执意要出海,他将会成为世界上命最苦的人。既然如此,我说什么也不能同意。”

这件事之后差不多又过了一年,我终于私自离家出走了,而在这一年当中,尽管家里人曾经多次建议我去干点正经的工作,但我就是顽固不化,完全不听他们的意见,反而总是与父母亲纠缠,要他们不要再反对自己孩子的心愿。有一天,我偶然来到赫尔市。当时,我还没有想到要私自出走。但在那里,我碰到了一个认识的人。他说他将乘着他父亲的船去伦敦,并怂恿我和他们一起去。他用水手们常用的诱人航海的办法,那就是我不必付船费。我没有想过询问父母的意见,甚至连个口信也没捎给他们(至于他们能不能得到我的消息,也只能顺其自然了)。当时也没有祈求上帝或父亲的祝福,可以说完全没有考虑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后果。于是,我在一六五一年九月一日的一个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倒霉时间登上了去伦敦的那艘船。我敢打包票,在我之前的任何一位年轻冒险家的不幸生涯都不可能开始得比我早,持续的时间也没有我长。我乘坐的那艘船刚刚驶出亨伯湾的湾口,就不幸遇上了猛烈的大风和惊涛骇浪。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出过海,所以浑身感觉说不出的难受,心里也非常害怕。我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上帝对我离开父亲、放弃自己应尽责任的劣迹作出了惩罚,这个惩罚是多么公正。双亲孜孜不倦地教诲,父亲留下的眼泪,母亲悲伤的哀求都在这个时候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我的良心(当时的我还不似后来那么顽固不化)终于开始责备自己当初不应该轻视别人的劝告,逃避对上帝以及父亲的责任。

这时,狂虐的风越刮越大,浪头也一次高过一次,虽然这种规模没有我后来遇到的那几次以及几天之后遭遇的风浪那样厉害,但已经足够让我心惊肉跳了,由于此刻的我是一个初次上船者,所以对于海上的事是完全不了解。我觉得每一个浪花好像都想把我吞下去,我们的船每次跌到浪心里面时,我都觉得这船将会永远沉下去。在这种极度痛苦而煎熬的心情下,我多次发誓并下定决心,如果上帝愿意在这次航海中留给我一条生路,如果我能再次踏上那干硬的陆地,我将直接回到我父亲身边,在今后的日子里将不再去坐船,我将听从父亲的劝告,再也不会自寻烦恼。现在,我终于想开了,明白了他所说的关于中间阶层生活的真谛;现在回想起来,他这辈子的生活是多么悠闲,多么舒服啊,从没经受过海上的风暴,以及陆上的苦恼。所以,我决心回到家中,回到父亲身边,做个名符其实的回头浪子。

这些正确且清醒的想法,在暴风雨肆虐的时候,甚至在其停止之后的某一段时间里,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踞,久久不曾消去。但是到了第二天,已经完全没有暴风雨的迹象了,一片风平浪静,我渐渐开始习惯海上生活。不过那天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依旧不太好,因为我还是有点晕船。后来到了傍晚,天气已经完全放晴了,没有一丝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个美丽迷人的黄昏。不管是那晚的夕阳,还是第二天早上的朝阳,看上去都非常美。此时一派和平景象,阳光照在海面上,那样的景色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非常香,所以第二天已经没有晕船的迹象了,精神也随之一振。看着前天还在奔腾咆哮的大海,现在竟变得这么平静柔和,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那位引诱我上船的朋友担心我真的由于前天的遭遇而下定决心不再航海,所以我起床之后就过来看望我。“喂,伙计,”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现在觉得怎样?我说,那天晚上吹起一点微风,一定把你吓坏了吧?”“你说那是一点微风?”我说,“那是一场可怕的风暴啊!”“风暴?你这傻瓜,”他回答,“这样的风,你就叫它风暴啦?唉,这根本什么也算不上。只要船够好海面够宽,这么点微风我们才不把它放在心上呢,不过你是第一次上船倒也难怪了。这样吧,我们去喝点潘趣酒,把这些倒霉事都丢在脑后吧。看看你的周围,这水天相接的景色多迷人啊!”对于我那一番倒霉的经历这里就不提了,总之我们采取了所有水手解决烦恼的老办法,将潘趣酒调制好之后,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那天晚上,我的行为非常荒唐:先前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悔、反省,以及对未来的各种计划,竟然全都抛到了脑后。也就是说,随着大海逐渐趋于平静,我的脑子里也就不再思绪万千、悔恨交加。之前害怕葬身海底的恐惧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去冒险的念头又开始作祟了,曾在痛苦与恐惧中发出的誓言以及作出的各种郑重许诺已经完全被抛到了脑后。偶尔,对于我的前途我还是会有所迷茫,那些严肃的人生思考,努力想重新钻进我的脑海,但我却尽自己所能去摆脱它们,我每天都喝酒、聊天,想让这些思想从此不复存在,就在五六天当中,我像所有的年轻人所希望的那样,彻底丧失了良知。可能正是如此,我就注定要再受一次灾难。造物主看我撞死南墙不回头,只好变本加厉地来惩治我了。因为我这次既然不肯悔改,下一次大祸肯定会更加厉害,就连世界上最凶恶顽固的人遇见了,也会恐惧得连连求饶。

航行后第六天,我们抵达了雅木斯港口。由于逆风的原因,风暴过后我们走的路程实在不多。我们不得不在这个港口抛锚停泊。之后又过了七八天,吹的一直是自西南方来的逆风。这个期间,很多从新堡那边过来的船都驶入了这个港口。因为这里是一个船只往来必经的港口,船只都要在这里等顺风了再驶入泰晤士河。

我们本来不应该在这里停这么长时间的,本应趁着潮汐开进泰晤士河口,无奈风刮得太急。在这里停泊了四五天,风一直刮得特凶。不过,这里常常被视为泊船的理想港口,况且我们的锚也下得好,缆索又很结实,所以船上的人都掉以轻心,丝毫不担心会有什么危险,而是以水手们的通常方式休息或嬉戏。到了第八天的早上,风力增强了,我们便一起动手放下中桅,并将所有的货物捆扎妥帖、牢靠,这样,船便可以在潮水中伸缩自如。到了中午,海浪借助风力卷得更高了,汹涌的海水让我们的船头多次没入水中,船里各处都有涌进来的海水;有那么一两次海浪勇猛的让我们以为马上就要脱锚了。于是船长下令将大锚放了下去,就这样我们的船头总共下了两根锚,而且锚索都已经被放到了最长限度。

