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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夕阳西下,天边挂满了金灿灿的鲤鱼斑,就像一条硕大的金色鲤鱼游曳于天幕,人间不得见其全身。
青峡岛钓鱼房主事,一位资历极老的龙门境修士,亲自带着一位怯懦少年下船登岸,一起走向山门。
青峡岛钓鱼房的练气士,类似大骊王朝的粘杆郎,老修士名为章靥,一个很脂粉气的古怪名字,却是截江真君刘志茂的真正心腹,章靥是最早追随刘志茂的修士,没有之一,那个时候刘志茂还只是个观海境野修,章靥却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出身,并且当时就已经是观海境,这里边的故事,青峡岛老一辈人,能够说上好几顿酒。
少年名为曾掖,是茅月岛刚发掘出来一棵好苗子,天生适宜鬼道修行,不过好资质,在书简湖并不意味着就能有好前程,如果没有青峡岛钓鱼房的横插一脚,少年曾掖会被岛主用来饲养蛊灵和培育鬼胎,少年早期境界攀升一定会一日千里,仿佛真是茅月岛倾力栽培的天之骄子,事实上,当曾掖跻身中五境的那一天,就会被剖魂剐魄,到时候,少年就会知道什么叫人有旦夕祸福。
章靥是一个性情寡淡的修士,其实不太喜欢与谁絮叨,便是在刘志茂那边,章靥同样言语不多,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再次提醒道:“曾掖,我们那位供奉陈先生,他的诸多事迹,你多少也听过,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他如今就住在山门口附近,等下你见着了陈先生,不用故意替我和青峡岛说好话,一切照实说。在茅月岛,你自己也亲耳听到你师父与祖师与我坦白的谋划,所以你这条小命,归根结底,其实算是陈先生救下来的。再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是不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不妨与你直说了,这位陈先生,肯定不会害你。你在茅月岛,只会死相凄惨,到了我们青峡岛,却是真正的修道机缘。说实话,连我都要羡慕你,在仙家洞府,就算是那些个祖师堂嫡传的谱牒仙师,都不会有你这样的好运气。”
曾掖性情软弱,在茅月岛那边吓破了胆子,也被师父伤透了心,这会儿还是有些失魂落魄,只是不断点头,想着情况再坏也坏不到茅月岛。
章靥沉默片刻,缓缓道:“只是飞黄腾达了之后,也别太忘本,终究是我们青峡岛把你从火坑里拽出来的,以后不管跟着那位陈先生在哪里享福,还是要想一想青峡岛的这份救命恩情。曾掖,你觉得呢?”
曾掖咽了口唾沫,“晓得了,我绝不会忘记神仙老爷你的大恩大德。”
章靥笑了笑,“这些话,我只听你说一次,以后放在心里就是了,别总挂在嘴上,说着说着,就跟一坛酒似的,今天一口,明天一嘴,很快就会见底,心里就不当回事了。”
曾掖只是一个当年师父从石毫国市井带回茅月岛的孤儿,他师父眼拙,只看出了一点端倪,倒是茅月岛的龙门境祖师爷,慧眼独具,一眼相中了曾掖的稀奇根骨,打算以邪门的鬼道秘法,掏空曾掖的根骨元气,养出两三头中五境的阴灵鬼魅。茅月岛老祖之前在曾掖面前坦言,若是自家有青峡岛的底蕴,倒也不会如此涸泽而渔,说不得曾掖就会成长为茅月岛第一位金丹地仙,委实是没那么多神仙钱可以糟蹋。
曾掖自然听得背脊发寒透心凉。
该说的该做的,都差不多了,章靥领着曾掖来到门外,轻轻敲门,“陈先生,那个合适人选,给你带来了。”
曾掖骤然间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惶恐,如被潮水淹没,两腿发软。
就像那位老神仙说的,他怎么会不怕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外一个油锅?
然后少年曾掖就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陈平安的男人。
屋门被打开。
曾掖虽然才十四岁,但是身材高大,已经不输青壮男子,所以无需仰视,就能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面容。
那人穿了一件厚实的青色棉袍,头顶别有一根白玉簪子,身材修长,面容消瘦。
既不像章靥这样的老神仙,也不像吕采桑、元袁那样的贵公子。
然后那人微笑道:“你好,我叫陈平安,你呢?”
