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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尊道人法相,身高五千丈,一拳重重砸在仙簪城之上。
竟是未能一拳洞穿仙簪城不说,甚至都没有能够真正触及此城本体,只是打碎了无数金光,不过这一拳,罡气激荡,使得落拳处的仙簪城两处藩属城池,天时紊乱,一处骤然间风雨大作,一处隐约有大雪迹象。
两座城内,那些妖族地仙修士一个个心神摇曳,震颤不已,尚未结金丹的练气士,不在吐纳炼形的,处境还好些,赶紧祭出了本命物,帮忙稳固道心,抵御那份仿佛“天劫临头”的浩然威势,正在修行的,一个个只觉得心神挨了一记重锤,气闷不已,呕出一大口淤血,不少下五境修士甚至当场晕厥过去。
“真是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一听说可能是那位隐官做客仙簪城,一时间众多仙簪城女官,如莺燕离枝,纷纷联袂飞掠而出,各自在那些视野开阔处,或仰视或俯瞰那尊法相,她们神采奕奕,秋波流转,竟然有幸亲眼见到一位活的隐官。一些个好心好意劝阻她们返回修道之地的,都挨了她们白眼。
陆沉在莲花道场之内,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讶异道:“这座城很扛揍啊。”
仙簪城就像一位练气士,拥有一颗兵家铸造的甲丸,披挂在身后,除非能够一拳将甲胄粉碎,不然就会始终完整为一,总之乌龟壳得很。
往大了说,剑气长城,还有那条夜航船,其实都是同样原理的阵法,大道运转之法,最早皆脱胎于天庭遗址的那种一。
昔年托月山大祖,是趁着陈清都仗剑为飞升城开路,举城飞升别座天下,这才找准机会,将剑气长城一劈为二,打破了那个一。
陆沉瞧见那些暂时还不知道大难临头的女官,笑了起来,愈发期待陈平安将来走一趟白玉京了。
当年阿良走了一趟白玉京,是他自作多情了。
眼前仙簪城内的女官们,则是她们自作多情。
五城十二楼的仙子姐妹们,即便原本对阿良有些憧憬的,在亲眼见到那个男人吐口水抹头发之后,估计那些爱慕也碎了一地,随风飘逝了,再也不提。
事实上,白玉京确实有几位与三掌教关系相熟的姐妹,小有感伤,说见面不如耳闻。要知道在那之前,与二掌教互换两拳的阿良,可是白玉京那百年之内被提及最多的一个外人。
年轻隐官则不然,见面之后,只会让人觉得名不虚传。
陆沉说道:“陈平安,以后游历青冥天下,你跟余师兄还有紫气楼那位,该如何就如何,我反正是既不帮理也不帮亲的人,作壁上观,等你们恩怨两清,再去逛白玉京,比如青翠城,还有神霄城,一定要由我带路,就此说定,约好了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以左手再递一拳,是铁骑凿阵式。
陆沉立即闭嘴,心虚得很。
仙簪城就像一位亭亭玉立天地间的婀娜神女,外罩一件遮天蔽日的法袍,却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凹陷。
拳头悬停,距离山城,只差数十丈。
从仙簪城“半山腰”一处仙家府邸,一头年轻容貌的妖族修士,担任副城主,他从床榻上一堆脂粉白腻中起身,毫不怜香惜玉,手推脚踹那些姿容绝美的女修,靠近床榻的一位狐媚女子,滚落在地,颤颤巍巍,她眼神幽怨,从地上伸手招来一件衣裙,遮掩春光,他披衣而起,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以真身露面,向屋外飘荡出一尊身高千丈的仙人法相,气急败坏道:“哪来的疯子,为何要与我仙簪城为敌,活够了,着急投胎?!”