这场风暴非常可怕,水手们开始惊慌了,表情也渗入了一丝恐惧。虽然船长一直在努力指挥,争取最大限度地维护船只的安全,可是当他进出自己的房间而从我的房间旁边经过时,有很多次我都听到了他在低声自语:“上帝啊,保佑我们吧!我们都活不下去啦!我们就要完蛋了!”他说了不少类似这样的话语。在最初的一阵忙乱中,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我的房间在船头那里,我没有办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最开始,我并没有像第一次遇到大风浪时那样忏悔,而是变得有点麻木不仁了。我原以为我已经不会面临死亡的威胁了,这次的风暴应该和上次一样马上就会过去。但我在前面就说过,当船长从我房间旁边经过,并说我们就要完蛋时,我已经被吓坏了。听完这句话我马上从床上爬起来,冲到船舱外去看海上是什么景象。我见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险恶凄惨的景象,只见巨浪滔天,每隔几分钟大浪就向我们发动一波攻击。我向周围望去,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所见到的只有一片惨状。距离我们船不远的地方,有两艘船在那里停泊,由于货物过多所以吃水很深,为了不至于翻船,桅杆已经被砍断了。突然,我们船上的人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原来是前方一艘船被浪头打翻了,那艘船距离我们的船只有一英里。除此之外,还有两艘船由于脱锚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顺着波浪朝外海漂了过去,而这些船上的桅杆已经完全不见了。相比之下,一些轻型船的情况比较好,不像其他船那样苦苦挣扎,可也有两三艘轻型船与我们擦肩而过,漂向大海,船上被风吹得只剩一张零碎的小帆。

快到黄昏的时候,大副和水手长请求船长能允许他们砍掉前桅杆,船长对此犹豫不决,水手长急忙争辩道,如果船长不这样做,船很快就会被风浪摧毁。船长只好同意他们这么做。砍掉前桅杆之后,孤单的主桅杆也开始摇摇欲坠,船也随着海浪颠簸不止,他们只好把主桅杆也砍掉,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甲板被留在那里。

对于我这种毫无经验的水手来说,以前遇到一点风浪都被吓得半死,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现在的心情也完全可以预想到。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对于自己忏悔之后又重生恶念的恐惧,比对死亡的恐惧还要多十倍。再加上对风暴的惧怕,使我陷入了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境地。不过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风暴开始越刮越猛,就连老资格的水手们也承认这种程度的风暴是他们从未见到过的。我们的船质地非常好,可惜的是它载货太多,吃水很深,正向海中间滑去,水手们不时大叫:“它快要灭顶了!”可惜的是,在我向他们请教之前,我不知道“灭顶”就是“下沉”的意思。然而,这时风力已强劲到极点,我看到了一个罕见的场面,只见船主、水手长以及那些头脑较为清醒的水手们,都在向上帝祈祷,以为船随时都会沉底。半夜时分,我们在痛苦中煎熬的心情又受到打击:其中一个在船底察看情况的水手喊了起来,说船裂了一条缝;另外一个水手上来说,舱底已经有了四英尺深的水。于是全部的人都被喊去抽水。一听到这两句话,我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身子倒在床上。这时别人却把我唤了起来,对我说:“现在你可以去抽抽水。”于是我拼命在抽水机旁工作。正工作的时候,船长发现有几只运煤船,由于抵不住风浪的袭击,不得不向大海飞去,正从我们的船边驶过,就发令放一枪求救。我因为不知道鸣枪的意思,大吃一惊,以为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马上倒在地上,晕了过去。这时人们自身都难保,当然不可能有人来管我。不一会儿另外一人走过来,我被他一脚踢开,他站在我的位置上继续抽水工作,任由我躺在地上,大概他以为我已经死了。过了好久我才慢慢苏醒过来。

虽然我们不停地抽水,但是舱底的水还是越进越多,很明显,船马上就要沉了。虽说这个时候的风暴已经小了很多,可是要靠这艘残破的船开到一个港口,基本上是天方夜谭。所以船长继续鸣枪,发出求救信号。有一艘轻量级的船刚好顺风从我们旁边经过,就冒险放下一只救生小艇来救我们。小艇上的人冒着生命危险终于靠近了我们的大船,但是我们却无法下到他们的小艇里,因为他们没有办法靠拢我们的大船。最后,小艇上的人尽力地划桨,已经算是舍命相救了;我们则从船尾那里扔了一根带有浮筒的绳子下来,尽量将绳子放长。小艇上的人经过多番努力,终于将绳子抓在了手里。我们就靠这绳子慢慢将小艇拖近船尾,这样,全体船员终于下到了小艇里。但是此时此刻,由于风浪的原因,这艘小艇以及小艇上的我们已经没有办法重新回到他们的大船上去了,于是大家一致同意就这样任凭小艇随波漂流,并努力朝着岸边划去。我们的船长向对方的船长许下诺言,如果这艘小艇不小心在岸边撞坏的话,他一定会做出相应的赔偿。就这样,我们朝着北面半划半漂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渐渐接近温特顿岬角。

我们离开大船不过才一刻钟左右,船就沉没了。这时,我才明白所谓灭顶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得不说,当其他船员告诉我船正在下沉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抬头看它一眼,因为顾不上,就在那个时候,我的精神极度紧张,以至于心脏就好像停止了跳动。与其说我是凭自己的力量下到小艇上,倒不如说是被其他人搬到小艇上的。因为我一是受到了惊吓,二是为自己以后的遭遇而感到担忧。

我们向岸边费力划去的时候,看到(小艇被送上浪尖时能瞧见海岸)许多人沿沙滩跑着,准备在我们靠岸时帮一把。我们缓慢艰难地向岸边靠,直到过了温特顿灯塔才成功。这一带海岸突然朝西拐向克罗马,低陷的陆地稍稍阻挡了一点强劲的风势。我们花了吃奶的劲儿才靠上岸,大家终于毫发未损地登上了陆地,步行去雅木斯。在雅木斯,我们这些天涯沦落人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地方长官为我们安排了住处,一些商人和船主慷慨解囊,赠给我们足够去伦敦或赫尔的钱。

如果我当时有点头脑,返回赫尔市,回到家中,我肯定会很幸福的。我的父亲,肯定会像耶稣在《圣经》中所讲的那样,为我的归来宰杀肥牛。因为自从他听说我搭乘的那艘船在雅木斯港口失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知道我并没有被淹死。

可是,我那不幸的命运却将我进一步推向苦难,令我无力反抗。虽然我的理智也好几回向我大声疾呼,我那清醒的头脑也在催促我,要我回家,可我就是无力做到。我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缘故,也不想让自己明白。其实,这正是那神秘的、不可逆转的天意在将我逼上自我毁灭,尽管那毁灭就在眼前,可我竟睁着眼睛冲了上去。说真的,不是别的,肯定是这种不可逃避的命数在从中作梗,使我在劫难逃,让我不顾冷静的理智和内心深处的劝告,不顾上次航行时所留给我的活生生的教训,继续走向毁灭。

我的朋友,也就是船长的儿子,原来曾怂恿我,现在比我还胆怯。到了雅木斯之后,我们被分别安置在好几个地方住宿。所以,两三天之后他才碰到我。我刚才说了,这是我们上岸分开后的第一次见面。当我和他谈话时,我忽然觉得他的态度变化很大;他的神情忧郁,连连摇头,问我最近怎样,接着又把我引荐给他父亲,告诉他我这次仅仅是尝试,准备以后到更远的地方去。他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年轻人,你不应该再航行了;很明显这次遭遇证明你不能做航海家。”我说:“为什么,先生,难道你也不再出海了吗?”他说:“那是另外一回事。航海是我的职业,同时也是我的职责。与你这种完全是尝试性的航行不一样,这次是老天爷有意让你吃点苦头,让你知道如果再坚持下去就会有可怕的后果。也许我们这次的遭遇就是因为你在船上的缘故,就好像去往他施的船里的约拿一样。我想请问一下你到底是什么人,出海的理由是什么?”于是我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结果他听完之后开始大发脾气,说:“为什么我会让你这么个倒霉鬼上我的船?以后就算你给我一千英镑我也坚决不和你在同一条船上。”我认为他根本没有权利对我发脾气,一定是由于自己损失惨重,所以冲我发脾气借机泄愤。但是,紧接着他又神情严肃地与我进行了一番谈话,劝说我回到父母亲身边,千万不要再惹怒上帝,这样会毁掉自己的。他说,我应该清楚,如果我再执迷不悟,上帝是不会放过我的。“年轻人,”他说,“你最好相信我说的话,如果你不回家,不管你到哪里去,灾祸与失望都会伴随在你身边。一直到你父亲的话在你身上应验。”

我对他的话毫不在意,很快就跟他分手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对他的下落也一无所知。至于我自己,口袋里有了点钱,就从陆路去伦敦。在去往伦敦的途中,以及到了伦敦之后,我就一直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不知道自己应该选择怎样的生活道路:到底是回家好呢,还是去航海?