曾掖想要说话,但是整个人身体紧绷,四肢僵硬,嘴唇微动,愣是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章靥有些无奈,只得代替这个呆头鹅回答那位账房先生的问题,“陈先生,他叫曾掖,掖庭的掖,是我从茅月岛揪出来的一个可怜虫,附和陈先生的要求,资质根骨天生适宜鬼道修行,是阴物附身和鬼魅栖息的首选,双方一同行走阳间,非但不会损耗少年本元,反而能够助长修行。”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对曾掖笑道:“我略通一门旁门称斤法,你只需要站好,我试试看你的骨气有多重。”
曾掖呆在原地,毫无反应。
陈平安就迟迟没有动手。
章靥轻轻一拍曾掖,笑道:“已经话都不会说了,如今连点个头都不会啦?”
曾掖给章靥这一拍肩膀,整个人终于还魂,使劲点头。
陈平安抓住少年肩头,轻轻提起,曾掖脚尖点起,却没有离地。
陈平安松手后,点头道:“不是特别沉,今后我会注意留心你的魂魄迹象,只要稍有不对,就不会让你强撑着。”
曾掖还是不说话,是不敢说,也不知道说什么。
就像又丢了魂魄。
毕竟在那座阴气森森的茅月岛,在被老祖相中根骨之前,就给那帮门内弟子欺负惯了,对于章靥这样高高在上的青峡岛老神仙,以及比老神仙好像还要更了不得的年轻神仙,没让人搀扶着,就已经是曾掖最大的努力了。
章靥无奈道:“陈先生,这少年的性情,是不是过于差了点?不然我再去书简湖周边找找?”
陈平安其实一直在留心曾掖的脸色与眼神,摇头笑道:“没关系,我觉得挺不错的。”
章靥松了口气,算是交差了。
茅月岛那边没敢狮子大开口,却也不会白送。这就是书简湖的不成文规矩,要么青峡岛打上门去,直接抢人,连同茅月岛一起吞并了,别说是一个曾掖,茅月岛所有的人和财物,都可以白拿白得,可既然青峡岛选择了和气生财,就得有做买卖的样子,所以章靥在茅月岛开出一个还算公道的价格后,没有讨价还价,就给了那笔神仙钱。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问道:“茅月岛那边开了什么价?”
章靥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按照茅月岛祖师的说法,保守点,一个曾掖最终可以养育出鬼胎、阴灵各一,二十年内,最少相当于两个洞府境修士,再刨开将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所以茅月岛开价十颗谷雨钱。”
陈平安想了想,“到了我这边,还得加上章老先生与青峡岛钓鱼房的所有人力耗费,那就当十五颗谷雨钱算,先记在青峡岛账上,回头我与其它开销,一并支付。”
章靥点头道:“没问题。”
自家那位混世魔王顾璨也好,鼓鸣岛吕采桑、黄鹂岛元袁也罢,现在这拨最拔尖的年轻后生,都与老一辈书简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坏老规矩为乐,以此作为聚拢人心的养望之本。
章靥不敢说他们就一定是错,毕竟这些小崽子,他见着了都要笑脸相向,可到底章靥心里头是不舒服的。
只是如今什么规矩都不讲的年轻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这让章靥这种书简湖老人有些无奈。
所以陈平安这等作为,让章靥心生一丝好感。
不然以此人在书简湖积攒出来的威望,硬是一颗雪花钱都不掏,他章靥和青峡岛不一样得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这点好感,不顶用就是了。
章靥一想到这些,就更加烦闷,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书简湖就是这样了。
他一个大道无望的龙门境修士,结丹已经彻底不用奢望,刘志茂私底下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仁至义尽,在人人奋发、朝气勃勃的书简湖,章靥无异于风烛残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后者,练气士对于自己的身躯腐朽、魂魄凋零,拥有更加敏锐的感知,那种仿佛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靥还算心宽,性情并不极端和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了,反正在为恶无忌、行善找死的书简湖,多的是发泄法子。
少年曾掖就这么在青峡岛住下。
在陈平安隔壁屋子里。
当茅月岛少年关上门,坐在床边,只觉得恍若隔世。
一宿没睡踏实,迷迷糊糊睡去,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曾掖睁开眼后,看着极为陌生的住处,一脸茫然,好不容易才记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岛修士了,思来想去,不断给自己鼓气壮胆,结果刚刚走出屋子,就看到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家伙坐在隔壁门口,在小竹椅上嗑着瓜子,正转头望向他。
曾掖差点没吓得掉头跑回屋子躲进被子。
顾璨问道:“你就是曾掖?从茅月岛那边过来的?”
