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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林轩的一间阁室中,王义正给纤娘子交代要哪些酒菜。商成听不明白“鸿雁归来”、“暮鸟投林”都是指些什么,也懒得问,干脆就坐在椅上转头审量木壁上挂的几幅字画。他很快就认出了两幅字都是熟人的手笔。一幅是四个正书大楷“梅间梁风”,一幅是用中楷抄录的李白《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不管是大字还是小字,架构都很丰满,笔画也很圆润,个个看上去胖乎乎地,完全就和常秀一个模样。他暗暗地撇了下嘴。他回京才半个多月,就已经在好几个地方多次看见这位工部侍郎的墨宝。唉,也不知道城里到底有多少常文实的胖字。
王义已经点齐菜肴,转头问他说:“喝什么酒?”
商成顺口就想说“随便什么酒都行”,忽然想起来前两回进京喝的那些酒精度数很低的饮料,还有与酸醋差不多滋味的御制贡酒,临时改了口,问纤娘子道:“有没有燕山白酒?”
纤娘子低着头轻轻声音答话:“有。燕山霍酒有三种,工部西坊新制白酒两种,请问客人要哪一种?”
“……工部的吧。”
王义插话说道:“工部的两种白酒,一样先来一斤。方才点的那些菜馔,你们仔细着细心烹制;先给我们上几样佐酒的小菜。”停了停,又问道,“内苑的秀娘子,今天在你们梁风不?她在的话,就托你带个话,请她过来小坐一下。”
“回毅公的话,秀娘子不在。听说,她自打四月间为脱出乐籍的事回转燕山之后,就再没返回京师。”
“哦。”王义脸上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停了停又问道,“那,今天都有谁在梁风?”
“高牌娘子,狐家第五伶,雀小打……”纤娘子一连报出五六个名字,商成是听得云山雾照,王义却在不住点头,末了说道,“就请高牌娘子与火曲儿过来吧。”又对商成说,“我们这趟来得恰是巧了。高牌娘子的蛮鼓和火曲儿的花舞都是技冠京师,寻常想见识一回,至少须提前半月两旬送贴延请,能来不能来的,还很难说……”他见纤娘子低着头不挪脚步,就明白单凭自己毅国公的名号,不可能一次便请动两位内苑的当家红,就笑着把手向商成一摆,说,“请纤娘子转告一声,这位是应伯。应伯还在边塞时,就极仰慕高火两位娘子的鼓技与舞艺,今日是特地前来拜访。”
自古以来,凡茶坊酒楼都是各种消息灵通的地方,这间在上京开店数十载的梁风酒肆也是一样。梁风开张不久便因高雅别致而名声雀起,高官显宦来去如梭名人雅士盈堂满座,因此对朝廷上的人事更迭风云变幻远比寻常的六部文吏还要知晓得更早。作为梁风的管事之一,哪怕商成封爵的事还没刊印在邸报上,但纤娘子也听说朝廷新近把一位上柱国封授了应县伯。她其实也知道了商成的身份,但王义不明说,她就不能也不敢擅自主张。现在王义点破了商成就是应伯,她也不惊讶,点头称是,她的丫鬟就朝俩人行个礼,低着头退出去。
等纤娘子过去关上门,商成便问王义:“你刚才提到的秀姑娘,是不是叫桑秀?”
“就是她。”王义笑着说,“就是六月里燕州城里传言在哪个驿馆里与你私会的那个桑秀。”这消息是在他离开燕山之前传扬出来的,所以他也听说过。但他并不信实。他想,以商成的地位,漫说是喜欢一个教坊里的女人,就是想讨几房十几房的姬妾,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他用得着如此鬼鬼祟祟?
商成咧了下嘴,说:“她在我燕州的家里。”
王义惊愕地望着他。就是昨天偶然听说商成在枋州坠马一事似乎与南阳公主有点关系,他都没这么惊讶。闹半天,商成竟然真与那个胡姬有瓜葛!他不会真在什么驿馆客栈里私会那个秀娘子吧?应县伯喜欢个女人还得偷偷摸摸,这要是传扬出去,怕不把人的大牙笑掉?
商成嘟囔了一句粗俗话,恨恨地说:“都是郭表那混帐搅出来的破事!”
“郭表搅的事?奉仪他做什么了?”王义惊讶地问。
商成不耐烦地说:“他吃饱了撑的!他把桑秀和,哦,还有个是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好象是叫真奴。嗯,就是这名字!他把这俩女娃悄没声就送到我家里……”他黑着脸,把事情三言两语大致地说了个过程。这事不提就罢,一提他就是满肚皮的火气。他郭表既不是街道办主任也不是工会主席,天天吃撑了无事可干就去相他的大宛马啊,怎么就惦记上说媒拉纤的营生?特别是想到郭表在燕东无缘无故地耽搁五天的时间,然后一头扎进东庐谷王布设好的包围圈里,搞得到现在生死不明下落不知,心头的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嘴里便乱嘈嘈地胡骂道:“说起来郭表那混帐也是个正四品的上将军,可他那点破烂本事都没办法说,提起来就教人伤心。其实,我也知道出兵牧马的事指望不上他,所以他天天相个马斗个鸡地不务正业,我也不想理他。可他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别人的口袋阵都露了马脚,他还闷着头一个劲地朝里面钻,这般了不得的本事他到底是跟着谁学的?你说,他除了会趁天黑朝别人家里送女人,他还会点什么?我都不知道萧坚早前怎么就偏偏看上他了。谷实也是眼睛瞎了,眼巴巴地把个女儿许配给他!”
他能指名道姓地把郭表一通臭骂,王义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接话。再加商成不仅把郭表贬低得一无是处,顺口还在萧坚和谷实的脸上抹了一把灰土,他就更不敢插言。他还不能劝;上柱国点评军事,他一个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连插嘴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只好一脸肃然端坐在座椅里听着。在阁室里听候差遣的纤娘子与两个使女更是屏声静气缩在门边屋角,仿佛就没她们三个人一般。
好在这时候酒馔送上来。纤娘子领着使女埋着头布菜肴,王义就借着商成停话换气的机会,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问道:“我在兵部听说,别人都认为郭表已经殉国了,惟独你断言他或许还没有战殁?”
“我没断言他是不是还活着。这种事没人能断言。我只是说他‘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