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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演到这里,大概过了三分之一还多,仍然坐得住的,估计已经适应了这种“中国化”的冲突表达——在西方电影里,常常看到声嘶力竭的爆发,大特写,镜头怼在你眼前,情绪如喷火一样,冲到观众脑子里,给你最直接的震撼和共鸣。
当然国外也有沉郁内敛的方式,就像《教父》里,当德尼罗见到女儿为他挡枪而死的时候,那种沉默但极致悲痛的情感张力,也是极为震撼人心的。
这些,现在的中国电影里也有很多,因为现代戏剧的表演法,大致是国外传来的。
但是李元在遇仙降上的这一段情绪释放。
非常中国。
你看李白,其实郁郁不得志,但诗词里头全是仙啊,三千尺啊,摘星辰啊。
你看杜甫,拮据无比,依旧铁笔如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生活穷困,依然豪迈大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再看谭嗣同,饮恨之前,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万般情绪,都可以在大开大合之间,无比精准地表达出来。
诗人文人的傲骨,让他们哪怕是负面情绪,也必须得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来释放。
李元就是,他没有对着山崖大吼大叫,说你们怎么这么有眼无珠,鼠目寸光,汲汲营营,你们都是垃圾,你们都该死,你们跟猪马牛羊那些家畜没有区别,全是坐吃等死。
他和天地对诗,也和天地对峙,我也伟大,我也渺小,我抱成一团在山风里,寂寞成一块石头时,难道该悲伤的只有我自己么?
……
“这一小段有另一种中国电影的样子。”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贾导,突然跟身边的徐铮说了一句。
徐铮点点头:“跟印象里的中国电影,非常不同?”
“至少戛纳这边会这么觉得,挺冒险的。这种表演方式,很容易就过头,有点像是我们的那些魔幻仙侠电影电视剧,如果你没法把表面上的东西拨开,把里头的内涵拿出来,就成了闹剧了。”
“你觉得他做的怎么样?”
“不能说很完美。”贾导摇摇头:“但是是个很有价值的表演,值得再往里头发掘。”
他顿了顿,想了一下:“我觉得尤其是现代人群,普通人,一般人,你,我,身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啧,不知道怎么描述了,就说风骨吧,一般人,为了糊口而汲汲营营的一般人,他们身上肯定也有这些东西的,这是文化背景必然赋予我们的,所以这个风骨在他们身上哪里呢?该怎么呈现?肯定不是简单的,什么见义勇为,拾金不昧,或者匹夫之勇,太难。”
徐铮品了品:“我觉得文导,或者季铭,未必就有这个意识。可能就是这个题材,然后带出来了这种表演方式,你可能不太知道,季铭这个演员,是很神奇的,抠剧本抠剧情背景的能力,非常强,每次都能特别密切地融进去。这回我觉得可能就是他从剧情里,自然而然地衍生出来现在这一套表演方式。至于什么中国化,甚至你说的那些,也许并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但事实上,他给国际社会贡献了一种新的中国电影的面貌,至少是一个轮廓清晰的影子。而且这个方向,确实很有挖掘的余地。”
“你等下可以跟他聊聊。”
徐铮觉得贾导口气有点随意了,动不动就中国电影的新样子,贡献了另一种面貌,这帽子太大了。
季铭不一定戴的住,也不一定想要戴。
表演不管是什么国的,什么化的,其实只有好的坏的两种而已——因为它是中国化,所以它就没好没坏,只有意义了么?
徐铮摇摇头。
电影在继续。
李元知道了风铃是王小花父母的定情信物,他试图用这种诗性的爱情来感召王小花,但适得其反。整个侗寨对他的挤压也越来越强——文晏的最终版本里头,完全抛弃了一个群像戏的塑造方向,侗寨村民、校长、其他学生,都成李元眼里,撕下面具的“城市人”。他们视孩子的主课成绩为最高,他们指责“不务正业”的人群,他们拥有合乎世俗标准的三观。
让李元重新感受到在城市的逼迫。
支教老师王燕的出现,是契机。
她以对两种观念都十分熟悉的娴熟姿态,游走处置,缓和了矛盾,也给了李元一个喘息的机会。
在教室里,王燕和李元之间的交谈。
她像一个矿工一样,把李元和王小花内心的东西,都给挖了出来,然后放在一块给李元看,看,你跟她的一样——李元震惊,震惊于发现自己就是他所愤恨的那种人,拿自己的标准去框住旁人,还以为是带着别人解脱,其实不过是争夺猎物,夺来了,于是自我满足了,这种变质的物欲,和他讨厌的那些普通人,如出一辙。
丑陋。
这一段对手戏,是整部戏里头冲突最大的,齐西的表现非常好,松紧适度,快打的时候只见残影,慢打的时候,韵味十足。季铭则更为有挑战,他站在光影里面,所有内心的,表面的冲突,都跟自然光影相互辉映。
在意识到自己丑陋的时候,他躲进阴暗里,内心冲突的时候,光暗线在他脸上游走。
配以表情的控制,肢体的控制。
简直像是一头困兽,时而从人形皮囊里爬出来,时而又被镇压进去。
戏剧感极致强烈。
这一次的鼓掌,是由前排的专业人士带动的,被震撼的其他观众,随之应和,于是蔚然大观。
至此,李元的心态变化,从进入到一个想象中的桃花源,到开始意识到假象背后的现实,再深一步,从这现实里看到自己内心的现实,他已经处于一个崩溃的,自我否定的边缘。
齐西建议他和小花一起去遇仙降上聊一聊,那里对两人都有特殊的意义。
二上遇仙降,与其是说李元跟小花的交流,不如说是李元跟自己的交流——小花就是以前的他,一个为自己假造了桃花源的人,以为只要进入其中,就可以获得抚慰和圆满。
李元试图从小花身上,找到真正自我和解的方法。
他寻找到了个合唱比赛的机会,如果能够得到省级奖项,就可以加分进入县里的中心学校就读。
合唱环节颇有致敬《放牛班的春天》的意味。
李元苦心孤诣地让王小花真正愿意表达出对唱侗歌的热情——而不仅仅是为了一开始的加分。在乘着老旧但干净的小巴、穿过山林荒坡的绿皮火车去往县里、省里参加一次次比赛的过程中,小花儿渐渐感受到和大家一起唱歌,一起努力的幸福。
得了第二名的合唱队载誉而归。
庆祝的时候,小花儿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风铃来,说是铁的,不是银的,买不起银的,想要跟老师一起挂到遇仙降上去。第三次上遇仙降,李元看着王小花跟阿爸阿娘说自己唱歌拿奖了,开朗活泼满足——他自己看着两个挂的高低不同的风铃,伸手过去弹了一下。
叮!