曾掖额头已经渗出汗水。
这个小魔头在书简湖,掀起了一场场腥风血雨,曾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本人,只在柳絮岛邸报上看到过顾璨的容貌,可是那些个邸报内容,以及茅月岛修士提及顾璨的那种神态语气,都让曾掖记忆犹新,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顾璨,曾掖不希望见到,不然多半就是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踏平茅月岛的那天了。
顾璨没好气道:“原来是个傻子。”
曾掖哪敢还嘴。
顾璨竟然没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脑袋瓜子,曾掖都差点想要跪地谢恩。
几乎让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气氛,陡然间一扫而空。
原来是那位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门口。
他对顾璨说道:“你现在身子骨弱,属于盛极而衰,比寻常市井百姓,更容易被阴寒煞气渗透气府,赶紧回春庭府修养。”
顾璨点点头,看了看手中还剩下一小堆瓜子,递给陈平安,“那我走了啊。”
陈平安接过瓜子,捡起一颗嗑了起来,说道:“回头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你让她来找我,我有东西给她。”
顾璨笑容灿烂,“好嘞。”
陈平安在顾璨离开后,对曾掖递出手中瓜子,后者赶紧摇头。
陈平安转身去屋子里边搬了条椅子,递给曾掖,自己坐在顾璨原先那条竹椅上。
曾掖战战兢兢把屁股搁在椅子上,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陈平安嗑着瓜子,微笑道:“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边,短则两三年,长则七八年都说不定,你平时可以喊我陈先生,倒不是我的名字如何金贵,喊不得,只是你喊了,不合适,青峡岛上上下下,如今都盯着这边,你干脆就像现在这样,不用变,多看少说,至于做事情,除了我交待的事情,你暂时不用多做,最好也不要多做。现在听不明白,没有关系。”
曾掖默然点头。
陈平安突然问道:“怕不怕鬼?”
曾掖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曾掖,那我就再跟你絮叨一句,在我这里,不用怕说错话,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曾掖这才说道:“不怕鬼,从小就我能见着脏东西,跟着师父到了茅月岛,那边好多师祖师兄师姐,都养着鬼。”
陈平安随口问道:“恨不恨你师父。”
曾掖抿起嘴,又不说话了。憨厚少年,脸上有伤感,还有一丝倔强。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是有些恨意的,可伤心更多,对吧?而且想来想去,好像师父人其实不坏,如果不是他,说不定早就死了,所以不管是对师父,还是对茅月岛,还是愿意当做亲人和真正的家。”
曾掖低下头,嗯了一声,泪眼朦胧,含含糊糊道:“我知道自己傻,对不起,陈先生,以后肯定帮不上你大忙,说不定还要经常出错,到时候你打我骂我,我都认。”
陈平安嗑着瓜子,望向远方,轻声道:“这就是傻啊?我倒是不觉得。”
曾掖只顾着伤心,没能听真切,才记得自己身边坐着一位青峡岛供奉的时候,自己应该一个不漏听着那些金科玉律,曾掖就愈发觉得自己没出息,活该遭罪。
陈平安说道:“不过不是我说你啊,曾掖,你胆子太小,倒是真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算是独当一面了。见着了所谓的大人物,可从来不会心虚犯怵的。”
