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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
一开始很难受,她又湿又冷,浑身疼痛,最痛的就是腿上那八年前的旧伤,痛得她双腿几乎要没了知觉。
然后她梦见了狼仔。
他在大雨中奔驰而来,为她遮风避雨,最后带她离开那个地方。
她在哪里?是了……她是在太庙里,她记得自己是跪着,她为什么要下跪呢……发生了什么事?爹呢?娘呢?还有狼仔呢?他们都去了哪里?
她缓缓张开双眼,马婧那张圆月儿般的脸蛋出现在眼前,她叹了口气,闭上眼,很快回到现实。不一会儿她又飞快睁开双眼,惊问:‘马婧?妳怎么在这里?’她发现自己居然是躺在床上,‘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郡主!您胡涂啦?您连夜长跪,又遭逢大雨,是三殿下亲自赶去太庙,把您给救回来的呢!’
‘三……殿下?’她愣住。
‘是啊!’马婧兴奋得差点没手舞足蹈。‘他一听闻郡主您脚有旧伤,不能长跪,不惜冒着大雨闯入太庙,完全不把那些守卫禁军放在眼里,单枪匹马就把郡主您给带回来了呢!还从皇宫找了名太医过来为您诊治!郡主您整夜昏迷不醒,三殿下更是在床边守了您整夜,直到今早才进宫呢!’
她缓缓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妳说的三殿下,是朱友文?渤王殿下?’
‘除了是他,还能有谁?’马婧笑嘻嘻地回答。
真的是那个男人?可是……可是他不是很讨厌她吗?
况且,他硬闯太庙带她回渤王府,等同抗旨,不知会受到何等严厉惩罚?
她棉被一掀,就要下床,此时外头刚好有人敲门,马婧前去应门,文衍端着一碗汤药走进,他见马摘星要下床,忙阻止:‘郡主,请先静养,稍安勿躁。’
摘星急问:‘三殿下擅闯太庙带我回王府,陛下那儿……’
文衍温和一笑,道:‘郡主莫担心,三殿下要全身而退,不难。倒是,这林广一案,不知郡主如何看待?’他将汤药递给马婧,马婧接过,交给摘星。
摘星捧着汤药,沈吟着,将前因后果细细想了一遍,低声叹了口气,道:‘广叔被捉时并未挣扎,也未拚死反击,由此可见,绝非刺客。但他却也未喊冤,向我求救,宁愿随丞相而去,以致横死。想来他身上带有隐情或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他选择用沉默来守护……’
摘星的推理与朱友文极为相似,但又更深一层,且合情合理,文衍不由暗暗佩服。
她又道:‘既然我一开始就相信广叔,我就不会去执意探究他想守护的秘密,此事就当石沈大海,我从此不会再提。’她露出苦涩微笑,朝文衍道:‘有些真相,不该探求到底,否则只有惹祸上身,这点,我明白了。’
文衍淡淡一笑,道:‘郡主果然聪慧,的确是我家殿下良配。’
听见这话,摘星莫名胸口一热,连忙垂下眼,将一碗汤药急急喝了,险些呛着。
文衍笑道:‘郡主慢慢喝,不用急。昨日太医来过,郡主的腿伤已久,实难完全治愈,所幸不会影响平日作息,太医开了些坚骨壮筋、补养气血的药方,嘱咐每日一帖,喝上一个月。这段休养期间不宜再让双腿负担过重,好比骑马,若再次受损,日后恐会不良于行,还请郡主多多注意。’
摘星放下药碗,点点头,无奈道:‘我这是老毛病了,看过不少大夫,每个人说的都差不多,我都会背了。’
‘我家殿下说过,他会继续寻访医术精湛的大夫,天下这么大,一定有人可以医好郡主的腿。’文衍道。
摘星一愣,嘴里嗫嚅:‘我的腿伤又不是他造成的,他为何如此担心?’
太奇怪了。之前对她处处冷嘲热讽,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这人就转性了?
种种异常举止,关怀呵护,让她颇不习惯,但,她却又不是那么讨厌……
文衍起身,准备离去,‘殿下交代,这几日请郡主好生休养,三日后,请郡主去一趟练武场。’
‘练武场?’马婧不解,‘为何要与我家郡主约在练武场?’
