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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湾的伤兵围在黄胜宵旁边,看他把茶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怎么样黄勇,好喝吗,啥味的?”
黄胜宵的表情古怪,头回喝这金贵东西,味道腥还古怪,但他又不愿表现出来,便点着头道:“还行,活血了。”
其实酒的作用比较大,顺便补点钙。
但它对这个时代的人确实有效,因为寻常军兵百姓的食谱决定了,他们普遍缺少各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
简单来说,几百年后的人喝点河里的水,可能会结石。
但在这个大灾之年,可能会造成补钙的效果。
他们的身体啥都缺。
辎重哨的哨长承运是老抠门儿,尽管任权儿送来的东西量挺大,但那是照着刘二爷一个人用的量。
如果把那些东西分摊到所有伤兵乃至整个狮子营,东西并不多。
承运还想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呢,何况这么金贵稀罕的东西。
所以他并没有让医匠把东西都分配下去,而且在伤兵营里选出几个人,依照功勋,有资格尝尝。
其他人就没这福气了。
这事承运也跟刘狮子说了,刘承宗觉得老弟角度非常独特,把这些东西搞成了有象征意义的荣誉福利。
刘承宗觉得以后这些抢来的东西也有用处了。
可惜每个久居之地,否则还能修个库房,专门存放赏赐功臣的东西。
不过……功臣?
刘承宗总觉得现在提这个词,好像有点不对。
宋守真写文章的水平一言难尽,反正能看出来,确实是个乐户。
不过这无非也就是个识字的稿子,刘承宗并不需要照着读,只需要给伤兵把事情讲清楚就行了。
他在伤病营上课那天,营地里哭声一片。
即使成了朝廷的反贼,这些曾经的边军们依然满腹委屈,有人哭着问他:“朝廷为啥要挪用我们的军饷?”
其实谁都知道答案,刘承宗的答案也只是比东事糜烂更深一点而已。
得益于刘老爷做过税官,他花了将近半个时辰,给军士们把朝廷在陕西收上的夏税秋粮,用途一一说明。
不过他也只是选择性地说,毕竟出发点是输出仇恨,将敌意直指朝廷上下其手的官吏与宗室,连带着还有最终敌人东虏。
实际上现在朝廷的亏空,已经不是宗室这份钱所能弥补的了。
就算崇祯现在把宗室都杀了,把王庄田地全部拿回来,而且在这过程中都没有贪腐,都还是平不了账。
不过这样的解释,对狮子营伤兵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们并不在乎崇祯皇帝的朝廷有多少需要花钱的地方,皇帝缺的是几百万两的大钱。
朝廷没这笔钱,朝廷还在。
只想知道皇帝为啥要放任朝廷挪用他们每月五钱的小钱。
他们没这点钱,家破人亡。
刘承宗告诉他们了:“因为我们没用啊,给我一两我能给朝廷戍边,给我五钱我还能戍边。”
“终于他们一钱都不给我了,我还能为那点口粮给朝廷戍边呢,那朝廷还为啥给我钱啊?”
刘狮子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后来我想明白了,朝廷就算没那么多钱,也一定要把所有钱往辽镇堆,为啥?谁知道为啥?”
众伤兵鸦雀无声,有个胆大的宁夏兵道:“辽镇离北京近!”
刘承宗对这个宁夏兵有印象,这是个保定人,从前是贺虎臣的伙兵,他抬手一脸赞赏道:“说得对,辽镇离北京近,但不全面,不然为啥朝廷敢欠蓟镇饷呢?”
“我告诉你们。”
刘承宗的笑容里透着狠意:“因为你朱家皇帝敢欠辽军仨月饷,第四个月他们就敢去拜东兵的大汗。”
伤兵们在发笑,被刘承宗打断:“这不好笑啊!辽民,他们跟榆林宣大的百姓有啥不一样?那打了二十多年仗了,前线一退再退,家乡早落于敌手。”
“现在还在前线给朝廷打仗的那帮人,三旬往上的老兵老将,多少人都生在沈阳啊,他们家呢?家人被敌人俘虏豢养,自己在前线打仗,就这都不投降。”
“都是汉人但凡有条活路走,哪个愿意拜大汗?”
跟陕西三边的兵说后金,他们没啥感触,可要说大汗,他们脑子里想到的都是北虏,一下子国仇家恨就涌上脑子。
刘承宗也被情绪左右了。
他本来是想非常理智的跟伤兵们分析,可说着说着就越说越气。
因为哪怕他明白,明白大规模欠饷是怎么发生的,来龙去脉都很清楚。
其实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自万历年三场耗费颇多的大仗开始,那会军饷就有点跟不上,但问题不大。
后来财政也没变好,反而越来越坏,到了天启年修了三大殿,反正九边老革也不闹腾,就再拿一点过去。
赶上东事渐繁要修堡子,就再挪点过去。
一点一点,边军们就像锅里的青蛙,一开始觉得没事不想跳出来,等到想跳的时候发现他妈的锅盖焊死了。
刘承宗很清楚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但他依然有困惑。
他自问自答:“是谁给这朝廷如此大的胆量,敢不给军队发饷?是我们,我们这些朝生夕死的边军人人有份,是我们这些军人自己给的!”
“以后这样的事情不会有了,因为有我,有你们,你们能把性命搁在跟北虏血战的战场上,能不能用性命让他们知道拖欠军饷的下场?”
“能!”
伤兵们群情激愤鼓掌高呼,一根根拐杖与拳头举向天空,人们的怒火在河湾谷底中回荡。
吼声吓得刘老爷和杨先生从山上急匆匆赶回,他们还以为狮子营的伤兵要出军打仗了。
韩家兄弟怒发冲冠,樊三郎紧攥赏功牌眼含热泪跳得最欢,她在为死去的樊三郎鸣不平。
宋守真被情绪感染,也跟着高呼,喊了几句却发现旁边任权儿对此无动于衷,端坐营地边角,堪称人间大清醒。
他问道:“任将军,你也是军人,咋没反应呢?”
任权儿也不知道,他挠挠脸也很疑惑。
索性就不去想,只说:“该有个画师,把这画下来,就叫将军,将和军。”
等刘承宗从伤病营走出,任权儿才跟上去,跟了半天才扭扭捏捏道:“长官,你,哎呀,怎么说呢……你给我发份饷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