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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太原城到了。’劫后余生的马婧,在马车里打起精神对摘星道。
朱友文的确信守了承诺,当日退离莽岭五里后,便命人放了马婧,还留下一匹马,让她尽速与摘星会合。
为确保摘星安全,主仆俩一会面,便在马家军精锐护送下,赶往晋阳太原,一路上,摘星神情冰冷,沉默寡言,彷佛过去那个善感的她已然死去,如今还活着的,只是仇恨撑起的一具空壳。
马婧掀开车帘,太原城的样貌,由远而近,缓缓映在摘星憔悴而疲惫不堪的双眸里。
呵,命运多么讽刺,不过不久前,她马摘星是如何仇视晋国,连做梦都想着率领马家军攻下太原,为父报仇,可如今太原却成了她今后落脚处,大仇要得报,还得仰靠晋王,毕竟她这条命,以及马家军,都算是晋王救下的。
她所深爱的人。
她曾以为的故土。
她相信过的每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词。
一夕剧变。
都是谎言。
带领马家军投靠梁国,为晋王所用,便代表终有一日,她将与马家军回头攻打朱梁,在战场上与朱友文相见厮杀,曾经那么相爱,下一刻,却要深深互相伤害。
她怔怔看着越来越近的太原古城,心里很明白,过去的马摘星,又再一次地死去了。
疾冲的身影忽映入眼里,骑在马上的他,神情是少见的凝重,且藏着隐隐不安。
摘星这才想道:堂堂晋小学世子,为何离开晋国这么,跑去当四海为家的赏金猎人?且这次护送她与马家军到晋国,疾冲坚持不住晋王府,要与马家军一块儿扎营住在太原城外近郊处。
他隐瞒了什么?又在担忧什么?
多亏了疾冲,她才能提早得知马府灭门真相,没有犯下大错,而她与马婧俩双双平安脱险,更是因他一人担保,否则以当时情势之险峻,说不准李继岌会宁愿牺牲她与马家军,也要当场斩杀朱友文,大挫朱梁锐气!
她看着疾冲的侧影,感觉得到他并不是很想回到晋国,为何?
他是为了她才回来的,是吗?
她将身子挪到窗前,唤来疾冲,‘这些年你从未回来过,是否有些近乡情怯?’
疾冲知她遭逢巨变,身心都正承受着极大的折磨与压力,却仍观察到他的忐忑,出言安慰,心中好生感动。
他扯起嘴角一笑,心中不安一扫而空,‘妳心里果然还是会想到我的!开什么玩笑,这儿可是我的地盘,我只是不想见老头子而已!不如这样,我先带妳逛逛太原城,那晋王府嘛,也没什么好看的,迟些去也无妨。’
‘继峣!’李继岌听见了,策马过来训道:‘回到太原却不先回晋王府,拜见父王,成何体统?’
‘我这人就是离经叛道,你奈我何?况且那老头才不会在乎!’疾冲语毕,一夹马肚,先冲到城门口,下马等着迎接摘星入城。
面对依旧叛逆的胞弟,李继岌只能暗地摇头,父王尊崇礼节,一板一眼,偏偏继峣个性与父王完全相反,不爱受管束,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父子俩这心结,恐怕更难化解了。
*
晋阳太原。
前朝诗人李白曾褒扬其风采:‘天王三京,此都居一。’
太原与长安、洛阳并称为三都或三京,依山而建,不少朝代,包括前朝,开国君主皆由太原起家。相传大禹治水时,曾将船只系于城北一处山下,故此山名为‘系舟山’,其中一处山头状似龙角,因而又相传此山为潜龙之地,为太原龙脉所在。
晋王李存勖根据太原,其意义不言而喻。
摘星的马车驶到太原城门口,只见城门重兵驻守,把关严谨,进了城后,城内景观也非她之前所想那般人来人往、热闹喧哗,大街上虽店铺林立,却无任何私摊小贩,街道因而特别干净整洁,行走其上的百姓们亦显得自制,无人大声谈笑,然百姓脸上并无任何恐惧,可见并非高压统治,而是国风如此。
疾冲亲自迎接摘星下了马车,‘这就是晋阳太原城,跟妳想象的不太一样吧?’