摘星也微觉纳闷,却又觉这挺符合朱友文的行事风格。
要是他约她去花前月下谈心,她大概会觉得这人要嘛雨淋太多脑子进水了,要嘛根本是完全不同一个人。
‘郡主意下如何?’文衍问。
她故意脸一沈,‘不见。’
文衍一愣。
她难掩嘴角笑意,又道:‘不见,不散。’
她竟有些期待,三日后,会与朱友文在练武场擦出什么火花了。
*
三日后。
一大清早,朱友文眉头深锁,凝视前方,彷佛正面临极为棘手的状况。
实际上,在他人生当中,这的确算是数一数二棘手的状况,虽然替他捧着衣服的莫霄难得一脸迷惑,不知主子到底在烦恼什么?
朱友文要他左右各提一套衣服,款式大同小异,皆是全黑,莫霄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差别,不知主子为何如此难以抉择?
好半天,朱友文似乎难下决定,开口问莫霄:‘你怎么判断?’
莫霄再次非常仔细看了左右两套衣裳,依旧无解,只好虚心求教:‘敢问主子,这身衣裳是准备穿给谁看的?’
不问还好,这一问像是踩着了朱友文的痛处,他狠狠瞪了莫霄一眼,目光凌厉,‘挑衣难道一定有理由吗?真要理由,是避寒暑、御风雨、蔽形体、遮羞耻、增美饰,此外还有知礼仪、别尊卑、正名分!这么多理由,够了吧?’
‘属下失言!主子所说甚是。’莫霄何等机灵,想想等会儿主子要去见谁,看来‘增美饰’是最主要的理由吧?
主子何时这么重视马家郡主了?
莫霄试探地问:‘主子,要不要属下直接去问问马婧,看郡主喜欢男人穿什么样的衣服?’
朱友文又是一眼狠狠瞪来,目光冰冷到能冻死人,莫霄不寒而栗,乖乖闭嘴。
朱友文又苦恼了半天,这才选定左边那套衣裳,莫霄终于松了口气,手一挥,两名婢女立刻上前服侍朱友文更衣。
更衣完毕,朱友文问:‘我要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不过,主子,马郡主真的会喜欢吗?’莫霄答道。
朱友文颇有自信,‘她一定会喜欢!’语毕他便迫不急待迈出房门,朝练武场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莫霄,心道:主子又是何时开始这么了解马家郡主了?
*
海蝶领着摘星与马婧来到王府的练武场,朱友文每日清晨会在此练武,他手下的护卫亦在此处接受训练,此刻他正与莫霄比划切磋,朱友文使剑,莫霄使刀,只见一个剑招行云流水,一个刀法凌厉如风,朱友文见摘星到来,手上攻势忽变,剑剑直指要害,不出三招,莫霄手上的刀便被打落,只得认输退到一旁。
其实他的武艺本就远不如朱友文,方才不过是陪主子暖身罢了,只是不知为何,马家郡主一出现,朱友文攻势立刻一变,不像在练武,倒像是特意表现给她看似的。
朱友文将剑收起,深吸口气,这才转身缓步朝马摘星走去,即使八年前那段误会已经解开,但这八年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他考虑再三,决定暂缓对摘星说出真相,毕竟他还没有完全把握,她能接受现在的他,尤其是在马府灭门之后。
他已不是八年前的狼仔,他的身上背负太多他不愿让她知道的秘密。
摘星见他方才练武,英姿飒爽,此刻缓缓走来,居然不再面如寒霜,甚至带着隐隐欢欣,彷佛非常高兴见到她赴约,而他黑衫飘动,更是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她不由多望他了几眼,目光不自觉驻留。
‘郡主。’他朝她轻轻点头。
‘三殿下。’她只觉脸颊一热,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感到害羞,一时间竟不敢将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不知今日约我来练武场,有何目的?’
‘经林广一案,我认为郡主应习些武艺,练武除能自保,更可强身,我已请教过太医,只要适当,于郡主腿疾,有益无害——’
摘星兴奋接话:‘殿下要教我习武?我从小就想学武学使兵器,奈何我娘反对,一直苦无机会呢!’况且,只要能习得一两种武艺,除了自保,她也将更有能力追查对付杀害爹爹的凶手了!
