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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茫茫,下了一整夜,早晨时好不容易稍稍停歇。\wWw.QΒ⑤。com\
上官白玉领着婢女丁香,前往佛寺,为爹亲的身体健康上香祈福。
几寸积雪阻碍车程,原以为晌午时能由佛寺上完香,赶回家去陪爹亲用膳,他老人家在午膳过后便会起程往西京去,这一走大抵又是一年半载,父女俩相处时日本来就不长,她相当珍惜每一寸光陰,偏偏事与愿违……小道上,厚厚积雪已经是一大问题,雪滑难行,车夫贪快,却在一处窟窿重重一震,右侧的车轮拐离车轴,轴木因车势打滑而啪地断裂,所幸小道旁植满矮树丛,阻缓马车倾倒的危机。
车厢里,惨叫连连,一直到马车停下才终止。
婢女丁香在车厢里摔得头昏眼花,不顾手肘撞着车窗的疼痛,赶忙关心自个儿主子的情况,拨开四散凌乱的物品,爬到上官白玉身边。
“小姐,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只是吓了一跳……”上官白玉一手扶着窗棂,一手按着受惊而躁动的心口,脸色苍白。“丁香,你呢?”
“没事、没事,我下车看看发生什么事。”丁香推开车门跃下,劈头先轰车夫一顿:“阿信,你是怎么回事?驾车驾成这样,害小姐受惊……哎呀!车轮坏了,这下怎么办?还能走吗?”
“得换轴木才行。”车夫阿信回道,苦恼地搔搔短发。
“那你快换呀!”听来很容易嘛。
“轴木得回车铺里才有。”
丁香双眼瞠圆,轻咦一声,“那、那现在要我和小姐怎么办?”
“我解下马匹,骑回城里带新轴木来换,约莫半个时辰就能赶回来。”阿信提出解决方法。
“可在这林道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不能让小姐暂且歇息,难不成要小姐在车厢里等?”马车好巧不巧坏在中途,距离佛寺已有好大一段路程,要回城里也差不多远,根本无法先折回佛寺去等阿信,言下之意就是要她和小姐在冰天雪地里,窝在车厢中冷得直打颤,等上半个时辰吗?
“不然我骑马带小姐先回府,买了新轴木再骑回来换车轮。”
丁香立刻又反对,“那怎么行?小姐的身子怎受得了马背上颠簸?况且外头天寒地冻,光是站着都觉得冷,骑马时的寒风沁骨小姐根本承受不住。”笨阿信,以为小姐身强体壮吗?
“丁香姑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我怎么办?”阿信面露难色。
“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你……”
“丁香。”上官白玉唤住叉腰跺脚要骂人的丁香。
“小姐!你怎么下来了?外头很冷,你快回车厢去……”丁香看见主子步下马车,急着想要把她赶回温暖的车厢。
“不会,我围着毛裘呢。”上官白玉虽然觉得冷,一开口便吐出圈圈白雾,几乎还能听见牙关打颤的声音,不过她强忍下来,看了眼轴木,关于马车构造她是不懂的,所以也只能全盘信任车夫。“阿信,就麻烦你先骑马回城里带轴木回来,我和丁香在这里等你。”
“小姐……”丁香还想多嘴,上官白玉浅浅一笑,挡下她发言。
“阿信,拜托你了。”
“小姐,别这么说,我会快去快回,你和丁香姑娘稍待片刻,我尽快赶回来。”阿信勤摇手,要上官白玉别同他客气,这本来就是他分内工作,况且若非他不留神,马车也不会给窟窿颠了下,震断轴木。
