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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莫北先醒了过来。他蹑手蹑脚下了床,站在床边,端详了一会儿莫向晚。
这幅情形似曾相识,多年之前亦有同景。但是,如今是景同境不同。他的目光流连在莫向晚熟睡的面孔上,不太想移开。
她一定睡得很好,莫北想,因为她的浓眉是舒展着的,唇角也是舒展着的,如同心静神安的宁馨儿。他很想亲亲她,想着,就情不自禁地做了。他俯下身亲了亲莫向晚的额头。莫向晚似有所感地嘤咛了一声,但并没有醒过来。莫北放心地为她掖好了被褥。
他先去新村外的点心店买了早餐,照例是莫非爱吃的小笼包和莫向晚爱喝的皮蛋瘦肉粥。然后他在物业办公室为莫向晚续订了半年的牛奶。
管小区停车秩序的麻哥正坐在办公室内看着手机屏,见莫北进来便站了起来,凑过来小声问他:“莫先生,你看看这个说的是不是莫非妈妈?”
莫北看他神色有几分顾忌,心里莫名一震。他将麻哥的手机接过来,麻哥正在看新闻APP推送的一篇新闻,标题叫做《已故知名女星经纪人疑涉案遭警方传唤》,下首配图恰恰正是昨晚从派出所走出来的莫向晚和管弦,两人虽然脸部被打了马赛克,但熟人一见便知。
她二人本是分明泾渭分明,各走一方,但照片的角度却看上去显得惊惶,正配合下首内容。
记者直截了当曝光圈内暗设赌庄的违法活动,直指乃娱乐圈从业人员公关所用,并暗示某某娱乐公司艺人经纪部莫某某为此为公安系统拘留配合调查,被拘留的另个艺人正是在上升势头的叶某。
麻哥担心地问:“是不是莫非妈妈单位出了事?”
莫北笑一笑,将报纸递还给麻哥:“没什么事。”
他回到莫向晚家中,他们母子已经起床,莫非正跟着录音磁带背英文。他最近的英文课要开公开课,老师希望他和同桌上去说一段对话,他特别紧张。
莫向晚正在梳头,见莫北进来,看他脸色不是很好,问:“怎么了?”
莫北想了想,决定还是告诉莫向晚,“昨天的事情上报了。”
莫向晚正抬着手腕扎辫子,闻言手一顿。她本就有直觉,此事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问:“然后呢?”
“你和管弦的照片被登了出来。”
莫向晚颓然放下手,苦笑:“这些年我总是回避媒体镜头,最后还是避不开,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莫北抱抱她的肩,“别急,你可以应付,早一点辞职,早一点脱离这个地方。”
莫向晚点点头,又摇摇头。
即将到来的一场混乱,是可以预见的。但无法避免的坎坷,自己总要横跨过去。
莫北提醒她:“如果有更棘手和麻烦的情况,沉默是金固然很有职业操守,但是该说的还是要说。”
莫向晚幽幽叹气,“这些年,媒体都觉得我难缠,因为在我这儿基本探不到任何不能让他们知道的消息。”
她笑笑,笑容很无奈。莫北吻一吻她。她贪恋着他的吻,尤其在自己心慌时刻。
以前凡是公事上面有棘手问题,她总是一个人面对,一个人对着镜子给自己打气,但现在有莫北在身边,这点底气可以支撑起她。
反正最后总是别无他法,就是靠自己一副肉身一关一关闯过去。而这个世界上传递速度最快的,总是坏消息。
莫向晚想,她进了这个行业,最大的觉悟就是坏消息总能最快聚拢镁光灯。林湘的艳照、林湘的葬礼、还有这一次。
莫北仍是坚持在送了莫非上学后,将莫向晚直接送到了“奇丽”办公楼底下。
果然如他所料,办公楼大门前蜂拥着人群,向办公楼内蠢蠢欲动。或许大楼的保安早得“奇丽”的指示,正在拼命阻挡。
此地是不能下车了,莫向晚干净利落说:“下停车场。”
莫北也明了,将车调个头,开下停车场。可是那儿也不清净,有三五个熟悉此楼地形的记者被保安抓到现行,正在昏暗的车库里闹做一团。
莫向晚避无可避,莫北问她:“下去?”