朱友文微微一笑,道:‘那我算是投其所好了。郡主想学何种兵器?’
他这一笑,不只摘星,连马婧,还有莫霄与海蝶,全愣在当场。
原来渤王也会笑耶……而且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海蝶望望主子,又望望马摘星,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暗暗担忧。
摘星发现自己竟直盯着朱友文瞧,为了掩饰尴尬,她转身随手拿起一旁的长矛,却没拿稳,差点落地,朱友文迅速握住她的手,将长矛放回原位后才松开。
摘星立刻收回了手,只觉脸颊火烫。
这是她第一次被男人握住手,没想到他的手这么大,几乎能完全包覆她的手,而且那么温暖,握住她手时又是那么轻柔,彷佛怕伤到了她……
原来他也能那么温柔?
她只觉自己心头小鹿怦怦乱跳,不敢迎向他的目光,耳边听他道:‘我看郡主不适合长兵器。’
她迅速一扫练武场上摆置的诸般武器,除了刀剑长矛,尚有弓、弩、枪、棍、盾、斧、鞭、锤、叉等兵器,好些是她不曾见过的,挑了半天,她硬着头皮挑了把剑,‘那我练剑。’
朱友文唤来海蝶。
海蝶拿起蝴蝶剑,使出最基本的剑式:刺、劈、撩,剑与手臂先是成一直线刺出,接着手腕一抖,剑尖立起,由上劈下,再以优雅弧形由下往上撩,三招一气喝成,姿态优雅。
海蝶收剑后,摘星在旁依样比划,但剑在海蝶手上,轻盈飞舞如蝶,到了她手上,却因挥舞过猛,步伐打结,左支右绌,三招还没使完,她人已往后仰倒,幸亏朱友文及时伸手扶住她的后腰,这才稳住她的身子。
又是握手,又是扶腰,她只觉朱友文的气息无所不在,彷佛整个人都被他包围,她从未与任何年轻男子如此近身接触,心跳快得彷佛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膛,呼吸也跟着急促。
‘刀剑无眼,短时间内不易速成,反易自伤,我看还是换一种兵器吧?’朱友文好意建议。
‘那不如三殿下替我挑一种吧?’她勉力保持镇定,不想在众人面前出糗。
既然他这么懂武艺,应该知道哪一项兵器最适合她吧?
‘莫霄!’朱友文一喊,莫霄很快捧来一把弓箭。
武艺十八般,唯有弓第一,弓箭在远处便能制敌,且杀伤力可弱可强,全由使弓者决定。
‘原来殿下早就准备好了?’她本觉自己被戏弄了一番,有些不悦,但一想到这把弓是朱友文特地替她准备的,又转为期待。
那是一把上好筋角弓,是朱友文特地聘请老弓匠花上三年时间打造,弓上嵌以羚羊角片,外覆牛筋,又另聘工匠,在弓面雕上对月仰天长啸的狼群图腾,栩栩如生,她细细抚摸那些雕纹,忍不住赞道:‘这弓箭的图腾好漂亮,我……我也喜欢狼。’
这把弓立时让她想起了狼仔。还有母狼,以及小狼。还有狼狩山上的那些岁月。
只是岁月匆匆,人事已非,而她,也不再是从前的星儿了。
她心一沈,耳边听得朱友文问:‘喜欢这把弓吗?’
她点点头,振作精神,‘喜欢。’
原来朱友文也是爱狼之人,她对这个男人不知何时开始产生的好感,一下子又增加不少。
‘过来。’他示意摘星跟着他来到箭靶前,手把手地亲自教她射箭。
搭箭、拉弓、扣弦,他的手没有离开过她的手,他的脸几乎就要贴上她的脸,她甚至能听到他沈稳的呼吸声,她只觉自己呼吸紊乱,手心发烫,心跳如雷,连耳里都是怦怦的心跳声,几乎要听不真切他的细心教导。
他明明只是在教她练箭,为何却如此轻怜蜜意且旁若无人?
是她想太多了吗?还是这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脑袋里浮现这个念头的,不是只有马摘星。
在一旁看着的马婧等人,也是目瞪口呆。
莫霄歪着头,摸了摸下巴,‘瞧瞧,这是在教练箭,还是在谈情说爱?’