说到回家吧,我内心虽然也有这样的冲动和念头,但随之而来的羞辱感总是将这些想法抵消。因为我会立刻想象自己遭到邻里们笑话的场景,这让我没有脸去见父母,甚至没脸去见其他人。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经常注意到一种情况:当我们需要理性来为自己指点迷津时,大多人对理性的态度,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对理性的态度是十分矛盾的、非理性的,换句话说,这些年轻人不以违背情理道德为耻,不以自己的愚蠢行为为耻,反倒以忏悔罪过为耻。这样的他们只会被看成是十足的愚昧狂妄之徒。想要被人们看做是明智之人,只有悔过自新一条路。

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打发着日子,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走怎样的人生道路。我还是不愿意回家,至于原因我自己也说不出来。停留在这里的时间一久,我渐渐开始淡忘那段痛苦的经历。随着忘却,最后一丝想回家的残念也烟消云散,最后我干脆把这个想法抛弃至脑后,一心寻找新的出海机会。

那股邪恶的力量,曾使我离开父亲,促使我外出碰运气,使我异想天开以致听不进一切忠告,甚至是我父亲的恳求以及命令。现在,这股力量又像以前那样,把航海这种最不幸的职业摆在了我面前,我又上了一只开往非洲海岸的船。用水手们常说的话来说,到几内亚去了。

在我一生的多次冒险中,我从来没有以水手身份搭乘过船,这是我最大的不幸。如果是那样,我或许会比通常情况下辛苦一点,但同时也能学会管理船桅之类的职责,即使做不了船长至少也会当个大副什么的。可惜的是,我这人运气太坏,作出的选择总是最坏的,在这方面也是一样。由于口袋里有一点钱,身上又穿着漂亮的衣服,所以我老是以绅士的派头去搭船,所以我在船上既无事可做,也不肯学着去做。

命运使我在伦敦首次碰到了好人:对于像我这样狂妄无知、放荡不羁的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十分稀奇的事。魔鬼对于这种类型的人照例是一有机会就要下手的,但是这次对我却恰恰相反。我认识了一个过去曾经到过几内亚的船长,他在那边发过一次财,决定再去一趟。我俩谈得十分投机,他听我说要到海外去闯一闯,就对我说,如果我和他同去,他不要我的钱,我将是他的伙伴;如果我想带一点货,他可以给我提供最大的方便;说不定还可以发一大笔财。

我立刻接受了这位船长的好意,并且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这位船长是一个正直且诚实的人。出发时我只带了点货物就同他一起走了。由于我这位朋友的无私品格,在他的帮助下我赚了一些钱,因为我按照他的指示,带去的货物以玩物和一些零碎的小东西为主,大概价值四十英镑。这些钱是我用通信的方式从一些亲戚那里筹集来的,我猜想他们给我的这些钱应该是从我父亲或是母亲那里弄来的,当做我第一次出门的资本。

完全可以说,这次的航行是我一生冒险活动当中唯一一次成功的。这完全应该归功于我那位船长朋友的正直与无私。他还指导我学会了许多航海与数学方面的知识,我还学会了写航海日志,以及观察天文。总之,通过他我懂得了许多做水手应该明白的基本知识。他很高兴能教我,我也很高兴跟他学。就这样,这次的航行使我成了一名水手,同时也成了一名商人。在这次航行中,我带回了五磅零九盎司的沙金;回到伦敦之后,我用它们换回了约三百英镑,从中赚了不少钱。这样的结果更使我热血沸腾,因而也断送了我的一生。

但就算是在这次航行里,我也遇到了倒霉的事。特别是在我们进行交易的地方,那里是非洲西海岸,处于北纬十五度附近,有时为了生意我们甚至去到了赤道一带,酷热的天气让我吃不消,最终得了热病发起了高烧,从那时开始我的身体就一直不好。

没过多久,我准备再去一趟几内亚做生意。很不幸的是,我的船长朋友回国后没多久就去世了。既然已经决定要重返几内亚,我选择乘坐上次的那艘船,只不过上次航行中的大副现在已经升职为船长了。在许多人的航海经历中,这次应该算是最倒霉的。值得庆幸的是,我只从刚赚的钱中拿出不到一百英镑带在身上,剩下的二百英镑我存在朋友的遗孀那里,她是一个很公正的人。然而,我终究未能逃出这次旅行带来的厄运。这次不幸是我们的船在开往加纳利群岛,也可以说是这些群岛与非洲海岸之间的海域时,突然遭到一艘从萨利开来的摩尔人海盗船的偷袭。这艘船穿过晨雾,快速向我们追来。我们也尽力把船帆扯满,全速前进,希望能够逃脱它的追赶。但我们发现海盗船对我们穷追不舍,而且肯定会在几小时之内就追上我们,我们只好开始准备战斗。我们船上有十二尊炮,而海盗船上却总共有十八尊。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海盗船终于追上了我们。它本打算要横冲过来撞击我们的船尾,由于出了差错,就冲到我们的后舷上。于是,我们把八尊炮搬到这边,朝那艘船的正面开火,迫使它往后退。海盗船上的将近两百人也用火枪朝我们还击。但我们的人没有一个伤着,因为我们都躲避得很好。接着,他们又准备进攻我们,我们也做好了自卫的准备。但是,他们这回是从我们船另一侧的后舷进攻我们的,有六十个海盗上了我们的甲板,他们一上船就乱劈乱砍甲板与缆索。我们则用火枪、长矛,以及火药桶之类的武器和他们殊死搏斗,先后两回把他们赶下了船。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细说这段悲惨的故事,总之,在死三人、伤八人的情况下,我们只好投降成了俘虏,他们把剩余的我们这帮人带到萨利的摩尔人港口去了。

在这里受到的待遇,没有我一开始想象的那样可怕,由于我年轻力壮,很符合海盗船长的需要。所以我并没像其他人一样,被带到宫殿里去,反而被留在海盗船的船长室里,成了海盗船长的战利品,沦为了他的奴隶。由于这种环境与地位的突然变化,我由一个刚刚有点钱的商人一下子变成了可怜可悲的奴隶,这使我变得心灰意冷。想起父亲过去的预言,他说我一定会受罪的,没有人能救我,我开始觉得他的话很灵验,没有什么人的处境比我现在更糟了,因为我这是天谴,今后可以说永无出头之日了。可是,唉!这仅仅是我苦难人生的一个开头罢了,大家看到下面就能知道。