陈平安磕完了瓜子,掌心摩挲着胡茬下巴,自嘲道:“这么讲话,有点不要脸了。嗯,干脆回头再去趟紫竹岛,再讨要一竿竹子,给自个儿做把竹刀。加上那把猿哭街买来的大仿渠黄,学一学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刀剑错,吓唬吓唬人,还是可以的。”
曾掖比较后知后觉,这会儿才说道:“我哪里能跟陈先生比。”
陈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识字吗?如果认得字,我先传授你两门秘术,品秩不算太高,修行得法,比你在茅月岛不会差。”
曾掖连忙跟着起身,“识字,就是总给师父骂笨。”
陈平安拎着椅子,说道:“没关系,遇到不解的地方,就问我。”
陈平安跨过门槛,转头望去,曾掖小心翼翼跟在身后,两手空空。
陈平安无奈道:“你师父骂你笨,我看没冤枉你,倒是把竹椅拎着啊。”
曾掖恍然大悟,立即转身跑去拿起了竹椅。
陈平安会心一笑。
自己身边总算有个正常孩子了。
挺好的。
这么想的时候,账房先生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只比少年曾掖大了三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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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曾掖除了睡觉返回隔壁屋子,几乎都待在陈先生这边,反复翻看那几页纸,以规规矩矩的蝇头小楷写就,曾掖作为已经入门的下五境修士,当然认得字,可是那门被陈先生说是“品秩不算太高”的鬼道秘术,一个个字,似乎没有打算认识他的意思。
曾掖几乎每隔两三句话,就会遇上拦路虎,蹦出疑问。起先曾掖想要硬着头皮跳过几段,先将这桩秘术浏览完毕再询问,可是越看越头疼,竟是大汗淋漓,以至于出现了魂魄失守的危险迹象。曾掖立即心中悚然,关于仙家秘法的修行,他听说过一些讲究和禁忌,越是上乘秘术,越不能随意心神沉浸其中,一旦无法自拔,又无护道人,就会伤及大道根本。
那个陈先生一直坐在他身边,起先没有刻意提醒曾掖,直到曾掖赶紧放下手中几张如同重达千斤的纸张,大口喘气。
陈平安这才暗暗点头,才情天赋不佳,并不是最可怕的,如果心性太过浮浅,这才是曾掖修行这门鬼道秘法的最大关隘。
一旦曾掖连这点定力都没有,跟在他这边做那件事情,只会让曾掖一步步往走火入魔那边推。
陈平安不会赶他走,但是也绝不会让曾掖继续修行下去,就当是多了个邻居,与那个看守山门的老修士差不多。
陈平安宁可十五颗谷雨钱打了水漂,也要让章靥和青峡岛钓鱼房另寻合适人选。
曾掖吃过苦头后,不再打肿脸充胖子,一有疑惑就开口向陈先生询问。
陈平安便为他一一解惑。
一来魏檗当时就有详细旁注,二来陈平安与朱弦府马远致、地仙俞桧和阴阳家大修士,切磋多次,自己如今也有几分心得。
至于为何没有直接给曾掖一份“批注版”秘法,或是竹筒倒豆子,将所有精妙细微处、与注意事项一并说给曾掖听。
这就又涉及到了身边少年的大道修行。
相逢是缘,陈平安就希望曾掖能够在这桩买卖当中,真正获益,找到以后跻身中五境、乃至于未来大道修行的立身之本。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当年阿良是这么对他的,陈平安也愿意如此对待一个十四岁的书简湖少年,因为曾掖是一个尚未被书简湖大染缸,完全浸染心神和更改秉性的质朴少年。
魏檗的这桩秘术,品秩肯定不低。
然后陈平安拿出来,曾掖伸手接住了,此后拿不拿得住,不是学不学得会这么简单。
曾掖是怎么学会的,他到底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毅力?若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如此大的一桩福缘,又岂会真正珍惜,岂会在未来的漫长修道生涯,不断扪心自问,问一问初衷,告诉自己当年的那份“来之不易”?
陈平安不管在山上任何其它宗门、仙家洞府、百家门派,是以什么途径和宗旨去传授弟子大道,只要在他这里,就是可以慢,但必需稳。
只是陈平安很快就有些头痛了。
因为曾掖……实在是太不开窍了!