马婧道:‘本来我还觉得约在练武场这种地方,一点情趣都没有,但现在看来,三殿下对我家郡主,似乎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海蝶却不苟同,‘三殿下教人练武,都是这么一视同仁!’
马婧一听,错愕地望向莫霄,他赶紧摇头挥手否认。
‘咻’的一声,一箭破空射出,在朱友文的教导下,摘星这一箭虽没射中靶心,亦不远矣。
‘看来郡主挺有天份。’朱友文松开手,有些不舍。
‘是我有个好师父,多谢殿下。’她嫣然一笑,两人四目相对,嘴角含笑,旁人都能感受到那股淡淡酝酿的情意。
一旁三人,马婧乐观其成,莫霄与海蝶,却是表情各异:莫霄一脸玩味,静观好戏,海蝶则是忧心忡忡,若主子真对马摘星动了情,此人便成了主子的罩门弱点,朝廷如今暗潮汹涌,四皇子又即将从契丹归来,马摘星若跳进来淌这浑水,是福是祸尚未可知,更遑论主子身后还有那个秘密,要是被马摘星得知,后果可是……她转过头,不敢再想。在她眼里,朱友文的行为,不啻是玩火自焚。
*
朱友文原本还欲与摘星一起共享午膳,却临时被召入宫面圣,她竟感微微失落,随即又笑自己傻:失落什么呢?只不过是离开王府一会儿,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随即她又觉羞愧,明明家仇未报,却沈浸于小情小爱,全副心思都几乎要放在了那个男人身上,成何体统?
一整日,她的情绪反复矛盾不定,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今早朱友文细心教导她练箭的情景,连拿起茶杯喝茶,看着自己的手,都会想起他的手是如何温柔包覆着她的手,搭箭、拉弓。情窦初开,却是苦涩与甜蜜参半。
她心中仍记挂着狼仔,但如今细细想来,她与狼仔情谊虽深,当时毕竟年纪尚小,其实并无太多男女之情,这些年来婉拒亲事,也是歉疚成份居多,并非一往情深。况且,初遇朱友文时,她便觉他与狼仔颇为相似,如今看来,他对她倒不是完全无感觉,两人一开始虽是为了政治利益而联姻,也屡有冲突,但现今他似乎对她前嫌尽释,虽不知确切原因,但若能两情相悦,岂不更是美事一桩?想必爹爹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安慰吧?
不知不觉间,她竟在期盼着朱友文能早日回府,好不容易盼到了,她遣马婧去问朱友文晚上是否一起用膳?没多久,马婧回来了,却是一脸为难,‘三殿下好像不太高兴耶。’
‘为何?’她问。
‘我偷偷向文衍打听了一下,据说,是因为契丹公主要来了。’
‘契丹公主?’
‘是啊!’一提到八卦,马婧整个人来了精神,‘是契丹王最钟爱的小公主,叫做宝娜,我还特地问了文衍,为何一听到宝娜公主要来,三殿下便勃然变色,原来是几年前,三殿下送四殿下到契丹时,宝娜公主便对他一见钟情,还曾向契丹王要求,要嫁给三殿下,若非规定公主不得下嫁外族男子,恐怕当时两人就定下婚约啰!’
摘星不禁失笑,没想到朱友文居然如此抢手。
这时王府内忽传来一阵骚动,摘星好奇,带着马婧离开别院,前往查看。
两人才走到半途,便见到朱友文也正赶往前厅。
‘三殿下!’她喊了声,朱友文却没停下,她急急追上,边喊道:‘三殿下,等等我……唉唷,我的脚——’
朱友文果真停下,她还以为自己的苦肉计得逞,暗自得意,缓缓走近他身后,不由傻住。
只见王府大厅内塞满了好几十个大箱子,几乎无法行走,案上还摆着四幅画轴与一封信,文衍正在一一清点箱子,见朱友文来了,迎上道:‘殿下,这些是宝娜公主先行派人送来的见面礼,以及日常用品。’
‘日常用品?’摘星好奇道:‘居然这么多箱?’
该不会连帐篷都带来了吧?
‘听说是宝娜公主要求住在渤王府,陛下也答应了。’文衍回道。
朱友文默不作声,但呼吸沉重,似在极力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