她点点头,打开门一步跨下去。
那边天生警觉的记者立时间发现了莫向晚,他们手上的镁光灯瞬间找到了焦点,全部对牢她一个目标。他们和她这位“奇丽”的艺人总监是老熟人,他们的目标就是在她这里得到餍足,
“莫小姐,昨天被抓神秘女子是叶歆吗?”
“贵公司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叶歆的新唱片会不会如期发表?”
“昨天的事情和林湘的死有关系吗?”
有的人问得更加直接而狡猾,“莫小姐,你知道酒吧地下赌庄的事情吗?听说你和老板娘是好朋友,你带的艺人和老板娘的关系怎么样?”
莫向晚统统不答,莫北抱着她,格开记者扫射的镜头,做她坚强臂膀,护她突破人群。但人群如浪潮,蜂拥住他们,他们步履艰难,走不出去。
记者们还在追问:“MORE BEAUTIFUL和奇丽到底什么关系?贵司CEO于江先生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或者他早就知道这件事?”
莫向晚死死咬唇,不说话。他们奋力地走到电梯前,终于等到电梯停下来,冲出来几个保安,帮助他们隔开人群,他们才能稍得解脱。
莫北一直没有放开莫向晚,在电梯里还抱住她,替她顺了顺头发。
莫向晚看到他眼底有担忧,她自己先笑了:“没关系,以前林湘徐陵大红的时候,我还遇到过更严重的记者追堵。”
他能理解,所以点头,说:“我知道你总有办法应付的。”
但是就是还想保护她,要一直护送她至办公室。
莫向晚没有拒绝莫北的陪同。今日早晨,确实混乱,对于她争如冰火两重天。昨晚浓情蜜意尚未散尽,今晨的现实琐碎扫落不尽。
莫向晚心内不是没有喟叹,只期望一切尽快有个了结。
莫北携着她一路走进办公区。
第一个同他们照面的许淮敏,她正是预备开会的样子,看见莫向晚和莫北居然同时出现,不自禁“啊”了一声。倒是莫北先打招呼:“许姐,早。”
跟在许淮敏身后出现的是祝贺。
祝贺出现在此间,并不令莫向晚意外,但莫北出现在此间,令祝贺有些意外。他们也是旧识,莫北毫不客气地同祝贺讲:“送女朋友上班。”
祝贺微微惊讶了一下,很快收敛住,只微笑着说:“想不到。”望一眼莫向晚,“真是不错。”
莫向晚礼貌地回报以微笑。
祝贺通知她:“马上开个会,讨论这个事情。”说完便利利索索走进会议室。倒还留许淮敏惊疑不定打量他们。
莫向晚才想起来,莫北还陪在身边,不太是个事情,她催他:“你先去上班吧!”
他说:“开完会给我电话。”
莫向晚点点头,推了推莫北,要他快走。
再接着出来的是史晶,没看见莫北的正面,只见是有男人送莫向晚上来的,就开了一个玩笑:“向晚,桃花开了啊?”
莫向晚没接腔,许淮敏倒不咸不淡讲一句:“莫总,看不出来。看来于老总当初还间接做了媒人。”
她话音刚落,于江就出现了,身后照例跟着张彬和宋谦。见到莫向晚她们,颔首算作招呼,只是宋谦反复看她好几眼。
莫向晚当作未曾注意。
这天的会议,进程也非常简单,还是有于江主持,祝贺坐在他的下手。
于江下的指示是全体先行沉默,静观其变。祝贺问:“今早那篇报导是谁写的?”