“你一路上要小心,积雪路滑,宁可慢些回来,千万别急着赶路而遇上危险。”上官白玉细声叮嘱。
“好的,小姐。”阿信因她一席话而感到窝心,解开褐马缰绳,一心想尽快带回更换的轴木,毕竟让两位姑娘在林径等待太久也不妥。
“小姐,你先回车厢里,若是受寒就不好了,算丁香求你啦!”丁香在一旁催促,不只嘴上唠叨,还动手将上官白玉推回马车上。
“丁香,你太爱躁心了……”上官白玉苦笑,仍是乖乖坐回车厢里,当个正襟危坐的乖孩子。
“明明是你不好好爱惜身子!”丁香边说边将暖炉塞到她怀里去,再抓起两件毛裘将她包得密不透风。“本来只是上佛寺烧香求平安,现在却被困在这里,拜佛拜到差点连小命都丢了。”
“你何不这么想……正因我们去拜了佛,才会逃过死劫呀。”上官白玉的见解与丁香不同,马车虽损,但三人皆平安无事,已经相当幸运了。“阿信已经去取轴木,很快就回来,等会儿他回来,你也别净是数落他。”
“好好驾个马车都能撞着窟窿,还把车轴给震断了,这样说他几句都不行哦?”丁香可是准备好满满一肚子话等着轰炸阿信,绝对要轰得他这辈子没胆再驾快车。
“阿信也不愿意撞着窟窿呀,他只不过是想尽快将我们送回家去。”上官白玉就事论事。
在佛寺门口上马车前,丁香也是叉着腰跟阿信说:“小姐赶着回家陪老爷吃午膳,你跑快点!”所以眼下受困的局面,他们三人都有责任,不能全推给阿信一肩承担。
“小姐,你就是心好,才会宠坏下人。”虽然她丁香没资格说这句……她正巧也归类在被“宠坏”的那群下人中,时常对小姐大小声,不过她不是在凶小姐,而是一担心起来,嗓门就跟着变大。
丁香摸摸上官白玉的双手。好冰,这怎么行?她立刻打开车厢角落的大木箱,里头有她为小姐准备的数件衣裳及杂七杂八日常用品,她翻出一双软毛手套,替上官白玉戴上。
“你倒是说说有哪个被我宠坏?大家一直都那么好。”上官白玉不觉得身旁有谁“坏”。丁香的嘴虽然刁了些,但是做人热心肠,待她又谨慎关心,多好。阿信也是,驾车时,车厢内总是平平稳稳,极少发生颠倾,今日算是偶发意外,不怪他。
“我不跟你争这个,我答应你,等阿信回来后,我半句话也不多啰唆。小姐,来,茶还微温峙,喝一点。”
“谢谢你,丁香。”谢谢她不念阿信,也谢谢她斟来温茶的贴心举动。
主仆俩坐在车厢里等待,无法明确地估算过了多久,但是那壶茶已由温转凉,停歇的雪再度落下,车厢里越来越冷。丁香将木箱里所有的衣裳都取出来,一袭一袭往小姐身上罩,但上官白玉还是冷得直颤抖。她身子骨不好,自出世便带有宿疾,她很瘦,凉秋时节就已需要厚重衣裘暖身,每到寒冬,丁香就像遇到战争一般,小心翼翼地看顾她,只要一不注意,上官白玉就会生病,发起烧来便没完没了。
“阿信在搞什么?怎么还不回来?”丁香第二十次嘀咕这句话。
“丁、丁香,阿信很、很快就回来,你、你再等一会儿……”上官白玉也是第二十次帮阿信说话,只是牙关完全不听使唤她颤呀颤。
“怀炉也不暖了,啧。”炉里的炭早就成灰了。
“没、没关系,我不用怀炉……”
再这么下去,小姐没病死也会先冻死!丁香受不了继续缩在车厢里什么都不做。“小姐,你在车里等我,我去捡些柴来生火。”
“丁、丁香!别出去,外头下着雪……”上官白玉才开口阻止,丁香早已一阵风跑得不见人影,她只能将句尾吁成一口白雾,随着笑叹呼出。这丁香呀,标准的行动派,也不听人说完话。
她望向车窗外,雪花飘落,此昨夜那场雪还要大,丁香一个人跑了出去,要不要紧?
