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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8日晚,11点30分。
文海航天发射场协作楼。
包括陈威在内的大多数黄二研制与发射人员,展开了第一步事故数据分析。
但黄二技术事宜的负责人,总设计师沈听澜,却被总指挥陈鸿兵单独叫走。
陈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本来刚刚涌上来的斗志,又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
旁边,维护组的江宁看着二人的背影,压了压眼镜:“到底还是有问责啊……”
“沈老师……这次……。”陈威抬手死抓着额头,恨不得要把头皮都抓下来一样,“别啊,别啊……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就一次……”
“我们有机会的,黄二也有机会。”江宁叹道,“只是沈老师不一定有机会了。”
陈威捶桌吼道:“没有沈老师就没有我们,没有黄二!”
“别对我吼,我知道。”江宁摘下眼镜,轻轻擦拭着镜片道,“别人也知道,总指挥知道,领导也知道,可这又如何呢,老航天会放过她么?”
“……”陈威的拳头逐渐软了下来。
他想哭,但总指挥的命令在先,谁也不许哭。
他只能忍着,让眼泪在眼眶内打转。
……
几公里外,东尖岭。
李峥和林逾静依然坐在后备箱上,靠在一起。
发射塔的灯熄灭前,他们不想走。
李峥回身取出外套披在了林逾静身上:“要不要给阿姨打个电话?”
“还是……先不要吧。”林逾静倚靠在李峥身边轻叹道,“她现在,应该在面对全世界最大的烦恼吧……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也对,一定在抓紧时间分析事故原因。”
“那是陈威要干的事,我妈的麻烦要大很多的。”林逾静轻轻挠了李峥胳膊一下,“你以为搞航天的人,都是你这么单纯的?”
“我城府很深的好么。”李峥笑道,“不就是问责么?放心,阿姨的水平摆在那里,今后还要靠她打翻身仗,不会太严重的。”
“如果再输了呢?”
“那就再打。”李峥点头道,“输不可怕,怕才可怕。”
“那是你。”林逾静叹道,“真实的情况是,怕的人,永远比输的人要多。”
想着发射塔上忙碌的工程师,林逾静道出了她所了解的航天,她所了解的妈妈。
虽然她深爱着火箭与星空,但她始终知道,我们的航天事业具有极其严肃的政治性,对失败的容忍度极低。
类似今晚这样的失败,承受压力最大的并非是沈听澜,还有她的领导,领导的领导,以及领导的领导的领导。
在这样巨大的压力面前。
本就不可能苛求每个人都具有为航天奋不顾身的觉悟。
因此,多年来,保守策略,才是一以贯之的原则。
黄二之前,大量的运载火箭,其实都是在不断重复已验证的路线,不敢实践有风险的路线。
这造就了近乎95%的发射成功率。
同时,也导致运载火箭技术停滞不前。
一方面歌舞升平。
一方面又原地踏步。
值得欣慰的是,几个大国也基本都在原地踏步,甚至是在退步,因此这个矛盾并不凸显。
按照林逾静的理解,与对黄二之前火箭的数据分析,其实早在十年前,原技术路线就已经基本走到了尽头。
也就是在那时候,一批以沈听澜为代表的创新派逐渐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他们认为,“维持现状”并不具备可持续性。
虽然多数发达国家航天发展也陷入停滞,但他们的技术储备摆在那里,随时有可能被点燃,此前太空竞赛的引线是政治,而这一次很有可能是资本。
如果继续为了稳妥起见而维持现状,也许5年可以,10年可以。
但总有一天,竞争对手的航天事业会被什么东西点燃,我们运载火箭技术将必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并被其大幅度超越。
届时,人们看到竞争对手一年的成果,胜过这边十年的苦功,继而引发的政治影响,只会比一次发射失败严峻百倍。
相反。
发达国家航空事业的停滞,恰恰是我们超车的黄金机会。
这十年,正是黄金十年。
与其他停我也停,不如抓紧时间实验新技术,上马新项目,为我们航天事业的飞跃积蓄能量。
其实,这样的创新派,始终都有,沈听澜这一代人的思想也并不比前辈们高明。
只是,挑战新技术,就意味着遇到更大的风险。
也许用十几年也摸不出什么新技术,碌碌一生。