史晶答:“报娱乐类新闻的大V金菁。”
祝贺笑:“著名愤青小娱记,行,晚上约她吃顿饭。”
史晶记下来。
但莫向晚心中暗忖,原来竟是这位金菁小姐。她同她打过交道好多次,此人素来心细如发,善于发掘新闻点,先前林湘事件,亦是她发问最刨根问底,且那时候就与叶歆有了沟通。
她心里略名明白些许,记者最怕没新闻,叶歆这一条线不知金菁花了多少气力来跟,如今一举踏破,正是大功告成之时。
说起来江湖上头,隔了门派,有些关系也未必用得其尽。任何行业都有其立足根本,怕是这样的人根本不好动摇。祝贺未必能摆平此人。
方想到祝贺,祝贺就点到莫向晚的名字,客客气气地讲了一句,“向晚,昨天的事情你辛苦了。”
她这样一个态度,这样一个口吻,倒教莫向晚刮目相看。
祝贺在“奇丽”挂职副总经理,从不干涉经营事务,一概由于江处理。之前莫向晚就隐隐感觉组织架构会产生变化,不想已迅速发生实际转变。祝贺如此亮相人前,不骄不躁,不偏不倚,有礼有节。在这样的关口,气度这样沉稳,实属不易。
抑或,这本来就是祝贺的实力,只是一直未曾公诸于众罢了。
莫向晚如实将昨日在派出所发生的一切做了简短的汇报,最后讲道:“我和律师这里会保持好沟通,有什么问题也会第一时间告诉公司。”
她讲完以后,才看了看于江。刚才她陈述昨晚发生的种种之时,最终还是绕开了管弦的名字,她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朋友的名字招供出来。但在座诸位的表情,明确地告诉她,他们心中的意味深长。
这太难堪了。管弦也许从未和祝贺正面交锋,仅这一次的间接交锋,已全然败下阵来。
莫向晚看了看于江,于江的眼睛正朝着窗外看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在事外的一副状态。她想一想,在心里暗笑了笑自己,这些已经不关她的事了。
会议十分简短,于江全程没有开口,是祝贺在主持全局,诸位员工也没有任何异议,心内都应该明白这是公司权力交接的讯号。
会后,史晶对莫向晚说:“昨天还好吧?大家都没有想到记者会盯得这么紧。”
莫向晚正自内疚,无论如何,被记者拍到在今早上了新闻,这是她的疏忽。她抱歉道:“我大意了。”
史晶安慰她:“事以至此,我们一起尽力解决吧!你自己肯定也不想碰到那样的事。不过,别的都是假的,自己的心情才最重要。”
这让莫向晚如何答?
史晶用这般好心的话语在指点她交友不慎。她唯有苦笑。
管弦,竟成她同于江的命门和笑话。
莫向晚扭头看向CEO办公室,于江和祝贺正站着说话,两人都是轩昂的,不相让的,又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史晶忽然在她耳边说道:“你知道吗?于总和于太协议离婚了。”
莫向晚骇一跳,这该是预料的到的,但不曾想到这么快。
史晶补充一句:“有一阵了。”
一切的一切,早已暗度陈仓,就待新一朝天子驾临。玩转这出职场游戏的,从不会是碌碌打工仔。她也不过是局内一部棋子,之于管弦、之于于江,或者还有祝贺。
一切轰然以后,莫向晚反而心思静定下来。
岂料邹楠慌慌张张跑过来,叫她:“老大。”
邹楠这几天是最后任职时间了,但还能恪守职业规范,站好最后一班岗。这令莫向晚安慰,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女孩,毕竟不再让自己失望。
失望,确实是这样的情绪。从昨天下午开始,反复侵蚀她的心。
她以为莫北的情爱能够温润她的烦躁的心,不再想到这个让她脑壳“铮铮”痛的词汇。但一不留神,它就钻出来。
她想,她怎么再同管弦求同存异?怎么做?怎么做?