陈平安以前总觉得自己资质平平,因为教他识字《撼山拳谱》的,是宁姚,论读书,远游大隋,身边有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论修行,当时有林守一,论习武,教拳之人是“身前无敌”的崔姓老人,此后更是在剑气长城遇到了同龄人曹慈,惊才绝艳,陈平安连败三场。最后身边,还跟着一个修行剑气十八停跟玩一样的裴钱,关键这黑炭丫头还算是他的开山大弟子。论风流气概,更是有陆台,柳清山……
哪怕陈平安开始自省,经历过藕花福地的境遇后,不再一味妄自菲薄,可其实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难免还是有些后遗症。
结果直到遇到了榆木疙瘩的曾掖,陈平安都要觉得自己其实是个修道天才了……几乎都要感慨一句,难怪老大剑仙当时泄露天机,说自己其实如果没有打碎本命瓷和打断长生桥,原本有那“地仙资质”。
因为曾掖实在是太鲁钝了。
往往是一句口诀,翻来倒去,仔仔细细,陈平安解释了大半天,曾掖不过是从云里雾里,变成了一知半解。
当年宁姚在泥瓶巷祖宅传授撼山拳的拳理精髓,陈平安觉得自己其实听得明白,不过是真正六步走桩的时候,晃晃悠悠,有些出丑,可是很快就小有心得了,不过是当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并未意识到纯粹武夫苦求的“拳意”,早已流淌全身,拳意虽未气象茁壮,可从无到有,就是跨过了武道的第一座大门槛,相当于练气士的一步登天,殊为不易。
好在陈平安不是什么急性子,曾掖学得慢,那就教得再慢一些,再细致一些。
三页纸,曾掖一天学一页,还是很吃力。
所以少年每天都很愧疚,觉得对不住陈先生。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没有安慰这个少年,更没有说什么曾掖你其实资质很不错的虚言。
世事复杂,本心精诚。
本就是相悖的两物,迟早要磕碰在一起,并且往往是后者输得多。
曾掖今天历练和磨砺越多,底子就打得越牢固,以后才能不至于遇到真正的大事情,未战先败,或是三两下就认输。
身在书简湖青峡岛,陈平安如今多的是光阴去回首往昔,不知不觉便嚼出许多以前来不及深思多想的余味来,例如落魄山竹楼二楼那位光脚老人,曾言所谓的纯粹武夫,纯粹不在拳法拳招,学得世间千万拳,都不耽误纯粹二字,真正的纯粹在我之拳意,更在心性,很简单,你陈平安初次练拳,二三境的蝼蚁,当你分别面对四境五境、八境九境以至于十境武夫之时,你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可是一旦身陷绝境,分出生死,你还敢不敢一拳递出?还能不能拳意半点不减?反而更加拳意纯粹,一往无前?
与强者对敌,心性上,先要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有取胜机会,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
拳意动摇丝毫,连那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无!认死便是,练什么拳,吃什么苦?
三天之后,曾掖算是勉强知晓了这桩秘术,然后开始正式修行。
陈平安这才提醒曾掖,不用贪图速度,只要曾掖你慢而无错,他陈平安就可以等。不然出错再纠错,那才是真正的消磨光阴,耗费神仙钱。为了让曾掖感触更深,陈平安的方法很简单,一旦曾掖因为修行求快,出了岔子,导致神魂受损,必须服用仙家丹药弥补体魄,他会出钱买药,但是每一粒丹药的开销,哪怕只有一颗雪花钱,都会记在曾掖的欠债账本上。
陈平安最后第一次流露出严肃神色,站在即将“闭关”的曾掖屋子门口,说道:“你我之间,是买卖关系,我会尽量做到你我双方互利互惠,有朝一日能够好聚好散,但是你别忘了,我不是你的师父,更不是你的护道人,这件事情,你必须时刻牢记。”
曾掖有些畏惧这样神态的陈先生,赶紧点头。
如果不是如此,三天的朝夕相处,都是一个毫无架子、与人和善的陈先生,少年其实都快忘记第一次见到陈先生的光景了,几乎忘记自己当时的窘态和惶恐。