不是她爱躁心,而是丁香有过太多回将自己弄丢的纪录,看似精明能干的丁香,可是个道道地地大路痴。
“丁香?”猜想贴身婢女应该还没跑远,上官白玉扬声叫唤,但没得到回音。外头一片白皑皑,车里已相当冷,不难想象马车外的气温定是更吓人。
上官白玉不放心,决定下车去寻丁香,她见识过丁香路痴的程度,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八个字来形容绝对不过分,连在府外几尺的街巷上都能走失,更何况是眼前这片林径。她若继续坐在车厢里放着丁香不管,恐怕那丫头会一路走到西京去。
上官白玉拢紧毛裘,拿起纸伞,跨出车厢迎面就是一阵刺入骨髓的寒风。
“好冷,咳咳……”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哆嗦,绣鞋陷入积雪里,步履维艰,每走一步,就得费更大的劲将纤足从雪中怞出。
“丁香,你在哪儿?丁香……”
雪地上,已经寻不到任何足印,她只能凭着印象中丁香消失的方位朝南前行,一边出声喊丁香的名儿,一边找人。
林径里极为安静,唯有她的叫唤不时响起,丁香不可能听不见她的声音,
除非丁香已轻跑得更远,甚至是跑出这片林子。
“丁香!”上官白玉不放弃,往林子深处走。
白雪苍茫,放眼望去的景物都变得神似,东南西北早已无法确定,但是上官白玉并未迷失方向,她仔细记住走回马车的路径。不过,天寒地冻,让她四肢僵硬,落在纸伞上的雪变得好沉重,不知是雪越积越深,抑或是她的体力消减,要怞出踩入雪中的脚越来越吃力。
“哎呀!”脚一滑,她跌进积雪中,纸伞脱手飞离十步之遥。
所幸积雪软绵绵的,跌了也不疼,只是这下子要从雪里脱身爬起可就困难重重,怞了右手陷了左手,抬了左脚绊了右脚,上官白玉狼狈不堪,身上毛裘全沾上雪湿,渗透过布料,让她尝到沁骨的寒意。
“糟糕,一定会被丁香骂……”她像个玩得全身泥泞的孩子,担心回家被娘瞧见,少不了一顿教训。她自小没娘,丁香就像个娘亲一样,唠叨、爱躁心、爱碎碎念,却又慈爱贴心,看见她将自己跌得这副惨状,定会大惊小怪。
好不容易脱离身陷雪地的困境,正拍拂着毛裘上的雪片,一声好似鹰啸的巨响从天际划过……上官白玉下意识仰头去看,然而她看见的并不是翱翔苍穹的鹰,而是一大片黑影。
那不是乌云,它快速地、一闪而逝地出现又消失,接着是落地的声音……不是安安稳稳,反倒有些像她方才在雪地上跌倒的“砰”一声。
上官白玉循声而去,吃力地扶着落尽绿叶的树木在雪地行进,一步一步拖着走,前往更深的林间。
约莫行走数十步,周遭景物豁然不同,虽然同样落着雪,同样周身被寒意包围,但她好似看见白茫茫的草木都染上薄薄黑雾,那些黑,像数条小溪流动、起伏,滑过她的身体,甚至穿越过去。
它的源头,也就是黑雾最浓的部分,来自于前方不远的巨木。
别过去。
脑子里有声音在阻止她。
快回头,回车厢里去,前面危险。
她向来是个直觉很强的女孩,好几回丁香迷路,在死巷子里跳脚咆哮;爹的船行有几艘船出航时会遇难;厨娘今天会煮哪些菜;婢女青青今天会打破几个盘子等等,她都精准地预测过,这一次的念头更强烈。
但她没有掉头逃离。
虽然被黑雾包围,不过它们没有伤害她的意图,也没有让她感到不舒服,甚至在黑雾里还能轻易驱散掉冰雪的寒意,使她冻僵的手脚温暖许多。
她走近那棵巨木,它看起来并无异状,枝干上空空荡荡,叶儿都已落光,枝桠上堆着白雪。她摸着树身,它很大,几乎是十个她加起来的宽度,指尖抚摸着木纹,她绕着树身走了一圈……
在巨木的另一侧,她看见一个男人盘腿坐在树下,黑雾正是由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不是人……上官白玉立刻有此认知。从小她就能见着花丛里咯咯发笑的小花精,花精身上又甜又香,花瓣是他们的衣裳,淡的红、浅的紫、亮的黄,色彩鲜艳,顽皮地坐在蝶儿背上,任由蝶儿飞舞带领,所以此时见着了非人类,她不会太吃惊,只是她没见过花精草精这类小可爱之外的精怪,尤其……是像他这类的生物。
他闭着双眼,肤色像是泥般的土褐色,脸颊两侧有类似虎斑的浅浅白纹,不过并不长,到鬓前几寸就隐没了,一头墨黑发丝不似人间男子般整齐地束起,而是长短参差地随意披散脑后,有好几绺长长地从额前滑落颚际,又有好几束削得短短的,在发间飞扬翘起。
上官白玉蓦然捂唇低呼,当她看见那男人……不,是耶只雄性生物身上严重的伤势时。
他左边的身子有个大窟窿,从锁骨一直到左胸下方,虽然她没瞧见血肉模糊的惨烈、不过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毕竟亲眼见到一排白骨呈现在眼前,实在非常可怕,而且他连左上臂也只剩一根臂骨,完全没有皮肉包覆……她怕得好想转身逃开,可又担心他伤势如此严重,身体挨得住吗?