邹楠这一叫,将她神思扯回来。女孩的脸上有惊慌和恐惧,不知是什么吓到她。她问:“又出什么事了?记者打电话过来,你不理就是了。”
邹楠摇摇头,她说:“老大,你上网。”
她说完,是太焦急了,就自说自话将莫向晚桌面上电脑打开,再打开ie,进入国内最有名的论坛。这里每日有几十万人乃至上百万人在线,是所有爆炸性新闻的孵化基地。
邹楠打开一张帖子,这张帖子看的人已经很多,因为标题上有大大的“曝光”两字。邹楠点进去,莫向晚看过去。
时间仿佛倒流,一切就此静止。
莫向晚又回到十六岁的年代,她穿单薄的吊带,游荡在迪厅、酒吧、游戏机房,她挤在一群妖形怪状的男男女女中间,摆出撩人的POSE,面对着傻瓜机。
那时候大家拍照用的还是傻瓜机,所以扫描到电脑里的照片,会有那么些糊,看上去好像一段从不曾经历过的梦境。
莫向晚瞪着屏幕看了好久,她将自己回溯进这段糊掉的记忆里,才找回那个已经忘记掉的一个瞬间。
照片上的女孩,染成亚麻色的头发,零零散散,贴在头皮上,像不知哪个洞里钻出来的妖精,眼睛迷离地望住方向不明的前方。簇拥在妖精身边的当然也是一群妖精,姿态各有各的放荡,或许因为酗酒、或许因为嗑药。
他们都是谁?记忆太遥远了,莫向晚想不起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她甚至想不起来照片的中心的那个女孩,就是她自己。
她那时候是那样子的吗?莫向晚仔细辨认着。这个屏幕上的这个人,亦猖亦痴亦娇,胡天胡地,放任妄为。照片只要一张就够了,把那一刻钉起来,说明那时那刻永远永远都在。
莫向晚的手和足逐渐冰凉。
帖子中写“原来娱乐圈的从业人员同样不干净”。“不干净”三个字,就是闪电,将她脑壳劈开。
这么多年,她拼命擦拭,以为可以翻身,原来只要一张照片,她就原形毕露了。
莫向晚绞紧手指头。
邹楠担心地问:“老大?”
莫向晚摆摆手:“你去吧。”
邹楠去了,还有人来,许淮敏一惊一乍跑来她身边讲:“向晚,你可以找网站查IP,这一类曝人隐私的,现在是可以起诉的。”
坏消息真的传的比什么都快,莫向晚无法叹出这口气。她说:“多谢你的好意。”
许淮敏还说:“莫北大约是有办法的。”
莫向晚忽而就笑出来:“是的,他是个好律师,这种问题交给他解决,总会有个好结果,是不是?”
她把许淮敏说得讪讪地,原本怀着的那点坏意思洒到地上,弹回一半。她讨了个没趣。那头有同事唤她,说祝副总请她去一次派出所,许淮敏正好借机体面地离开。
这令莫向晚有了舒口气的感觉,但心内还“勃勃”地跳动。
有多少惶恐,还有多少惆怅?
她决心断绝过往,奋勇向前之时,已把那些前尘往事相关的物件扔一个精光,全部随着黄浦江的滔滔江水不见了。但仍有漏网之鱼,有人能比自己更记得自己以前扎错的小辫子。
旧梦就这样被牵回来,她感觉落在深渊里头,兀自发抖。
她想要打个电话给莫北,可是看了看表,这是午饭时分,她不忍心去打搅他,或者怕打搅他。
是的,她在怕。
她怕什么?
都说无欲则刚。若在以前,恐怕还没有现今的这许多怕。
许淮敏知道了,祝贺也会知道,她们和莫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和莫北的家庭是一个圈子里的。想到这个,她就心凉,凉到昨夜的甜蜜都灰飞湮灭了。
有人拿了一杯热茶到她身边。
莫向晚抬头道谢,来人是宋谦。
宋谦的面色端和,他说:“向晚,你要休息一下。”
莫向晚给他一个笑容,还有一声“谢谢”。她领情地喝一口茶。
宋谦顺势坐到她的对面,说:“我最近也会提辞呈,这里的事情是管不了也不能管了。”
这是莫向晚预想的到的,她点点头。
“你一直做人清白,和我们有界限,也是好事。”
这是莫向晚心内的底线,她自己清楚,但宋谦居然也清楚,她不禁抬目。这是她今日要刮目相看的第二人了。
宋谦继续说:“但这件事情来的实在不巧,人倒霉喝水也会塞牙缝,就怕危机公关用到转移焦点这一招。你自己当心。”
莫向晚听宋谦这样说,她不禁要问:“他们做什么,你一直是知道的是不是?”
宋谦沉吟半晌,问她:“用不作为当作一种作为,是不是在你心里同样是犯罪?”
“管姐在这个事情上,到底有没有主动作为?”