我的新主人把我带到他的家中,我一开始以为他在出海时一定会带上我。如果是这样,我想,他迟早会被葡萄牙或西班牙的战舰俘获,那时我就能恢复自由身了。但很遗憾,我刚升起来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他每次出海的时候,总是习惯把我留在岸上,让我帮他照看他那座小花园,并在家里做各种只有奴隶才干的苦活累活。当他从海上航行归来时,又让我睡在船舱里为他看船。

在这里,我脑子里整天都在思考该如何逃跑,但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稍微有点希望的办法。从当时的实际状况来看,我根本没有出逃的条件。因为我的身边根本没有一个可以和我商量这件事的人,没有一个与我同样有出逃想法的伙伴,不管是在船上,还是在船长家,我的周围没有别人,没有别的奴隶,没有英国人,也没有爱尔兰人或者是苏格兰人。所以,整整两年的时间,我虽然经常在自己的脑海中想象逃跑成功后的自己来自我安慰,却完全没有做出一点点令人鼓舞的举动,让我把自己的空想付诸于实际。

过了大概两年的时间,意想不到的情况居然出现了,这让我重生旧念,又开始为自己的自由想尽办法。我的主人留在家里的时间愈来愈长,他已经不大做海上的买卖了,据说是由于缺钱的缘故。天气晴朗的话,他在一个星期里会有一两次,甚至更多次驾着舢板出去钓鱼,他喜欢带上我和年幼的朱利,让我们替他摇船。我们很能讨他的欢心,特别是我,在钓鱼方面很有天赋,所以他经常派我和他的一个摩尔亲戚,当然也有朱利替他捕鱼,好用来当下酒菜。

一天早晨,微风轻拂,波浪平静,我们出去打鱼。突然间,海上起了大雾,尽管离海岸还不到一海里,却无法看到海岸。我们无法辨清方向和路途,划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我们不但没有靠近海岸,反而划到深海里了,我们远离岸边至少有两海里。最后,我们费了些劲儿,冒了很大的风险,才划到岸边。那是由于那天早晨的风很硬,我们又饿得要命。

这次灾难让我们的主人受惊不轻,他觉得他自己以后也应当小心些。正好他那里有一只从我们英国大船上夺来的小长船,他计划以后出去打鱼一定要带上罗盘和粮食。于是,他便吩咐他大船上的木工(也是一个英籍奴隶),在小长船的中部造一个船舱或卧舱(像驳船上的那样),人可以站在船后操纵船舵,调拉帆缆;舱前面要有供一两个人站的地方,以便操纵船帆。这只舢板所用的帆即我们所说的三角帆。舱顶上用桁条搭着。船舱虽小但特别舒服,除了供他一个人睡觉之外,还能睡进一两个奴隶;里面可以放张桌子吃饭,上面有一些小抽屉,可以放几瓶他所喜欢的酒,特别是可以贮存他的面包、米与咖啡。

我们乘坐这只舢板钓鱼,主人因为我擅长垂钓,每次都带我同去。有一次,他邀请了两三个当地知名的摩尔人,打算乘这只舢板去钓鱼游乐,他为他们准备了大量供吃喝的东西,前夜提前先送到船上去;还让我把船上的三支短枪和火药、子弹准备好,打算另外射射鸟。

我按照吩咐,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第二天早晨,船也洗干净了,船旗也挂上了,我就在船上等候客人的到来。可是过了一会儿,却见主人独自一人上船来。告诉我他的客人临时有事不能出海了,推迟到以后再去。但他们仍要来家里吃晚饭,他要我照旧同那个摩尔人和小孩一起去钓点鱼,用来款待客人。他还特地吩咐,钓到鱼后立刻送回家,我一一点头应允。

这时候,我那争取自由的老念头,突然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因为我觉得现在已经有一只舢板可以由我任意支配了。于是,等我的主人离开之后,我就开始筹备起来,但是这番筹备并不是为了打鱼,而是为将要到来的远航作准备。虽然我完全不清楚,也没有想过要把船开到哪里去,但是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也无所谓去哪里了。

我的第一步就是要找一个借口,让那摩尔人弄些吃的到船上来;我对他说,主人的面包不是我们吃得起的。他认为我说的对,于是搬来了一大筐当地产的甜饼干,顺便又弄来三罐淡水,然后我和他一起将这些东西搬到舢板上。我知道主人装酒的箱子放在哪里;看那箱子的外观,显然是做海盗时从英国人手里抢来的战利品。我趁那个摩尔人上岸去搬东西的时候,就把那箱英国酒搬到了船上,放到一个适合的地方,看上去就好像是主人放在那里的。与此同时我又搬了五十多磅的蜜蜡到船上来,还顺便拿了一小包粗线、一把斧头、一把锯子,以及一只锤子。这些东西后来对我的帮助很大,特别是其中的蜜蜡,是用来做蜡烛的好东西。接着我又想出了一个新的借口,那个摩尔人又一次天真地进了我的圈套。他的名字叫伊斯梅尔,当地的人都管他叫缪里或者是牟里,所以我也跟着这么叫他了,“牟里,”我对他说,“主人的枪已经在船上了,你能不能从大船上拿些弹药过来?也许我们可以用它们来为自己打点鸟。我知道,主人的各种枪支弹药应该是放在大船上。”他说:“好的,我去拿些过来。”果然,没过多久,他就拿来了两个大皮袋,一个里面装着弹药以及一磅半以上的火药,另一个里面则是重达五六磅的铅砂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弹丸。他把这些东西都放上了舢板,而在他去取弹药的时候,我已经在船舱中找到了一些主人以前留下来的火药;同时,我从主人酒柜里的那些大瓶的酒中挑出了一瓶,将里面的一点点剩酒倒进了另一个只剩半瓶酒的瓶中,然后把找到的那些火药倒进了这个空瓶里。等一切所需的都准备好后,我们驶出港口去捕鱼。港口要塞的把守人认识我们,毫不理会。划到距离港口有一英里的地方,我们将帆放了下来,开始钓鱼。很不凑巧的是,那天的风向是东北偏北,跟我的心里所希望的风向恰好相反,如果刮的是南风,我应该能到达西班牙海岸,至少也能到大加第斯海湾,但是情况紧迫,我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只要能离开这个犹如恶梦般可怕的地方我就心满意足了,其余的也只能靠命运的安排了。

我们钓了会儿鱼,并无所获,因为每当发现鱼上钩时,我总是不把它们钓起,那摩尔人也没有看到。于是我便对摩尔人说:“这样做不行,我们不能这样为主人服务,我们还得往远处走。”他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妥,便同意了。因为他在船头,便由他扯了帆,我则掌舵,把船一下开到三英里以外,方才停下来,装作捕鱼。我把舵交给了那个小孩后,走到摩尔人身旁,装作要在他身后找什么东西,冷不丁把他拦腰抱起,迅速把他扔进了大海。但是,他水性特好,很快便像个鱼浮子似的冒出水面,游了起来,并且对我大叫,求我把他拉上船,说他同意跟我走遍天下。他跟在船后面游得很快,马上就要追上了,因为当时风很小。我跑进船舱,取来一杆鸟枪,对准他说,我并没有伤着他,假如他肯规规矩矩的,我就不会伤害他。我又说:“你的水性不错,海上又没有风浪,你可以游到岸边;但如果你靠近船,我就射穿你的脑袋,我已下定决心要获得自由。”因此,他只好转过身,朝岸边游去,我相信,他可以毫不费劲就游到岸边,因为他确实很擅长游泳。