摘星点点头,‘太原感觉竟如此肃穆,不像奎州城那般乱中有序,亦不像朱梁京城那般繁华。’她曾听闻,晋王李存勖深具谋略,尽管心心念念欲复兴前朝,却不急不躁,循序渐进,先是着手整顿内政、提拔贤才,接着减免税赋、抚恤百姓、整肃贪腐,声望越来越高,更趁势实行强兵政策,家中若有成年男子,除非是独子或身患残疾,皆需从军,保家卫国。
前朝亡于朱温之手,如今他更虎视眈眈,穷兵黩武,欲壮大版图,一统天下,打着复兴前朝名号的晋国,自然成了其眼中钉,晋国明显感受朱梁威胁压迫,早已整兵待发。
疾冲环顾城内景象,对于父亲的治理手段,他还是感到那么一点儿骄傲的,但仍嘴硬道:‘这地方,就和那老头一样,无聊透了。’
‘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雄藩剧镇,非贤莫居。此城为北方边塞重镇,又是前朝高祖发祥之地,虽不及洛阳、长安繁华,但据说人文荟萃却足可与之匹敌。’摘星看着井然有序的太原城,亦能深深感受到晋王复兴前朝之用心良苦,不由生起一股钦佩。
而朱温表里不一,行事作为皆只为遂一己之好,私下更行暴政,残杀功臣,颠倒黑白,若不是疾冲揭穿真相,她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甚至助纣为孽。
而若不是为情所蒙蔽,或许她早就能发现端倪,不至于深陷其中,更不至于在真相大白后,痛心如斯……
疾冲见她神色黯然,知她又想起朱友文,忙岔开话题,‘妳不过来太原看了几眼,就如此推崇那老头?非贤莫居?哈,我怎就没发现他有妳形容的那么好?’
摘星看着他,问道:‘你与晋王之间,到底怎么了?’
疾冲忽敛起嘻笑,正色道:‘他曾下军令,要砍我头!’
摘星一脸愕然。
‘晋王要砍你头?’难得一路上不多话的马婧也瞪大了眼。
疾冲哈哈大笑,‘瞧妳们俩吓成这个样子,说笑罢了。’
摘星沉默地望着那张彷佛不在乎天下任何事的飞扬笑脸,知道那不过是一张面具。
正犹豫着要不要多问,几道炽热怀春眼神打断她的思绪,只见大街旁的小巷里,不知何时聚集了三三两两年轻女子,倚在墙边,朝着疾冲挤眉弄眼,暗送秋波,一见他回头便心花怒放,轻声惊呼,喜得跟什么似的。
摘星傻眼。
的确,疾冲长相英俊,对女孩子尤其嘴甜,看得出情场经验丰富,但她可怎么也想不到,尽管疾冲几年未回太原,魅力依旧惊人,竟惹得大街小巷莺莺燕燕纷纷聚集,只为看久违的小世子一眼。
她看着渐渐被珠翠围绕的疾冲,遥想他当年一身锦衣,正是年轻气盛,确是临风玉树,心思一晃,竟不自觉拿他与朱友文比较:朱友文气度雍容,山立水聚,隐隐带着霸气,冷静寡言,心思多、纠结多,复杂亦矛盾。而疾冲状似放浪不羁,对女人却是特别贴心,甜言蜜语更是家常便饭,看似见钱眼开,有银子便万事好商量,然心中其实有一把尺,对于他真正在乎的,用再多金钱权势利诱,也买不动他。
初识疾冲时,他一身布衣,看似平凡,但她早隐隐察觉他大有来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是晋小学世子,明知自己是她的敌人,却依旧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冒险留在了梁国,又在她不需要他的时候,潇洒翩然远去。
他与朱友文,是如此不同,但在某方面,她又觉得他们如此相同。
‘少帅!’
摘星从那群环肥燕瘦间望过去,见是一群巡守军队迎面而来,当前领队的队正难掩激动地望着疾冲,又回头望向跟在后头的士兵,确认自己可没眼花。‘那是少帅吧?我没看错吧?’
其中一名士兵兴奋喊出声:‘是少帅!除了少帅,还有谁能一进城就引来这么多姑娘?’
‘果真是少帅!’
‘少帅回来了!’
巡守士兵们哗啦啦涌上前,一下子挤开了春心大动的姑娘家们,一群大男人将疾冲与摘星等人团团围住,脂粉香气换成了汗臭味,软绵绵的莺声燕语换成了粗嘎鸭嗓,不变的却是久别重逢后发自真心的喜悦。
疾冲看着队正,忽认出他来,‘你是克朗!’他上前一步,用力拍拍克朗的肩,‘当上队正了?很好,你娘也能放心了。’
‘少了少帅,川龙军被解编,大部份都被调去筑城了。’克朗道:‘少帅,大伙儿都很想您!您可总算回来了!’