宋谦再沉吟,他说:“人在江湖,有的事情——有的事情不是逼良为娼。你知道这行里有个词叫‘潜规则’。我至少可以肯定跟你说,管弦的酒吧没有进行过不法交易。”
“可是酒吧外的,你们管不着?”
宋谦不说话了,他面孔微微涨红,也许是好意的提点被咄咄逼人的提问哽住。
莫向晚向他抱歉:“对不起,你是好意。”
宋谦深深看她一眼:“向晚,你辞职是最好的选择。既然适应不了这行,就远远走开。这种曝光对于普通人来说,不过是睡一个礼拜大头觉,全天下就把她忘了。”
莫向晚由衷讲道:“谢谢你。”
宋谦领下来,对她讲:“这份谢我不推辞,向晚,对你我只有遗憾。个人有个人的运气和际遇,你遇到了我祝福你,别放低身价。”他指指电脑屏幕,“谁都不如意过,没理由因为昨天毁掉明天。”
是的,他讲的不错。
宋谦选择和于江共同进退,亦是依照这个道理。每个人有他的运气和际遇,旁的人旁的事,如有足够气力抵抗,为何要介怀?
因为今天这番话,莫向晚会一直感激宋谦。
宋谦临转身时候说:“于总花了点功夫,管姐早上被公安找回去交罚款了,一切都会没问题。但是我们也怕那边记者难缠。”
莫向晚喝了一口茶,不得不为管弦再担一回的心。
另一个担心的人也赶了过来。叶歆的经纪人郝迈一进门就急三火四,好好的大男人嘴角冒出两个大泡,进门就骂娘,连祝贺都惊动了。
他唾道:“小娘崽子人没红,惹出的是非倒是有大堆,我算是看走了眼。”
史晶劝他:“先把人接回来,一切事情以后再说。”
郝迈拍桌子:“若要我去接她这么个人,我是拉不下这个老脸的,今天早上的电话都被记者打爆了,我自认眼神忒好,就没看走眼过人,这一下栽在这个急功近利的小娘崽子手里,算是什么事儿?”
史晶笑着给他倒杯茶:“去还是要去的,自己家里的孩子还是要疼些。许姐已经在派出所那儿了,她说我们可以把叶歆接出来了,不过外面记者太多。”
祝贺听后吩咐:“你们一起去吧,许姐和叶歆多半挡不住记者。”
史晶不知为何,偏看着莫向晚:“向晚,你去不去?”
郝迈闻言顿悟,灼灼望住莫向晚,要捉牢她有难同当。
莫向晚只是想苦笑,想,真是这叫什么事儿?叶歆如今的出头,也算是她手里捧过一份的,自是平白生出了些许责任,且她尚在职,有些事情,确需跟进。这是一份职业操守。
她站起来,说:“一道去吧!”
祝贺很满意,微微点点头,还派了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搭公司的吉普同往,这样兴师动众。祝贺不是没有顾虑的。
在路上时候,史晶对莫向晚说:“向晚,你确实是一等一的好职工。”
莫向晚听得这话,在心里回了一个炉,想出应对的词汇:“有个作家说过,老板要我站着死,我绝不会坐着亡,不是吗?”
史晶笑:“说的对。”
听得郝迈极为不耐烦:“你们好兴致,可就偏那些小骚货没这种职业觉悟,捞偏门也不把屁股擦干净。”
到了现场,确实是一桩没有被擦干净后续的麻烦事情。派出所已不复昨晚寂静,被记者们围了一个全,几名警察出来充当保安,要记者群众安静。
她们停好了车,远远就看见许淮敏搂着叶歆躲在派出所行政大楼房檐下,捂着脸没敢出来,又撤了回去。情形似乎失控,他们当即决定先行在车内观察一阵再说。
但派出所内有个女人从叶歆和许淮敏身边施施然走了出来。是管弦,她神情淡漠,或说是坦荡。走出来的时候,记者们呼啦啦就围拢了上去。
其实有一半的媒体是不认得管弦的,但也有认得的,也许是经常去MORE BEAUTIFUL玩耍的人。
有记者叫:“管小姐,请问叶歆是在你们酒吧被抓的吗?你们酒吧是否有违法经营的情况?”