我本来是想留着那个摩尔人,然后把那个小孩淹死的,可是我怕他对我不忠诚。他走后,我就对那个名叫朱利的小孩说:“朱利,要是你对我忠心耿耿,我帮你日后成名;要是你不打你的脸发誓对我忠诚(回教人的发誓法),要是你不凭穆罕默德的名义起誓效忠于我,那你今天也活不成。”那孩子对我微微一笑,发誓说他会和我一起同生共死,共闯江湖。他天真的发誓使我无法去怀疑他。

当我们的船还在那个游着水的摩尔人的视线之内时,我故意让船逆风朝北开。这样他们会认为我是朝直布罗陀海峡行驶,事实上,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会这么做。但谁也不会想到,我们过一会儿就会顺风向南驶向野人出没的海岸,因为谁都知道,在那种地方,可能不等我们靠上岸,就会被各种黑人部落的独木舟包围而惨遭他们杀害。即使我们能上岸,其结果也不外乎被野兽吃掉,或是被更残忍的野人吃掉。

但是,接近黄昏的时候,我改变了航向,一直往南稍微偏东的方向驶去,最后差不多是向正东航行,这样做的目的是方便沿着海岸走。这时的风势正合我意,海面上也比较平静,照这种状况走下去,我相信到了明天下午的三点钟再次看到陆地的时候,我们已经处于萨利往南一百五十英里之外了,那个时候已经远离了摩洛哥的皇帝或者是其他任何国王的领土了。

可是,我已经被摩尔人吓的不行了,生怕再一次落到他们手里,加之风势又顺,于是也不靠岸,也不下锚,一口气竟走了五天。这时风势开始转为南风,我估计就算那些摩尔人派船来追我这时也该放弃了。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驶向海岸,找到一条小河的河口,在那里下了锚。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处于什么纬度,在哪个国家,附近有什么民族和河流。周围看不到任何人,我也不愿意看到什么人。我们现在只想补充一下淡水。傍晚的时候,我们驶进了小河口,决定一等天黑就游到岸上去,侦查一下岸上的情况。但等到了天黑,我们就听到附近有各种野兽在咆哮狂吠、呼啸怒吼,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野兽,真是恐怖极了!这些叫声差点把那可怜的孩子吓得魂飞天外,他哀求我等天亮之后再上岸。我说:“好吧,朱利,我不去就是了。不过,说不定白天会碰见其他人。对我们来说,就和遇上狮子一样糟糕。”朱利笑了笑,用我们还做奴隶时常用的那种英语对我说:“那我们就向他们射枪,打得他们抱头鼠窜。”朱利是如此讨人喜欢,看见他这样我也很高兴,于是从主人的酒柜中拿出一瓶酒来,倒了一点给他喝,让他压压惊、提提神。其实,朱利的这个建议很不错,所以我也听从了他的意见。我们将船上那只小小的锚抛进了河里,安安静静地在船舱中躺了一夜。之所以用安安静静来形容,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敢睡着!原因很简单,在我们躺下两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就看到各种各样的不知名的巨大野兽来到了海边,它们冲进海水中或是翻滚,或是浸泡,因为这凉凉的水让它们很是享受;而它们发出的吼叫声也极其凄厉,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朱利吓得瑟瑟发抖,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更叫我们心惊肉跳的是听到一只猛兽向我们船边游过来的声音,我们看不见它,但凭它的喘气声能判断出是一头恐怖狰狞、非常凶猛的野兽。朱利说应该是一只狮子,或者真的是一只狮子也不好说。可怜的朱利哀求我起锚开溜。“不,”我说,“朱利,我们可以在锚链上拴上浮筒,把链子放长,将船再往海里挪一挪,它们跟不了那么远。”我的话音刚落,那只野兽离船已不到两桨远了,这着实吓了我一跳。我立刻返回舱里取出一支枪,朝它开了一枪,它立即转身向岸边游去。

顿时,那些山里或者是海边野兽的狂呼怒吼声更是惊天动地,我猜想可能是由于我枪声的缘故,这些野兽以前也许从未听到过枪声,所以现在才会如此惊恐不安,那时的情形现在想起来也令人毛骨悚然,实在无法形容。眼前的事实让我只得相信,晚上的确不能登岸,而白天要怎样上岸还是个问题呢,因为如果我们被野人抓住,那和落入狮子、老虎这类猛兽口中是没有区别的,目前我们所担心的就是这两种危险。

但现在我们面临的现实是,我们必须要上岸去找水,即使不从这里上岸,那也要从别处走,因为船上的淡水已经所剩无几了。关键问题是,什么时候上岸,从哪儿上岸去弄。朱利说,假使我肯让他带一只罐子上岸找水,只要岸上有水,他就会给我搞来。我问他,为什么肯定要由他去,为什么不由我去,而让他待在船上呢?那孩子回答得很感人,使我后来一直很爱他。他说:“假使野人来了,他们可以把我吃掉,你可以逃走呀。”我说:“听着,朱利,我们俩都去。如果野人来了,就把他们打死,这样,我们俩他们一个也吃不到。”我给朱利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杯我前面说过从主人的酒瓶里倒出来的酒,然后把船向岸上拉近一点,涉水上岸,仅仅带了取水的两个水罐子。

我不敢离船太远,担心从河上会漂下野人的独木舟。朱利看见一英里外有处地势低的地方,就向那边走去。没过多久,我忽然看见他向我飞奔过来。我以为他受到了野人或动物的攻击,急忙奔上去营救。可走近才发现他肩上背了一样东西,像野兔,但有着不同的毛色和长长的腿,是他猎到的美味。想到这动物的肉一定鲜美可口,真让我喜出望外。同时,朱利还给我带来了更令人高兴的事,他说他已找到了淡水,而且没见到有什么野人。

我们后来才发现,根本无须费劲去找水,等潮水退去的时候沿着那条小河稍稍往上游走一点,就可以取到淡水了,因为海潮并没有进入小河多远。我们把所有的罐子都装满了淡水,把兔子肉烧熟饱餐了一顿,然后准备上船。在那一带,我们一直没有看到人的踪迹。

我在过去的航行中曾到过这附近的海岸,所以很清楚加纳利群岛以及佛特角群岛离这里都不太远。但是现在手头上既没有仪器可以供我测量出我们现在是在什么纬度,同时我又不知道或是记得这些群岛到底是在什么纬度,当然也不清楚要去什么地方找它们,或是要在什么时候离开海岸是向它们驶去的好时机。要不然的话,我一定能很轻易地找到这些海岛。我现在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继续沿着海岸航行,只要遇到有英国人做生意的地方,以及一些来往的商船,我们就有可能被他们救起来,并把我们带离这里。