那道人法相,又是一拳。
就是回复。
现出千丈法相的大妖一时语噎。
所幸仙簪城的天地灵气又自行聚拢一处,扛下那莲花冠道人的笔直一拳。
这一拳罡气更加气势如虹,对于仙簪城修士而言,视野所及的那份异象,便是城内风起云涌,无数灵气迅速汇聚成一片云海,那白云如同一把竖起的梳妆镜,挡在那一拳之前,然后有一拳捣乱云海,拳头蓦然大如山岳,仿佛就要下一刻就直扑修士眼帘。
法相巍峨的年轻隐官,一拳揉碎白云。
此人此时此景,只教仙簪城女官们,心思化作情思。
蛮荒天下,就只有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强者为尊。
仙簪城最高处,是一处禁地炼丹房,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修士,原本正在手持蒲扇,盯着丹炉火候,在那位不速之客三拳过后,不得不走出屋子,凭栏而立,俯瞰那顶莲花冠,微笑道:“道友能否停手一叙?若有误会,说开了就是。”
视线中,那道人,半城高。
拳撼高城。
这位仙簪城城主虽然神色自若,实则忧心忡忡,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知道怎就惹上了这么一位不速之客。
照理说仙簪城在蛮荒天下,好像一直没什么死敌才对,况且仙簪城与托月山一向关系不错,尤其是先前那场大举入侵浩然天下的大战,蛮荒六十军帐,其中将近半数的大妖,都与仙簪城做过买卖。前不久,他还专门飞剑传信托月山,与一跃成为天下共主的剑修斐然寄出一封邀请信,希望斐然能够大驾光临仙簪城,最好是斐然还能不吝笔墨,榜书四字,为自家平添一块崭新匾额,照耀千古。
而且斐然还亲笔回信一封,答应了此事,说近期会做客仙簪城。
不曾想斐然还没来,倒是先来了个气象惊人的道士。
上一次遭殃,还是场无妄之灾,那头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早年在去给曳落河那位姘头道贺的途中,曾经肩挑长棍、御剑路过此地,只觉得此城过高,太碍眼,朱厌便现出真身,卯足劲,对着一座仙簪城敲打了十数闷棍。
只是未能彻底打破禁制,虽说仙簪城当时确实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可终究未曾一棍打入城内,不过后来有些小道消息,只在蛮荒山巅流传,是仙簪城的上任城主,私底下破财消灾了事。在那场浩劫过后,仙簪城又经过数千年的苦心经营,不断建造、修缮山水阵法,今非昔比。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先用三拳练练手。
大袖飘摇,仙簪城周边地界,原本漂浮着高低不一的座座云海,竟是被那青纱道袍的袖子,一个抖腕动作,袖袍随便晃荡了几下子,就将全部云海一扫而空,变得万里无云。
身为城主的老飞升依旧和颜悦色,以心声道:“道友此番做客仙簪城,所求何事,所为何物,都是可以商量的,只要我们拿得出,都舍得白送给道友,就当是交个朋友,与道友结一份香火情。”
当然不会将眼前这个极有可能合道十四境的道人,误认为是陈平安。
眼前这位隐蔽身份的道友,定然是施展了障眼法,什么道人装束,什么剑气长城隐官面容,陈平安重返浩然才几年?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天上掉境界的好事,可一掉就是掉落三境,任何一位人间玉璞境,搁谁接得住这份大道馈赠?当年托月山的离真接不住,哪怕如今的道祖关门弟子,山青一样接不住。
所以只要对方还愿意遮掩身份,多半就不是什么解不开的死仇,就还有回旋余地。
陈平安遥遥北望一眼,收回视线,以心声与陆沉问道:“法相就只能这么高?陆掌教是不是藏私了?”
据说在仙簪城的顶楼,若是修士凭栏平视远方,只要眼力足够,注定看不见托月山的山巅,看不见剑气长城的城头。
所以仙簪城流传着一个引以为傲的说法,浩然诗篇有云,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但是在我们这里,得换个说法了,是那天人不敢低声语,唯恐被吾城修士听在耳里。
陆沉笑道:“一个大老爷们,私房钱嘛,终究都是有点的。”
当下这尊道人法相,大道之本,是那道祖亲传的五千文字,故而高达五千丈,一丈不高一丈不低。
那么陆沉作为白玉京三掌教,当了好几千年岁月的道祖小弟子,当然会有自己的道法。如果不是陆沉擅作主张,非要代师收徒,那么陆沉这个三弟子,再熬个几年,就会自然而然变成名副其实的道祖关门弟子了。只是不知为何,好像是陆沉有意绕开此事,自己舍弃了这个头衔。
陆沉笑问道:“想要再高些,其实很简单,我那三篇著作,你是不是直到现在,还没翻过一页?没事没事,刚好借这个机会,浏览一番……”
如果陈平安暂时没有看过那部《南华经》,再简单不过,如今的陈平安,只要肯钻研道书,摊开书就行,有如神助,心有灵犀一点,看过一遍,就会得其真意,一切水到渠成,因为陈平安,如今置身于玄之又玄的“上士闻道”之境地,正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得意之人”。
陈平安笑道:“比起道祖寥寥五千文,你那三篇八万余字,字数是不是有点多了?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可是你自己说的。”
显而易见,陈平安是读过《南华经》的。白玉京的那座南华城,道官正式纳入道脉谱牒仪式,最不繁琐,就是陆沉随手丢出一本后世刻版的南华经。
陆沉一本正经道:“只比一个上远远不足,比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下都绰绰有余,不可贪心更多了。”
陈平安的心湖之畔,藏书楼之外,出现三本厚薄不一的道经古籍,并排悬在空中,如有一阵翻书风,将道书经文页页翻过。
陆沉突然以拳击掌,痛心疾首道:“陈平安,好歹是一部道门公认的大经,怎么都没资格搁放在书楼内?”