他是死?还是活?
若是死的,也不能任由他被大雪掩埋,曝尸荒郊。
若是活的,放着那么重的伤势不管,很快也会死。
上官白玉双手紧紧交握,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见他还是没睁开眼,她悄悄地伸出葱白食指到他鼻下,待探得一丝温暖气息,她才松口气,不由得露出放心的笑。
“公子?”虽然这称呼怪了些,但她总不好唤他妖公子吧?都还没弄清楚他是哪类的精怪呢,瞧他坐在树下,或许是树妖?“公子,你还好吗?”
他有了动静,从眉心开始,皱出深刻的折痕,但双眼还是合紧。
“公子?”上官白玉轻推他没受伤的右肩,想确定他的状况。
暴瞠的黑眸张开得太突然,凛冽的目光杀得她措手不及,上官白玉吃了一惊跌坐在雪地里,就见那男人恶狠狠地瞪视她。
“你看得见我?!”他的声音相当低沉,若不是这句问话因惊讶而提高了嗓门,说不定她不能如此轻易地听明白他说了些什么。从他微微张开的嘴角,隐约可见雪白獠牙。
“呃……嗯。”她诚实地颔首,他这么大一只,要看不见还真难。“你的伤看起来好严重,我马车上有药箱,你要不要上些药?”虽然这么大的窟窿,就算涂再多药恐怕也没用,但她仍不想放弃任何治疗的机会。
“啐,这种小伤。”他撇撇唇角,神情满是轻蔑不屑。
小、小伤?
上官白玉还满想提醒眼前这只雄妖,那伤口已经能让她伸手穿过去直接摸到他背后那棵巨木的树皮--只要不被他左肩露出的那几根白骨卡住的话。
“我带你去看大夫,好吗?”不想看他伤得如此重却没能及时获得救治,所以上官白玉放软声调轻轻央求,宛如在安抚一只脾气暴躁的野兽。
“女人,你是不是这里坏掉?”他冷冷地点点额际。
“嗄?”这里?是指……脑袋?
“我是人吗?”他倨傲地问。
“呃,不是。”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既然不是,你为什么脑残到以为我会乖乖跟你去看啥破大夫?”哼。
这雄妖没在笑,却说出嘲弄人的话。
“你的伤不快些治,相当危险,它好严重。”上官白玉没被他的恫喝吓退,只是淡淡锁眉,忧心地瞅着他的伤口。
“真正有危险的人,是你不是我。”他亮出十根尖锐乌爪,要是她再啰唆半句,这十根爪子就会狠狠撕裂她。
“杀了我,对你的伤口也没有益处。”上官白玉拈起手绢,轻按他左肩窟窿边缘,他“嘶”地怞息,面目扭曲。
该死的女人!
“很疼吗?抱歉……幸好它没继续流血,否则这么大的伤口,怎能止得住?”上官白玉边说边解开毛裘的系绳,将温暖的女用狐裘罩在他肩上。外头如此冷,他衣着单薄,伤处的粗布衣裳也破了大半,根本挡不住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