据我估计,我们现在正处于摩洛哥王国和黑人部落居住地区之间;这里只有野兽出没,看不到人烟。黑人因为惧怕摩尔人的骚扰而放弃了该地区举家迁向南方;摩尔人则因为这里是蛮荒之地,不愿意在此居住;另外,这里野兽出没,是狮子、猛虎、豹子以及其他野兽栖息的地方。所以,不管是摩尔人还是黑人,他们都选择放弃这块地方。不过,有时摩尔人也会来这里打猎。只不过每次来这里的时候,人数至少都有两三千,就好像一支军队。我们沿着海岸走了大概一百英里,白天只见到处一片荒芜,杳无人迹;晚上也只听得到野兽此起彼伏的咆哮声。

白天的时候,有那么一两回我觉得自己看见了曾经见过的特内里费峰,因为在加纳利群岛那边,只有特内里费山有这样的高峰。我顿时有了一股勇气,想把自己的小船驶向那个地方。但很遗憾的是我们遇到了逆风,而且对于我这艘小船来说,当时的海浪也太大了,所以我尝试了两次,都无法让船过去,我只得按照原计划,继续沿着海岸航行。

我们离开汲取淡水的地方后,有好几次都不得不上岸寻找能够饮用的淡水。特别是在一个清晨,我们在一小块高地旁下了锚。这个时候开始涨潮了,我们就躺在船上静静地等待着潮水将船推到岸边。朱利的眼睛比我尖,他轻声告诉我,我们最好离岸远一些。“因为,”他说,“看,小山包那儿躺着一个可怕的怪物,正睡大觉呢。”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一个怪物。原来在岸边,有一只巨大的狮子,正躺在一片山影下。“朱利,”我说,“上岸去把它打死。”朱利一副害怕的样子,说:“让我去打它?它会一口把我吞掉的。”他强调了“会一口被吃掉”。于是,我不再说什么,只是叫他别动。我拿出那支最大口径的枪,装了大量火药,还装了两颗大子弹,放在一边;然后又给第二支枪上了两颗子弹,又在第三支枪里装了五颗小子弹。我拿起了那支大枪,尽量瞄到最准的程度。这一枪本来可以击穿它的脑袋的,可是,这时它正好把它的前腿举在它的头上,结果子弹只击中了它的膝盖附近,打断了它的腿骨。它立即咆哮起来,可是,发现自己的一条腿已被打断,又倒了下来,然后又用三条腿站起,发出凄厉的嗥叫,那可怕的声音我以前从未听到过。没有击中它的脑袋,我真有点惊慌,不过我又马上拿起了第二杆枪。尽管它开始挣扎着逃跑,我又放了一枪,这回击穿了它的脑袋。我们欣喜地看到,它倒了下去,已经叫不出来了,只是躺在那里垂死挣扎。朱利也鼓足了勇气,坚决要我让他上岸去试一试,我说:“好,去吧。”于是他就跳进水里,拿着枪游水上岸到狮子跟前,枪口对准它的耳朵,结束了它的性命。

尽管这件事很有趣,可无法吃这个怪东西。为一个无用的东西耗了三份火药和子弹,我有点后悔。可是朱利想弄点肉下来,于是他走上船来要拿一把斧子。我说:“朱利,你准备干什么?”他说:“我要砍下它的头来。”可是头砍不下来,朱利只好砍下一只十分肥大的脚带回来。

我想狮子皮可能对我们会有些用处,就决定设法把狮子皮给剥下来。于是,我和朱利当即一块儿动手干了起来。朱利干起这个活儿来可比我强多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我们两个人整整忙活了一天,终于剥下了一整张狮子皮。把它放在船舱顶上摊平晾晒,两天后皮就晒干了。以后我们一直用它做睡觉的垫被。

自从这次停船以后,我们连续向南面走了十多天,因为我们的粮食日渐减少,所以吃的时候非常节省;除了迫不得已要取淡水之外,我们一向很少靠岸。我的计划就是要开到非洲海岸附近的冈比亚河或者是赛纳加尔河,也就是说,我想到佛特角一带,希望可以在那里很幸运地遇到欧洲的商船。如果实在遇不到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好了,就只有去寻找那些群岛,或者是死在这些黑人的国家了。我知道只要是前往几内亚、巴西或者是东印度群岛去的所有欧洲商船,都要从这个海角或是这些群岛旁边经过。总而言之,我把自己的整个命运都压在了这个唯一的机会上,要是没办法碰到其他船只,我们就只有等死了。

下定决心之后,我们又向前航行了十天左右,终于可以看到一些有人烟的地方了。这样的地方有两三个,当我们的船经过那里时,可以看到当地的人站在岸上望着我们;同时也可以看到,他们全都一丝不挂,浑身皮肤墨黑。有一次,我很想上岸和他们认识一下,但朱利对我说:“千万不要去,千万不要去。”但是我还是让船驶近海岸,方便我与他们交谈。我发现他们刚刚沿着海岸线跟着我的船跑了很长一段路。我看到,他们手中都拿武器,只有一个人拿了一根非常细长的棍子。朱利告诉我,那是他们的一种镖枪,他们可以将它投得又远又准。我不敢离岸边太近,并尽可能使用手势与他们相互交谈。我很努力地打出一些要求食物的手势。他们也向我比画着,希望我把船停下来,他们愿意给我拿些肉过来。于是我把帆落下来一点,让船在逆风的情况下既不前进也能不后退,只见他们当中有两个人离开岸边向部落跑去,不到半小时的工夫又原路跑了回来。还带来了两块干肉以及一些也许是当地出产的谷物。我们虽然都看不出这些究竟都是什么东西,却很乐意把它们接收下来,但是问题却在于怎样才能把东西都拿到手,因为我们实在不敢上岸从他们手里拿东西,他们也一样,始终对我们存有疑惧之心。最后的结果是,他们采取了一种令双方彼此都会安全的办法:他们将食物放在岸边以后,便跑到远远的地方站定,等东西被我们取上船之后,他们再重新回到岸边来。

我们拿不出可以酬谢他们的东西,就在这个时候,可以回报他们的机会来了:我们的船还停在岸边的时候,突然不知从哪里跑来两只大猛兽,它们一只追逐着另外一只(我们的看法),气势汹汹地冲入了大海,弄不清它们到底是在闹着玩呢还是在拼命搏杀,也不知这是这里常有的事还是难得一见的奇景,据我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这种大型猛兽白天很少出现,其次我们发现那些人表现得非常惊慌失措,尤其是女人。除了那个握镖枪的人之外,其余的人都逃之夭夭。但那两只野兽径直跳进水中,并没有袭击黑人的意思,只是在水中嬉戏。后来,出乎我的意料,有一只竟跑到我们的船前来。但我早就做好了对付它的准备,我已把我的枪装了弹药,也让朱利把另外两支枪也装好弹药,当它来到我射程范围内的时候,我就开枪打中它的头,它立刻沉了下去,但马上又浮了上来,在水里上下翻滚挣扎,想要活命,事实也是如此,它立刻向岸上游去,但由于受到致命的伤,又被水呛住而窒息,还没游到岸上,它便死了。

枪声和火光给这些可怜的人带来的恐惧真是难以用言语描述,其中一些人被吓得半死,栽倒在地上,像是被恐惧折磨得断了气。不过,他们看到那头野兽已被打死,沉入水中,又看到我示意他们到海边来,一个个又壮着胆子,朝水边跑来,开始寻找那头死兽。它的血染红了海水,我一下子便找到了它,用一根绳子将它套住,又叫黑人们往上拉。他们终于把它拖上了岸,发现那原来是一头特别奇异的豹子。它身上长满了美丽的斑点,真是漂亮至极。黑人们都举起手来,赞叹不已,很想知道我是用什么东西把它打死的。