陈平安“看书”之后,原本半城高的法相,得了一份南华经的全部道意,凭空高出三千丈。
要以神人擂鼓式,向这座高城递拳。
陈平安提醒道:“陆掌教也别闲着,继续画那三张奔月符,要是耽误了正事,我这边还好说,不过齐老剑仙和陆先生,可就未必好说话了。”
刑官豪素率先飞升明月中,届时豪素会以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接引其余三位剑修联袂登天。
陆沉苦兮兮道:“你们不能这么逮着个老实人往死里欺负啊。”
借掌教信物和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借剑盒给龙象剑宗,不计成本画出那三山符,与齐廷济买卖洗剑符,还要赠送奔月符……这次远游,敢情到最后是他一个不是剑修的外人,最忙碌?
陈平安朝仙簪城递出第一拳。
仙簪城随之一晃,方圆千里大地震动,地面上撕扯出了无数条沟壑,山脉震颤,河流改道,异象横生。
身高八千丈的道人法相,横向挪步,第二拳砸在高城之上,城内许多原本仙气缥缈的仙家府邸,一棵棵参天古树,枝叶簌簌而落,城内一条从高处直泻而下的雪白瀑布,好似瞬间冰冻起来,如一根冰锥子挂在屋檐下,然后等到第三拳落在仙簪城上,瀑布又砰然炸开,大雪纷飞一般。
陆沉侧头眯起一眼,有点不忍直视。
按照避暑行宫的档案,这座仙簪城的大道根本,是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炼化而成。
只是这位那场远古战役的开路者之一,不幸陨落在登天途中,道法崩碎,消散天地间,唯有一枚别在发髻间的白玉法簪,得以保存完整,只是遗落人间大地之上,不知所踪,最终被后世蛮荒天下一位福缘深厚的女修,无意间捡取,算是获得了这份大道传承,而她就是仙簪城的开山老祖师。女修在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开始着手建造仙簪城,同时开宗立派,开枝散叶,最终在先后四任城主大修士手中,励精图治,生财有道,仙簪城越建越高。
仙簪城现任城主,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道号玄圃,精通锻造、阵法和炼丹三条大道,好友遍天下。
还拥有一位仙人境修为的副城主,道号银鹿,是现任城主的嫡传弟子,精研房中术,曾经预先与蛮荒军帐买下了一座雨龙宗的女修,可惜被王座大妖切韵捷足先登,剥尽美人脸皮。不然如今仙簪城内,恐怕就要多出数百位雨龙宗女修。
仙簪城的记名弟子,若是修道百年,始终未能跻身地仙,就会被驱逐出境,从仙簪城祖师堂的山水谱牒除名,此后何去何从,是死是活,各凭本事。地仙弟子,如果在五百内之内,修士未能跻身上五境,仙簪城不赶人,按照祖例,不养废物,空耗灵气,一到期限,直接就地打杀,一身道行、山水气运,妖丹,皮囊,悉数归还仙簪城。
故而仙簪城的嫡传弟子,一向数量不多,不过祖师堂香火,却也不算飘摇不定,因为蛮荒天下的玉璞境和地仙修士,来此担任供奉、客卿的,多如过江之鲫,只要钱够,就可以一直留在城内修道,仙簪城宛若一座后天打造的洞天,灵气盎然,浓稠似水,极其适宜修行。
此外,仙簪城精心栽培的女官,拿来与山下王朝、山上宗门联姻,水精簪桃花妆,五彩法袍水月履,更是蛮荒天下出了名的美人尤物,风情万种。
陆沉当然清楚为何陈平安,会专程走一趟仙簪城。
如果只是仙簪城一直吹嘘自己,是什么天下第一高城,或是与那头新晋王座大妖的官巷,是什么姻亲关系,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都不至于跟仙簪城如此较劲。
