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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烛上山堂,香雾暖生寒夕。
一路跑回精舍,正预备松口气,却见妙音微笑着坐在窗前。
“阿弥陀佛,小师弟,什么事令你如此羞恼?瞧这脸红的,——你老师呢?”
羞恼?
看他那万事洞若观火、莫测高深的微笑,我张口结舌,无从回答。只得走到桌前抓了杯子里的水,埋头猛喝。
他不会是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了吧?
这念头一起,一口水就全挤进了肺里。
“慢点慢点,喝水也能呛着了?”他走过来拍着我的背,声音中带着让人无法忽略的笑意。
感觉他的手,瞬间变成了烙铁,拍得我燥热难当。
唉,这也不是个好人。
“小师弟,腹诽他人是不对的——”
话一入耳,我直接唉叹,傻望着他干瞪眼。
我的心思真的这么好猜?人人都有一眼看透的本事?
妙音又笑起来,不过,这一次笑得温和、亲近,没有丝毫促狭之意。
“简非,知不知道你羞恼时慌里慌张的模样十分好玩?……嘘,别说话,我看看你体内风寒情况。”
一股和暖如春阳的气流自我背后透进,自头及踵,流遍一周,五脏六腑顿如温水里泡过般,令人说不出的轻松、舒适。
他微笑收手:“嗯,顺行无碍。基本没问题了。”
“师兄,你这是什么功夫?这气流还会在人体内游走?教我好不好?”
我笑着央求。
他看看我,遗憾地摇了摇头:“简非,你不是习武的资质。要不然,定会留你在莲花寺小住几年。”
什么意思?要赶我走了?去什么南山书院?
我皱了皱眉头。
这莲花峰上风景如画,好不容易盼到明于远来,却还没好好玩过,就要离开了?
同坐千山峰顶,等晓日初升之时,看苍茫云海,翻涌如潮;静夜月出,观苍山静穆,星悬于顶,几可手摘;莲花溪水,泠泠作响,泛舟其上,青天作底,千峰倒影,半掩云中;……如能与他同游,那将是何等赏心乐事?
都怪我,居然睡了两天,这两天里,他一人在此,都做什么了?为什么不把我喊醒?
一定有十分棘手的事要处理的吧。毕竟是被禁足在家的,这一下离开,可算是对皇权的极大无视了;还有那位平安公主,又是如何处理的?
唉,刚才居然忘了问。
思前想后,决定待这儿,阿玉没有直接的旨意给我,一切权当不知道。
妙音的话,只当没听见不就行了?
“阿弥陀佛,小师弟你打得如意算盘。”
我笑嘻嘻来个默认。
他微笑着看了我半天,轻描淡写般:“皇上是不想你直接面对太上皇的压力,所以才让你先来莲花寺,又去南山书院的吧?”
什么?
想起妙音先前说的阿玉让我出来是希望我多历练的话,不禁有些糊涂。
阿玉究竟在想什么?
明于远到这儿的事,他肯定已经知道了,可是会如何反应,我怎么想也想不出。
一双清冷而执着的眼睛突然悄无声息地浮现于脑海,我连忙闭了眼,向后猛退,呯地一声,撞在了桌角上,疼得直吸冷气。
“小心——”妙音忙扶住我,细细看了我一眼,笑道,“小师弟身上寒毒未尽,还需在此静养数日。南山书院,暂时只怕无法成行了,阿弥陀佛。”
我忽然领悟,不禁拉了他的衣袖,连连道谢。
“莲花峰上这边数间房子,全送给你了,以后你就是它们的主人,去留随意。东面精舍,是莲花寺禁地,如你有访客,请代为转告。”
我听后,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其实,那哪算帮什么忙,机缘巧合罢了,他这礼,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可又极喜莲花峰的清净与优美,拒绝的话,竟然说不出,只得傻看着他,一双眼渐渐发涩。
“阿弥陀佛,”他突然咳一声,微笑道,“小师弟喜欢就好。因为你,莲花寺声名得保。……妙音无以为报,昨夜下山盗回一本书,现在也一并送给你。”
什么?
他前半句,我是听懂了;后半句,我似乎也听懂了;
可是,是什么意思?
盗??
他用的是这个词吧?
看他,却半丝愧色也无,语气平和,仿佛刚才说的不过是:今天确实天气蛮冷的。
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竟令这位有德高僧以身犯戒?
我不安起来,低低地喊一声:“师兄……”
“感谢的话就别说了。”他自袖袋里取出,十分慎重地递给了我。
“这书,……过些天,身边无人时,你可取出看,平时就把它藏在不易被发现的地方。”
说着说着,眼中似有促狭之气闪过。
我忙定眼看他。
他眼神淡净,仪容庄重冲和,微笑着,笑得云天高远的样子。
不禁暗责自己无端怀疑他人。
忙不自在地咳一声,低头看书。
书,用白绢包裹着,看不出内容。
我珍而重之地收在书柜暗格中。
想了想,终于问他:“师兄,这书,给我老师看,不要紧吧?”
他一愣,要笑不笑,终于宝相庄严地唱声佛号。
“小师弟,你心地真好。这书,……还是不要给你老师看为好,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什么?