另外那只动物,被火光和枪声吓得泅到岸上,一溜烟跑回了山中;由于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它到底是何种动物。我看出那些黑人想吃豹子肉,就乐意做个人情把它送给他们,他们十分感激。他们马上动手,尽管没有刀子,却可以用一块削薄的木片剥下豹皮,比我们用刀子剥得还快。他们送了一些豹子肉给我们,我没有要,但是我打手势向他们要那张豹皮;他们很高兴地给了我。他们又给了我很多食物,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我并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接着,我手里拿着罐子将其口朝下,表示里面已经空了,希望能够装满可以喝的水。他们立刻给村子里的同伴传话。随后,便有两个女人抬着一只泥缸走了过来。他们装水的泥缸我猜想是用阳光焙烤制成的。送水来的女人们也和男人一样,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她们还像第一次给食物的那样,把泥缸放在地上远远走开后,我再让朱利带了我们的三个水罐上岸取水。

我现在已经有了许多杂七杂八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粮食,而且也有了淡水,于是便离开了那些对我们非常友好的黑人,这次又一口气连续走了十一天,这当中没有靠过一次岸。后来我看见离我们的船四五海里之外,出现了一片陆地,这块陆地长长地延伸到了海里。这个时候海面上风平浪静,于是我便开船离开海岸,一直绕着这个小岬走,并一直保持着离岸大约两海里的距离。等我们的船绕过这个小岬之后,我突然又发现,在岬的另外一边的海里似乎也存在着陆地。于是我便很肯定这边应该是佛特角,至于那边则应该是佛特角群岛。但是,这些岛之间的距离似乎都很远,这样的距离使我一筹莫展,因为就我这样的小船,一旦遇见什么大风,那就一个地方都没办法走过去了。

在这两难之际,我闷闷不乐地走进舱房坐了下来,让朱利去掌舵。突然,那孩子惊叫起来:“主人,主人,有一只大帆船!”这傻孩子以为他原来的主人派船追到这里来了,差点没吓昏了头。但是我却很清楚,我们已驶出很远了,他们是决不可能追到这里来的。我跑出船舱一看,不但立刻看到了船,而且还看出那是一艘葡萄牙的船。我猜想,那是驶往几内亚海岸贩卖黑奴的船。但当我推测出那船的航向时,我才发现,他们要去的根本是另一个方向,完全没有要靠岸的意思。因此,我努力把船往海里开,并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我所能与他们取得联系。

尽管我已经铆足全速向那船驶去,但还是遗憾地发现,我没有办法插到他们的前面去,而且,在我发出信号之前,他们就会从这里驶过去;我全速行驶了一阵也没有赶上,正感到很绝望的时候,他们似乎已经在望远镜里看见了我的船,他们看清了我这舢板是属于欧式的,于是由此猜测,原先载它的那艘大帆船肯定是出事故了,于是那艘大帆船放慢了行驶速度,等着我的小船赶上去。这个做法使我大受鼓舞,正好船上放有一面以前主人家的旗子,于是我便拿着旗子朝着他们挥动了一番,也算是我们的求救信号;我还朝天放了一枪;根据他们后来告诉我,他们已经看见我挥了旗,同时也看见我放的枪,虽然他们没有听到枪声,但是却看见了硝烟。当他们看到这两个信号时,也就好心地将大船转到了顶风的方向,并且停了下来等着我们。大概三小时之后,我们登上了他们的船。

他们分别用葡萄牙语、西班牙语,以及法语问我是哪里的人,可惜我一个词也听不懂,最后,船上的一个苏格兰水手被找来问我话,我告诉他自己是英格兰人,从萨利的摩尔人手里逃出来。于是,他们十分友善地让我上了船,并把我的所有东西都拿到了大船上。

大家都能看出,我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之中,我很庆幸自己终于得救了,从那么悲惨而又绝望的境地中获得救赎,我马上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献给了船长,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但他却慷慨地告诉我,他什么都不要,等我到了巴西后,所有的东西都将归还我。“因为,”他说,“我救你的命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希望将来有人也能救我的命。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遇到同样的情形。此外,”他继续说道,“我把你带到巴西后,你远离家乡,若是我把你的东西都拿走,你将会挨饿,那么,岂不等于我救了你的命而又送了你的命?不,不,”他说,“英国先生,我把你带到巴西去是出于我的慈善之心,你可以用这些东西到那里谋求生路,或作为你回家的路费。”

正像他的建议充满仁爱那样,他也正直地履行了他的承诺。他对他手下的水手作出指示,任何人不得动我的东西;他又将多出的各样东西收归他本人保管,并给了我一份详细的清单,好让我以后再取回这些东西,就连我的三只罐子也都列在清单上。

他看中了我的漂亮的小艇,便说,他想买下来留在船上使用,问我要多少钱。我说,他对我这样和善,我怎能好意思要钱呢,一切由他说了算。于是他便对我说,他先预付我一张八十葡币的支票,让我到巴西去取;如果巴西有人给更高的价钱,他再补偿我。他又出了六十葡币,想要朱利跟随他,但是我不肯收钱。我并非不想把他卖给船长,而是由于他曾忠心地帮助我获得自由,现在我实在不愿意出卖这可怜孩子的自由,我把不愿出卖朱利的理由告诉了船长,他觉得我的话很在理,遂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愿意立即与孩子签订如下契约:如果孩子能成为基督徒,十年后还其自由。有了这个条件,加上朱利本人表示愿意跟随船长,我最终也就同意了。

去巴西的航行一路平安顺利。大约二十二天以后,我们到达了群圣湾。这一下我算是再次脱离了苦海,应该作下一步的打算和安排了。

那船长在各个方面都待我极好,这样的事例真是数不胜数。他不但没有收我的船费,还花了二十块威尼斯金币买下了我的豹皮,并且用四十块威尼斯金币买了我的那块狮皮,此外,他又把我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清单如期交还给了我。而且,只要是我愿意出售的东西,比如酒箱、枪支火药以及我制烛还剩下的一块蜡等,他全部买了去。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我将我的所有物品变成了二百二十块西班牙金币,就这样,我带着这笔钱,站在了巴西的土地上。

我刚到巴西不久,船长就把我介绍给了一位种植园主,这人和船长一样是个正直无私的人。他自己拥有一个甘蔗种植园以及一个制糖厂。我在他家住了一阵子,了解了一些种甘蔗以及制糖的方法。我发现,这些种植园主的生活非常优裕,他们都是在短期内就发家致富了。所以我就想,如果我能得到在巴西的居留证,我也要做一个生活优越的种植园主。同时,我还决定要设法把我寄存在伦敦那个寡妇那里的那笔钱汇到巴西来。为了顺利地获得入籍证书,我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钱买了一些还没有被开垦过的土地,并根据我将要从伦敦收回的资本,拟订了一个经营种植园和定居的计划。

我的邻居名叫威尔斯,是个葡萄牙人,来自里斯本,但他的父母却是英国人。他的境况与我的很相似,我俩的关系也不错。我们俩的资金都很有限,所以在大概两年的时间内,我们的种植物主要还是些粮食。但我们毕竟也开始进入正轨了,自己的土地也渐渐有了点样子。等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在地里种起了烟叶,而且我们还每人空出了一块地,方便我们能在来年种上甘蔗;但比较麻烦的是我们俩都没有帮手,这时我比之前更加深刻地感到当初做了件错事,真的不应该把朱利让给那位船长。

可是,唉!做错事对我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现在是无可救药,只能继续这样走下去。我干上了与我的天赋相悖、与我所喜爱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的工作。为了这样的生活,我不惜背井离乡,无视父亲的教导。我现在正在向中等阶层的生活,也可以说是低等生活方式的最高一层靠拢,这正好是父亲曾极力向我推荐的那一种。如果我真想将这样的日子继续过下去,还不如一开始就待在家里,那样就没有必要像现在这样劳心费力,吃尽辛苦了。我常对自己说:“只要在英国,只要在自己的朋友中间我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哪里需要跑到五千英里外的荒野,混迹于陌生人的中间,与自己熟悉的世界相互隔绝呢?”