平日训练严谨的士兵,见到旧主,一时难掩情绪,围住疾冲,七嘴八舌,摘星与马婧反被晾在了一旁。
*
一听说在外流浪的小世子终于回来了,晋王府内也是热闹非凡。
晋王府大总管史恩向晋王李存勖禀告,小世子总算倦鸟归巢,且立了大功,不但洗清晋国灭门马府嫌疑,还带回一支战力强大的马家军,原以为晋王该感到高兴,然晋王听完史恩禀报后,却是不发一语。
即使伺候晋王几十年了,史恩有时还是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不过,他特地端上的百合银耳梨子汤,这一次,倒是没有被砸。
史恩从晋王书房退出,一路行经花园,四周看了看,叹口气,‘都出来吧!没空和妳们玩捉迷藏。’话声一落,梁柱后、树丛间、花丛旁,纷纷冒出许多年轻婢女,手里拿着扫把、抹布、水桶、花瓶、甚至还有一大篮梨,个个神情紧张又带着期待。
‘大总管,晋王原谅小世子了吗?准他回来了吗?’
‘大总管,我们可以帮小世子打扫房间了吗?’
‘大总管,您老刚特地端了百合银耳梨子汤进去,没挨骂吧?’
婢女们七嘴八舌,史恩烦不胜烦,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婢女们急于想知道小世子的消息,勉为其难闭上嘴巴。
史恩清清喉咙,开口道:‘说了多少回,女孩子家,说话小声点、慢一点、优雅点,别老这么大声嚷嚷,急得跟什么似的,还有,我老吗?别老是冲着我喊“您老、您老”,不老都被妳们给喊老了!’
史恩年少时便跟在李存勖身旁伺候,深得晋王信任与重用,如今也不过四十来岁。
‘大总管您人最好了,快别吊我们胃口了嘛!’一名婢女难掩兴奋。
‘别费事替那混小子打扫房间了,反正他横竖不会回王府住的。’史恩道。
婢女们一个个垂下了肩膀,满脸失望。
‘难道晋王还没原谅小世子吗?’另一个婢女问。
‘倒也不一定。’史恩刻意卖关子。
婢女们纷纷眼睛一亮,期待的眼神又回到她们最敬爱的大总管身上。
‘晋王虽然瞧都没瞧那碗百合银耳梨子汤,但这一次,可没砸碗了。’史恩有些得意。
小世子离开这些年,他时不时就端碗百合银耳梨子汤到晋王面前,每一回晋王总是一见就气得砸碗,但这一次,晋王只是望着那碗汤,默默无语,虽说小世子扬言不回王府住,但晋王也未因此动怒,沉默许久后,交代史恩,贵客即将入住王府,将客房院落好生打扫一番。
‘贵客?难道是那位马郡主?’一名机灵的婢女马上猜出贵客身分。
其他婢女们一听,皆是意兴阑珊。
那不就是等于替情敌打扫房间吗?
虽然她们不过是婢女,但到底也是从小与小世子一块儿长大的,正妻那自然是不敢想的,但小世子处处留情,她们可是都怀着至少做个通房丫头或小妾的梦,况且,听闻那马郡主差点嫁给朱梁渤王不是?跟过了别的男人,哪配得上她们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小世子!
史恩哪里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打什么算盘,训了一顿,婢女们才勉强振作精神,提着扫把水桶抹布,乖乖打扫去了。
*
疾冲说要带摘星好好看看太原城,谁知一入城,他自己反成了焦点,不过一下午的光景,太原城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离家的小世子终于归来,疾冲人缘极好,不管走到哪儿,都有百姓士兵奔出迎接,原本的近乡情怯,也在家乡父老的温暖问候声里,消失了一大半。
王世子李继岌见疾冲大街也该逛够了,一声令下,将摘星带回晋王府面见晋王,疾冲陪着她来到王府前,却就此止步,不再往前踏一步。
摘星不解地望着他。
‘我就先陪妳走到这了。放心,我本事大得很,妳若出事,铜墙铁壁都挡不住我!’
摘星知他与晋王定有心结难解,也不勉强,点点头,转身便要进入王府,疾冲却拉住她的手腕。
‘怎么了?’
‘别再握着这把破弓了。’疾冲柔声道。
她这才意识到,前来太原这一路上,她自始至终随身携带那把奔狼弓。
彷佛她已失去所有,而这把弓是她唯一所剩。
终究是不舍?
还是要提醒自己,背负着的血海深仇?
她知道自己心里仍在乎朱友文,可他却是她的杀父仇人,这几日以来,若不是马婧与疾冲在旁相伴,她恐怕早已无法承受而濒临崩溃。
她仍爱着他,这一点她清楚明白,可她同时也痛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