竟为我设想如此深切周道……
这一刻只恨自己词穷,无法表达心中百感。
“谢谢师兄,太令你费心了。我……”
话,再也说不下去,我细细地看着他。
他文武兼修,最为难得的是身心皆在方外,却又毫不拘泥于什么世俗与方外。
十分通透风趣。
这样的高僧,才算是真正的高僧吧?
唉,想起不久后就要与他分手,心中生出浓浓的不舍之情。
要是能同游多好。
“阿弥陀佛,小师弟就在此慢慢调养吧,缺什么,派人知会我一声,这些天,我就不来打扰了。”
说罢,微笑着看我一眼,去了。
背影出尘,僧袖翻飞,渐渐消失在莲花峰的云径中。
“看什么,这么专注?喊你几声都听不见。”
明于远含笑的眼睛骤然出现面前,差点儿没长到我脸上来。
猛想起刚才妙音不打扰的话,我刹那飞烫了脸。
“看到我竟然激动得这样?看看看,脸都红到脖子了。”
瞧他那一脸邪魅的微笑,我直觉不理他为好,转了身,往床里侧过去。
“妙音刚才来过了,说我寒毒未尽,还需静养数天。”
我闭上眼,努力不去看坐在床帮上的他。
静养。
“哦?寒毒未尽?……啊,对了,差点把这个给忘了。”
他似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走了开去。
“给——”
什么?
我忙坐起来,自他手中接过一件素丝包成的包裹,打开。
丝中之物,修长,食指般粗细。碧沉沉,着手微温,不硬不软,不知何种材料做成。管状,双层,中空,可推注。形似注射用的针筒,只是稍长了些。
这是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微笑:“清欢。”
清欢?
这什么名?
“这些天我重病在床,何太医天天来。他对你真好,知道你寒冬落水,所以专门配了一大罐药,还做了这个东西送你。”
虽知他所谓病重是假,不知怎地,听到时,心中竟忍不住一阵恐慌,不由抓紧了他的手,后面的话是什么,没顾上细听。
“简非——”
他本是笑着在说,见我这样,脸上笑意尽扫,把我猛地揉进了怀中。
“别担心,没事的。”
声音十分温柔,沉静。
“明于远,你一定要好好地。不许生病,知道不?”
明知这话傻,还是说了出来。
他一听,更紧地搂着我,胸口起伏不定。
过了许久,他突然轻笑起来。
“当然,我要是病了,谁来□□你这个傻小子?简非,我们现在继续,好不?”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颈侧,一阵麻痒迅速自头皮向下蔓延。
我不由打了个颤。
话怎么说着说着,就变了味?
继……继续?
继续半山亭中的……事?
我滚烫了脸,飞挣出他的怀抱,那叫清欢的东西落在了他身侧。
他拾起,正了正脸色,轻咳一声:“……差点儿把正事忘了。”
看着他一脸严肃,我也跟着紧张起来。
莫不是妙音瞒了我什么,我真的病了?看他此时神情,似乎还病得不轻吧。
可我除了偶尔还会咳几声外,身体并没感到有什么不妥的。
半惊半疑间,明于远已自包裹中,取出一只细瓷白罐,拧开。
一股极清新微凉的香味弥散开来。
霍,是什么?
其色淡绿,透明,似液体非液体。
他从中挑出极微小的部分,放进那管状物中,又从壶中倒进温水,稀释,摇匀,递给我。
“何太医关照,每晚你泡澡前,依我刚才所教勾兑后,极轻柔地置于体内六七寸处,慢慢将里面的液体推进,一盏杯的功夫,可使你体内寒毒泻出。天天使用,还可清其它毒素,令身体轻健。用完,洗净晒干,洒上消毒粉包好,下次用时取出即可。”
他说得严肃认真,可我听得……脸红耳赤。
把它从哪儿推进去???
听这话,肯定是……
我十分十分不自在。
他似没察觉,微笑道:“何太医可能知道你恼恨自己的容貌,所以特地要我转告,清欢,天天使用,可令你的肌肤变得暗淡无光,不再那么引人注目。”
哦?
我一听,不觉心动。
飞快看一眼明于远。
他正温和地看着我,神情十分沉静。
我暗自强抑下羞意,调整着心态。
权当是面对何太医吧。
这样想着,也就放松下来。
重新细细打量手中物事,不禁打心底佩服何太医。
这清欢,可算是最原始的灌肠之物了吧?
难得的是他竟做得如此精巧,美观;而且这药还被调配得如此香味淡远,极清极净。
我笑道:“这个何太医——我现在知道他取这名的意思了,清欢清欢,可不就是清了毒素,令人心生欢喜么?用这方法排毒,确实快捷……对了,你有没有请他替你也做一个?”
他猛地咳起来,居然咳得满脸通红。
我忙拍着他的后背。
不会是真的病了,却硬要瞒着我吧?
他看了我一眼,咳得更厉害了,止也止不住,前额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看他咳得这样,难道是肺……?
我猛吸一口凉气。
不不不不不不。
一定不是这病。
肯定和我一样,是受风寒了。
可要是真的呢?
……
“怎么了,简非,手突然这么冷?还有这脸色,这么苍白……”
他好不容易止了咳,看了看我,似乎一下子知道了我的心思。
只见他神情迅速变幻,一副想严肃却无论如何严肃不起来,想掩饰又无从掩饰的样子,最后居然微红了眼,可眼中却又满是笑意,仿佛十分十分开心。
到这时,还想瞒我,怕我伤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