小花儿回头过来,露出粲然笑容。
结尾是李元办了个诗社,带着学生们在山坡上背诗,小花儿和几个女孩子,还有混在其中的二球,在另一边唱着侗歌,阳光洒落,白花青草,远山近水……
最后也没有明示,李元是否从小花的改变中得到了自我和解的秘钥。
是抛除幻想,拥抱现实?
是解放内心,宽容自己?
是爱在心间,为人为己?
这就要交给看电影的人了。
……
放映结束后的掌声,还是相当热烈的。
很多外国影人和季铭拥抱,赞扬他奉献了让人惊叹的演出,当然也有相对直率一点的,说电影略显平淡,创意不足,而且有些虎头蛇尾,希望未来能看到更好的属于季铭的作品。
一概照单全收。
如文晏在企鹅影视大会之后,跟季铭见面的时候,就是传魔幻绯闻那一次,她说了剪片的思路和考量,再加上最后的减法。其实她跟季铭都已经有准备,这不会是一部水桶式的电影,面面俱到,他们放弃了很多,比如原先李元跟小花的冲突会更剧烈,和解的过程也会有更多现实性的刻画,但后面都被斩掉了。
保留下来的,是纯净的人物心理变迁,是饱满的情绪填充画面,是恬静自持的推进底色。
不失一部值得一看的电影——这是季铭自己的评价。
播完之后,固然有采访,但其实整体的发酵,还在第二天——因为这一天的主角另有其人,克里斯托弗·诺兰驾临戛纳,为重制的70mm《2001:太空漫步》站台,以及开办自己的大师班。当然,随后《太阳之女》,女性影人的集体亮相,也颇为吸睛。
第二天,场刊给出了评分:2.8分。
这不是个特别出彩的分数,但是同一天首映的,被女性电影人活动盛大支持的《太阳之女》,只有1分。
对比如此强烈。
《好莱坞报道者》非常直白地说:“早晨首映的《遇仙降》,并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但她是我们在电影节上喜欢并希望看到的电影作品。而同为女性导演,且为女性题材,所以得到凯特·布兰切特领衔支持的《太阳之女》,俗套、无味、生硬,完全浪费了观众的时间——从这个角度来说,颇为讽刺。女性导演们,或许不应该迷恋题材的正确性。”
《银幕》的评价要积极的多:“《遇仙降》重复使用了一个被传说赋予特殊色彩的地点意象,主演每一次的关键改变都在这里发生,所谓遇见神灵的地方,导演显然意有所指,神灵,就是我们坦诚而不加掩饰的内心——复杂、多变和善意隐藏自己的现代人,往往无法认清自己真实的想法,或许真的有一个神灵在,我们将会可以更坦率面对自己,并发现我们真实存在的问题。
导演试图讨论的,也正是这样一个的课题,一个迷恋小众文艺体裁的主角,一个深山村寨里的少数民族少女,一个学心理学的全职主妇,却坚持每年支教。它饱含我们所不熟悉的一些中国哲学,以及对《放牛班的春天》致敬的合唱队情节。等等这一切,被导演用同一个问题内核联系在一起,共同绘制出一个富于印象派意味的故事图景。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年轻的男主角在合乎年龄和超越年龄的不同表演层次上,都贡献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表演。
电影,值得一看。”
这两份场刊除了电影的分数和评价之外,还包括昨天的单日最佳红毯——尽管这些红毯位置是可以买卖的,但要么是生意不好,要么是季铭的红毯本身颇有人气——他昨天的湖蓝造型再度进入top3之列。
编剧评价他“这位中国男明星展现了令人生畏的红毯表现力,昨天比红地毯更闪耀的,是他灿烂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一如他在电影中的表演。假如你看过他开幕式红毯的表现,你将无法不好奇,他到底还有多少不同的面孔可以发掘,是否都如开幕式和昨天一样迷人?或许,他应该多走几次红毯。”
季铭笑着摇头,算是完成任务了。
“昨天观众采访出来了?”
“6台的视频采访,采了五个观众,四个是国外的,一个是国内的。”林冉把pad递过来。
季铭也没问林冉,就点开自己看。
第一个是个外国老太太。
“……我想要格外地强调一下,尽管我从来没有读过中国古代的诗歌作品,但当我注意到字幕的时候,我惊叹于它的美丽。这真的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打算回去找一找关于它的作品,好好读一读……”
好眼光,这些翻译,来头可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