反而是那个只见了一次面的顾璨,曾掖始终记忆深刻,有天晚上还做了个噩梦,梦到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小魔头,一手剖开了他的胸膛,剐出心肝,吞咽而下,顾璨则满脸笑意,说了句真美味,曾掖呆呆低头,看着心口处那个鲜血淋漓的窟窿,然后……就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吓了个半死,当时曾掖久久没能平稳心神。
陈平安在曾掖正式修行秘法之时,去了趟月钩岛和玉壶岛,掏钱与俞桧和那位阴阳家修士,将那些残余魂魄或是化作厉鬼的阴物,放入一座陈平安与青峡岛密库房赊账的鬼道法宝“阎王殿”,是一臂高的阴沉木材质袖珍阁楼,里边打造、划分出三百六十五间极其微小的房屋,作为鬼魅阴物的栖身之所,极其适宜豢养、拘押阴灵。
陈平安先前在青峡岛拦阻刘老成一战,俞桧和阴阳家修士都看在眼里,所以总价低了两成。
当然两头老狐狸,身为截江真君麾下大将,都不会说自己是忌惮陈平安的战力才如此“厚道”,卖家涨价,让买家多掏银子,不容易,可卖家找个由头降价,让利给买家又何难?陈平安自然更不会说破,向两位修士道谢一番,一来二去,倒是有了点无足轻重的香火情。
陈平安去两处岛屿谈买卖的时候,背上了久违的竹箱,用来放置那件世间鬼修梦寐以求的“真命”法宝“阎王殿”。
俞桧和阴阳家修士都看在眼里,但都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故意视而不见。
在他们看来,陈平安与刘老成那夜死战不退,这会儿还能够活蹦乱跳,就已经是元婴大佬都要佩服的事情,无法炼化阎王殿,无非是意味着陈平安当下处境不妙,关键气府不稳,以至于无法收起这件鬼修至宝,不值得奇怪。
仙家灵器法宝的小炼化虚,实物化虚,将其秘藏在气府内,术法本身,并不算太过艰深,门槛不高,只是一来这会占据气府,不断蚕食灵气,越是好东西,汲取灵气就越是海量。所以当初在剑气长城,看门的捧剑汉子,交出那条金色缚妖索的同时,还顺便传授了一道炼物口诀,陈平安学得很快。
二来小炼之法的成功与否,也要看灵器和法宝的品秩高低,一般来说地仙修士,就连半仙兵都无法驾驭使用,何谈小炼。老龙城苻家的威慑力,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苻家地仙修为,便可以完整驾驭一件半仙兵。
所以不仅是俞桧和阴阳家修士,连同刘志茂在内所有青峡岛修士,真正最大的奇怪之处,在于陈平安竟然能够使用那把极有可能是半仙兵的佩剑!
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掌控一把不知名仙剑,能够与兵家修士拳碰拳,拥有两把本命飞剑……
这些一个个不讲理之处,恰恰是陈平安在书简湖,可以讲理的本钱。
只不过换做一般的书简湖野修和散仙,一旦有了这些个不讲理,大概只会更不讲理。拳头硬,本事大,不就是为了能够不讲道理吗?不然图什么?难道还要与人为善?书简湖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祖祖辈辈,千余岛屿,数万修士,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大概在书简湖本土,只有修为最高的刘老成,反而才是唯一的例外。
只可惜刘老成如今连书简湖任何修士都不愿意见一面,唯一登上宫柳岛的修士,粒粟岛岛主,真实身份,还是个大骊宋氏的大谍子,不然一样没本事登岛。
陈平安回到青峡岛,再去了趟朱弦府。
在珠钗岛那边,从刘重润嘴里,得知当年那些坑坑洼洼的两国内幕秘史,这次再看那块高高挂起的朱弦府匾额,陈平安便有些感慨。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想着是不是该刮刮胡子了?
不然真要学那徐远霞,大髯示人?
鬼修马远致出现在府门口,破口大骂,让陈平安滚蛋。
陈平安没滚,事情都还没谈呢。
马远致骂完了之后,问道:“柳絮岛邸报上,说你最新一次去往珠钗岛,是在莺莺燕燕的重重包围里,去见的刘重润?!邸报还言之凿凿,说那刘重润对你多半是青眼相加了,说不定哪天你就要兼任珠钗岛的供奉!”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
马远致满脸狐疑道:“真没点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