管弦先自不答,有民警在她身边开路,镁光灯在她身边闪个不停。她走了出来,一抬眼,看见这厢要走过去的这几个人。
史晶低声说:“真是不巧,我们还是等一等再过去。”
他们就隐在车内,看着管弦一路走出来,一路被记者追问,她不得不立定做回答。
她说:“我们酒吧很无辜的,打开大门做生意,迎来的客人三教九流,并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邻居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也是不清楚的。大家离得这么近,我们难免会被一起误会,也只好哑巴吃闷亏,不知道找谁诉冤情。”
管弦是说话口齿清晰的人,普通话相当标准,尤其是众记者等不到叶歆出来,看到管弦答复,也觉可多写一笔,因此在她说话时,竟然鸦雀无声,让这边躲在车里的众人也听了一个清楚。
莫向晚从茶色车窗里努力要看清楚她。这么一个管弦,熟悉又陌生,她站在记者之中,侃侃而谈,态度自若,是一个无辜者的姿态,如此老练。
她想,真的,奥斯卡影后在民间。想一想,就不自在不舒服,是快要感冒时的那种不通透。
有记者接着发问,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今天网站上有人曝料,‘奇丽’的工作人员早年也混迹酒吧等不良场所,可能存在违法犯罪的行为。你是不是听说过这件事?”
车外的镁光灯都对牢管弦,车里的目光都对牢莫向晚。
管弦笑了一笑,莫向晚抿一下唇,也笑了一笑。但她的笑是苦笑。
她不知道管弦会怎么答,她站在那里,因为这个问题,仿佛得到了些主导权。个个记者都翘首以盼,这边车里的几个人也神色古怪。
她的隐私在他们的面前,随时会被扯去遮羞布。
莫向晚不禁搓了一搓手心,才发觉手心全部都是汗渍。原来她这么紧张,离过去这么近,她这么紧张,紧张管弦不知道会说出些什么来。这时候她才顿悟,原来她竟然已经不再信任管弦。
管弦在这个问题提出来以后,第一句答的是:“我不太清楚。”
没有人继续发问,只听到镁光灯仍旧“噼噼啪啪”响着。
莫向晚吊在心头的一口气,无法松懈。她有一种苍茫的预感,这句话之后,还没有结束。
果真是没有结束。
管弦继续讲了一句:“但你们要说酒吧是不良场所,我是不同意的。还是那句话,我们打开门做生意,管不了进来的客人想干什么。”她摊了摊手,“你们不是都已经听说小道了吗?还问我干什么呢?我也是被那家公司牵连的,他们公司的人,我也是不太信任的。”
莫向晚狠狠闭一闭眼,窗外镁光灯“噼噼啪啪”的声音渐渐响成了炸雷,把她头顶上的晴空一把劈开。
此时已近年尾,正正是收成的日子,好的坏的,全部揭底,且做一个年终总结。
莫向晚念书最怕的是听考试成绩,因为她在念书上并不是强项,虽然有很努力念书,最后的成绩总不尽如人意。这就是一个终结,终结掉她之前全部的努力。
结果会没有人相信她真的努力过。
她静定地坐着,心口“别别”跳着,自己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声,她真想一直听到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其他一切嘈杂。
可是嘈杂没有结束。
有记者分明这样问管弦:“有人怀疑‘奇丽’的艺人总监早年混迹的圈子成分复杂,你和她一直有接触,你对这个事情怎么看?”
管弦答:“不要问我不要问我,我只是一个做小本生意无辜受牵连的,请各位小姐先生高抬贵手。”她还作了一个揖,满脸堆上笑容。笑得如同春花一般诚恳且灿烂,“我和她真的不太熟。”
莫向晚的唇动了动,她是想说话的,她想叫一声“管闲事姐姐”,但是这个词汇到了喉咙口,发不出来,被阻塞了,要滚到舌尖,相当艰难。
怎么这么艰难?