也许像今天这样发射失败,前途尽毁。
且航天规划往往是以十年为界的,从计划到成果的周期,往往也会大于领导的任期,多数时候,反而只有一线研究员和工程师才能从一而终。
幸运的是,随着沈听澜这一代人的成长,他们逐渐掌握了话语权,也遇到了支持新技术路线的领导。
十年前,院领导力排众议,批准黄二研发。
为了弥补失去的时间,为了利用这金贵的十年,黄二计划采用超过90%的新技术,远高于国际平均的30%。
这样飞跃式的前进,当然会承受前所未有的风险。
从黄二立项那一天起,它便饱受争议。
有人不愿自己专精了一生的技术被淘汰而非议。
有人为了远离风险撇清关系而非议。
有人为了打击自己的仕途对手而非议。
有人抱着“中华航天”的荣誉牌匾而非议。
即便如此,沈听澜这一代人依然顶住了压力,排除万难,将黄二送上了发射台。
当它陨落太平洋之前,整个团队,根本没人设想过发射失败的结果。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无论是老航天的怒火,更高层的愤怒,还是民众对劳民伤财的指责,
没有一个,是他们能够承受的。
李峥听到最后,身体已经抑制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好像看到了那个形单影只,放下一切,单枪匹马与世界为敌的女人。
当她一路飘摇撑到终点的时候。
迎接她的却是万丈深渊。
“所以……也不要麻烦你妈妈了……”林逾静抹着眼睛道,“咱们就算能进院里……也许那时她已经不在了,黄二也不在了……再说,咱们又能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李峥搂着林逾静道,“就算什么都没做成也没关系,就当是学习工程学了。”
“可……”林逾静咬牙道,“如果没了妈妈,没了黄二……我会讨厌那里的……”
“是啊,没人能让你学你不喜欢的东西。”
李峥松开了手,跳下了车。
“突然想起老大爷最后说的话了。”
“任何时候都不要绝望。”
“不是对客观世界的绝望,是对人的绝望。”
“是独善其身,还是接受现实。”
“是刚正不阿,还是能屈能伸。”
“我们都要自己面对,自己抉择。”
“没什么过不去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要绝望。”
李峥说着拍了拍林逾静。
“我们也不该停在原地了。”
“走,回家。”
“机械、工程、动力、工程控制论。”
“好多东西等着我们学呢。”
……
文海航天发射场协作楼。
沈听澜一路跟着总指挥陈鸿兵上了电梯。
不知不觉间,她与陈鸿兵已经共事近20年了。
陈鸿兵长她十岁,第一次见到还是在大学里。
当时陈鸿兵还是一个30出头,满面锐气的青年,负责院里的招聘工作。
说是招聘,但由于航天系统的特殊性,倒更像是八九十年代的分配工作。
当时系统内有关系的同学家长,早就打好了招呼。
沈听澜以为,4个名额应该全都内定了。
但陈鸿兵还是挑到了自己。
“怎么没去蓟大?”
面试办公室里,陈鸿兵看着档案材料问道:“我看你父亲是蓟大数学系的,高考分数也早就超蓟大线了。”
“喜欢航天。”沈听澜答道。
“航天有什么好的?”陈鸿兵放下档案笑道,“累,待遇低,拼很多年也不一定有成果,还有政治包袱,随时可能前途尽毁。”
沈听澜眨眼看着他:“可我喜欢航天啊。”
陈鸿兵一时语塞,工作多年,竟是被一个学生说得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我是说……这个工作会很辛苦,投入与付出不成正比。”
沈听澜难以理解地看着他:“这跟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么?”
“嗯……”陈洪波揉了揉下巴,尽力解释道,“航天当然可以是你的兴趣,但更是工作,于工作而言,适合自己,能长久的坚持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有很多同事也都喜欢航天,可时间一久,压力和强度一上来,兴趣会很快被消磨掉。”
沈听澜低着头腼腆笑道:“不会的。”
“不要说大话啊。”陈鸿兵也跟着笑了,“我不瞒你,院里的技术工作强度极高,很多女同志在结婚后,都想办法调走了,搞得我们院长焦头烂额,我出发前他还特意交代过我——一个女生也不要招……我就私下一说啊,你可别往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