因为仙簪城锻造的兵器,金翠城炼制的法袍,酒泉宗的仙家酒酿,都在蛮荒十绝之列。
剑气长城被蛮荒攻破,谱牒修士一人未出的仙簪城,却被誉为能够占据一成功劳。
仙簪城不断花钱,将城池拔高,当然是因为更能挣钱。任何一位仙簪城嫡传修士,在被驱逐出城或打杀城内之前,都是当之无愧的铸造大家,精通兵器铸造、法宝炼化,因为城内拥有一座上等福地,是一颗破碎坠地的远古星辰,使得仙簪城坐拥一座资源富饶的天然武库,可以源源不断铸造出山上兵甲、器械,每隔三十年,蛮荒天下的各大王朝,都会派遣使节来此购置兵器,价高者得。仙簪城修士会送往,又是一笔不小的神仙钱进账,之前大举攻伐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仙簪城更是召集了一大拨铸造师,为各大军帐输送了不计其数的兵甲器械。
仙人境大妖银鹿来到顶楼,与城主师尊站在一起,心声道:“不像是个好说话的善茬。”
玄圃脸色阴沉,点头道:“注定无法善了。”
银鹿问道:“师尊,还能扛住那个疯子几拳?”
仙簪城启动大阵后,每次扛下对方一拳,就需要耗费大量的神仙钱。自家仙簪城家底是厚,可神仙钱再堆积成山,底蕴再深不见底,终归是被人一拳下去,那笔神仙钱的损耗,就要肉疼,如果说神仙钱转换为天地灵气,被禁锢在城内,还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仙簪城内总计三十六件大阵中枢仙兵、半仙兵和镇山之宝的损耗,就是个天文数字的修缮成本了。
老飞升境修士抚须心声道:“哪里是什么拳法,分明是道法。止境武夫就算跻身了神到一层,拳头再硬,还能硬得过那位搬山老祖的倾力一棍?说来说去,想要攻破阵法,就只能是一手道法、一记飞剑的事情。目前看来,问题不大,当年朱厌十二棍砸城,后边十棍,还需要棍棍敲在同一处,眼前这个这家伙,多半是力所未逮,来此造次,只为扬名天下,根本不奢望破城。”
玄圃脸色微白,竟是改了主意,“速速飞剑传信托月山和曳落河,就与他们说,有强敌来犯仙簪城,实力相当于一位王座。”
原来那个不依不饶的道人法相,出拳蛮横无匹,不可理喻,好像道法能够不断叠加,一拳竟是比一拳重!
老飞升境略作思量,补充道:“旧王座。”
顶楼两位炼丹童子,竟是身形化作两把传信飞剑,瞬间离开仙簪城,远去千里之外,速度快过一位大剑仙的本命飞剑。
因为它们既是由飞剑炼化而成的真灵,还用上了一门上乘符箓之法,是那与白玉京灵宝城颇有渊源的一道大符,暗写两行灵宝符,流星赶月游六合。
至于仙簪城如何学会这道出自白玉京的大符,当然是花钱买。
玄圃说道:“银鹿,你立即去负责住持那几套攻伐大阵,尽量拖延时间之外,最好是能够打断对方出拳的连绵道意。”
在仙人银鹿御风离去之时,听到了一向温文儒雅的师尊,破天荒用语气愤懑骂了一句,“一个山巅修士,偏要学莽夫递拳,狗日的,脸皮够厚!”
玄圃脸色愈发难看,阴晴不定,原来是那两位炼丹童子所化飞剑,在数千里之外毫无征兆地砰然而碎,两张残破符箓,在飘落坠地的途中,就像两个白玉京小道童,突然如获祖师敕令,只得乖乖谨遵法旨,竟是一路飞掠返回仙簪城这边,一头撞入了那位道人法相的一只大袖。
担任副城主的仙人银鹿可管不着这些小事了,狞笑道:“开门待客!”
数以千计的长剑结阵,从仙簪城一处剑气森森的府邸,浩浩荡荡,撞向那尊道人法相的头颅。
此外还有一条符箓长河,在山脚处攒簇升空而起,如一条世间最长的捆仙绳,试图裹缠住那道人的一条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