每次我这样想到自己目前处境的时候,都非常懊丧。我除了有时跟那位邻居聊聊外,没有任何人同我谈话。在这里,没有别的依靠,只有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我常想,我住在这里就像独自一人被丢弃在荒岛上一样。当现实生活过得很好时,人们总是会不满足于现状,总是要拿更糟的情况与之相比。这时,上帝就会让他们相互交换环境,让他们从自身的体验中认识到以前的生活是何等幸福。这仿佛是一种报应,值得我们好好反思。比如我,倘若继续过我现在的这种生活,完全有可能发大财赚大钱,可我却不知足地把我现在的这种生活比成孤岛上的生活,致使我后来真的领受到了荒岛生活的孤独,这真是报应。

当我在开发种植园方面有了一定的进展的时候,我的那位好心的朋友——在海上将我救上大船的那位船长——又从欧洲回来了。他的船这回要在这里停留将近三个月。装载货物,准备下一趟航行。我告诉他,我还有一点资本存在伦敦,他听后给了我这样一个诚恳而又友好的忠告:“英国先生,”他像往常那样叫我,“假如你给我一封信和一张正式的委托书,叫拿着你那笔款的人把钱交给我派遣的人,要他买一些在巴西能够销售得掉的货物,送到里斯本去,我从欧洲返航时就可以替你带来。可人和事有时琢磨不足,因此为保险起见你最好先支存款的半数——冒冒险;如果顺利到手,再取另一半也不迟;如果丢了,你也只是损失了一半的钱。”

船长的建议谨慎周密,而且充满了诚意,我深信这是个万全良策。于是我按照葡萄牙船长的要求,给为我保管存款的英国船长的遗孀写了一封信,同时,又写了一份委托书交给船长。

在写给那位好心夫人的信中,我详细告知了我离开英国后的种种遭遇,告诉她我怎样成了奴隶,又怎样逃了出来,怎样在海上遇到葡萄牙船长,船长怎样对我慷慨仁慈等,还顺便告诉她我目前的情况,同时又把汇款的办法一一向她说明。等到这位正直的船长回到里斯本以后,他就通过一个自己认识的英国商号,把我的信以及关于我的全部消息转给一位与他相识的伦敦商人,然后再由那位商人将我的信妥交给她,并向她告知我的事情。那位夫人接到信之后,除了把我的钱如数交出之外,还从自己的积蓄里又取出了一笔款子,用来赠送给葡萄牙船长,以此报答他对我的帮助。

船长认识的那位伦敦商人用这一百英镑购买了船长开给他的单子上的全部货物,并直接运往里斯本,然后将其交给船长。船长又把所有货物都安全运到了巴西。在这些货物当中,他为我带来了许多工具、铁器,以及生活用具;这些东西对于经营种植园来说真的是非常有用。船长对我的照顾真的是周到备至,因为我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要带这些东西。当时,我在经营种植园方面还是个新手呢。

当这批货物运到巴西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发大财了,那时真的是喜出望外。这位葡萄牙船长简直成了我的一个好管家,他甚至拿出那位遗孀为了表示感谢送他的五英镑,替我雇佣了一个可以为我干六年活的白奴。然而,为我做了这么多事的他却不肯收我的酬谢,最后在我的坚持下他才收下了一点我自己种出来的烟草。

让我觉得幸运的事情还不止这个;由于我的货物都是棉布、呢绒、桌面呢之类的英国特色产品,所以在巴西当地特别受欢迎,自然也特别值钱,所以我设法把它们都卖了一个很高的价钱。可以说,我现在的钱是当初货价的整整四倍还多,这是我那可怜的邻居一直赶不上的,当然我这里指的是在发展各自的种植园方面。我先是买了个黑奴,之后又弄来了一个白奴,这里指的是另一个白奴,不是船长从里斯本替我带过来的那个。

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得意往往是厄运的媒介,我的情形正是如此。到了第二年,我的种植园可以说创办得非常成功。我从自己的地里总共收获了五十捆烟叶,这些烟叶供应完附近一带的人们以后,还剩下来很多。我称量了一下这五十捆烟叶每捆有一百二十多磅,我把这些烟叶晒好了以后,将它们堆在一处,专门等那些商船从里斯本回来之后,就可以直接装船带走了。随着我的种植产业开始日益兴旺发达起来,我脑子里开始逐渐被一些荒诞不经的宏伟计划填满,而这些往往是构成许多优秀企业家毁灭的契机。

如果我照着目前这副样子继续过下去,不知会有多么幸福多么惬意,这就是父亲一直在恳切向我推荐的一种宁静而又悠闲的生活,也就是他恰如其分地称为中间阶层的生活方式。可我总是热衷于其他事情,总是不让自己吃足苦头就不会罢休。尤其是那些错上加错、固执地想去海外游历的愚蠢念头总在我的头脑里盘旋,我始终不愿意顺其自然地去追求那些对自己有益无害的生活方式,尽心尽力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从而导致再次误入歧途,只能在痛苦的生涯中倍加悔恨。

正像我当初逃离我父母那样,我现在又贪心不足起来。我本可以靠我的新种植园,使自己成为一个富裕发达的人,享受人间宁静且健康的生活。可是,我硬是不顾这种幸福的前景,固执于鲁莽且不切实际的欲望,希望自己超乎寻常地暴发起来,这使我再次坠入人类苦难深渊的最深处。

现在我详细谈谈这段经历,不难想象,我在巴西已经住了差不多四年,我的种植园已日益繁荣。我不仅学会了当地的语言,而且还同许多种植园主以及在当地口岸的圣萨尔瓦多商人相熟成了朋友。我经常向他们谈到我两次到几内亚海岸航行的情况,谈到怎样同黑人做生意,如何用一些小杂货诸如小珠子、玩具、小刀、剪子、斧子、玻璃器皿等东西,去换取金沙、粮食、象牙等,而且还可以换到在巴西经常使用的商品。

大家对我的谈话总是凝神倾听,而对我买卖黑奴的话题更显示出极大的兴趣。贩运黑奴这项贸易在当时不仅刚刚兴起,而且受到西班牙和葡萄牙皇家的严格控制。要想买卖黑奴,必须经过这两国国王的同意,还必须签署契约。因此,买入巴西的黑奴数量不多,价格也极其昂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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