她的手机响起来,还是史晶推了一下她,她才反应过来。手机接通后,就有人尖牙利齿地问:“莫小姐,请问今天早上发在论坛上的太妹照片是不是你本人?你对叶歆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她麻木地听着,没有动唇,正如当年面对测验卷上令她羞耻的分数时,无法及时反应。
她从来是个反应快的人,才能担当好经纪人这个职务,但是这时候她的反应却慢了一拍,听着对方的问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在身边的人反应足够快,在她身边的史晶把电话接过来,讲:“莫小姐手机没有带出去,您是哪位,我可以留口讯。”
郝迈问:“我们回去?”
莫向晚吸一口气,扬起了头,她已经镇定下来,不让自己陷入无边磨难的臆想,她说:“我们回去吧!如果留在这里,我会影响到正常工作。”
史晶应付好她手机那头的人,替她关了手机,她说:“向晚说的对,我们先走,晚些时候再来带叶歆出来。”
回到公司里,好几个同事看见莫向晚,都神色怪异。只有邹楠面露担忧。
但是相同的,他们全部都没有讲话,无声地看她一眼,又一眼,再低头做自己的事情。这才叫无声胜有声。
史晶拍拍莫向晚的手,她说:“没什么的,你要不要先回去?”
或许这也是祝贺的指示,她留在此地,又多一宗麻烦,他们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她了。
莫向晚点点头,不为他人留麻烦,也是自己的尊严。她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嘱咐了邹楠几句。邹楠临末,还是担心,又不知道如何去说这样的话。她只好说一句:“老大,我相信好人一生平安。”
她说完点一点头,莫向晚也点一点头。彼此都希望得到些力量。
宋谦走过来,讲:“我送送你?”
莫向晚婉言谢绝:“不用了,我从大厦后门走,那些小路我熟,记者也不一定追得上我。”
宋谦诚恳说:“向晚,相信我的预测。”
莫向晚笑一笑,才发觉面皮僵硬,笑不出来。她说:“宋谦,希望以后你和于总,你们求仁得仁吧!”可是又忍不住问,“于总会不会和管姐结婚?”
宋谦茫然地笑:“希望能够求仁得仁,但是你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于总昨晚还和于太过生日。有些事情我们是看不懂的。”
莫向晚伸出手,同他握了一握:“看不懂我们就不要看了。宋谦,再见。”
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看见祝贺和于江就坐在他们的办公室内,两个人相对着,不知道在说什么。隔着这么一层玻璃,就如隔山隔水,从来没能看清晰过。
莫向晚摸了一条小路走,左转右转,她知道从哪处出去最安全。走出这里,外面便是熙攘的马路,紧邻商业街,人流熙攘而匆忙,谁都不会注意别人面上的狼狈神色是为哪般。
她掏出手机,本能地想要拨电话给莫北,此刻她只能想到他。但是手机拿出来,却发现是关机状态,刚才史晶为她关了手机,她一直没有开。
或许开下来并不是一件好事,但莫向晚还是忍不住开了手机,许多人打电话打不通,便发了微信和短信,都在问同一个问题——“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
她的过去赤裸裸暴露在人前,引起了广泛的好奇和关注,他们把好奇和关注变成一条条信息数码编织的短信,丢到她的手机里,如同一只只小爪子,要撕裂她身上的衣衫,非要她裸露观众面前才算甘心。
莫向晚在路边百货楼的橱窗前驻足,抚摸自己的面颊。
这是一副何其咬牙切齿的面孔?她想,她的过去,关他们什么事?这是她的人生,不同任何人有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关注?
可是移到最近的一条短信,上面写“莫小姐,很抱歉地通知您,经过我司人事部的商议,您的条件相对我司的要求有一定差异,故原定的复试只得取消,希望您能谅解。”
莫向晚细细念了一遍,心头起的万绪被这一条消息一下一下凉到池底,还是冰冷的池底。
她尴里尴尬地站在此间,就像站在一个偏离人群的岔口。往后一步是大马路,车子飞驰,相当危险,往前一步是这通透又刚硬的玻璃。她就垂直于这正常的人流动线。
往事一列一列,呈现到眼前,不是她能甩头就真的能够忘记,也不是昨晚莫北的亲吻和拥抱可以化解。终于被抛了出来,捉她回到起点,她跑了这么久,全部不作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