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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水靠的汉子们上岸,便抽出分水刺,迎上了那些埋伏的杀手,厮杀声里,一个汉子上岸来,吐掉叼着的麦管,水淋淋地先向文臻行礼:“参见大人。”
文臻就好像没嗅见他一身的淋漓血气,点点头,笑道:“匡校尉果然好水性。诸位儿郎辛苦了,回去记上一功……毛大人呢?”
那匡校尉道:“遵大人吩咐,在城内等着呢。”
文臻点点头。旁边听着的人,一半面如死灰,一半震惊无伦。
这是州军!
刺史大人竟然已经将州军握在手中!
已经有十年以上,湖州刺史未能直接统管州军军队,这在朝廷也是默许的,毕竟刺史军政大权全掌的话,权力太大,所以如果刺史自己不能接收地方上的骄兵悍将,朝廷也乐见其成。
所以所有人都没想过,文臻竟然能这么快将州军拿到手!
她才来了几天?又是怎么撬动那个性情又厉又韧,能忍也能刚的毛万仞的?
一个男子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州军无令不能擅调入城,擅调也是死罪!”
这也是大家想不明白的问题,是林富商等人敢悍然发动的原因,就算文臻拿到州军,按说也无权召州军入城的,朝廷一旦问责,谋逆罪名妥妥的。
文臻听着,眼眸一弯,“这个,就不劳诸位费心了。”
众人一看她脸上神情,就知道这个大问题对她一定不是问题,自己想不到解决办法,这位可不一定。
州军既然来了,还埋伏在水里,那些杀手顿时有些不够看,而这些精中选精的州军精锐,杀起人来很不讲究,满天里飞着残肢断臂,一蓬蓬鲜血浪一般浇灌这一片万金沙滩,玉珠成了血珠,晶沙凝作骨沙。
而原本还挺着一股气的林富商,在看见湖中的尸首,和上岸的州军之后,整个人顿时抽去了骨头一般软了下来。至于那个方家的主事人,一直直着眼睛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拿到了州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富商忽然大叫道:“大人!大人!我投诚!我举告!您快带人去城内!城内龚鹏程带着三千守城兵丁要作乱!您现在带人去还来得及!”
文臻回眸笑看他,神情竟然是怜悯的,“老林,你是哪来那么大的自信,会认为我拿州军只拿眼前这一点人?”她笑得蜜甜,“更多的州军,自然在城内等着他们乱啊!”
旁听的众人,一口冷气吸进带着血腥气的风。
果然州军已经全部到了文大人手里!
果然这里只是一处战场,城里才是文大人真正等待已久的修罗场!
可以想象,一旦龚鹏程开始闹事,湖州城内所有的动向,所有人的立场,都会被文大人看在眼里,到那时,州军出动,借平乱之名,一夕之内,文大人就可以平了湖州!
众人一边唏嘘自己幸亏没卷入这事里去,一边暗暗心惊。
文大人早就拿到了州军,却不动声色,可笑这些人还以为自己手掌城内三千兵,便可翻云覆雨,却不知那女子笑颜宛宛,早就布下天罗地网。
之前看那女子进城之后备受刁难,虽然见招拆招,却一直没有大动作,还以为她女子心性,怀柔手段,虽然松一口气,难免也有几分轻视。谁知道人家根本就是不屑于那些细枝末节,一开始就盯住了军权,再拿枪杆子轰一个天下太平!
何其可怕!
众人凛然畏惧的目光里,文臻问寒鸦冷莺:“都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冷莺指着在场众人,将众人在方才一霎的所有举动都说个明白,哪些人惊慌,哪些人逃跑,哪些人靠近林富商,哪些人靠近文臻,各自什么动作,她有因为死角遗漏的,就有寒鸦和采桑给她补充。
她本是隐身在侧,众人在事变那一霎的真实反应,都落在她眼里。
众人听得心中发寒,忽然有人看着四周血红的湖水,脸上变色。
这是湖心岛,无人能至,对岸是树林,因为是私家产业不许人靠近,也无人能看见湖心岛发生了什么,这本是林家的安排,就为了方便暗杀文臻,但是现在,文臻反控局势,不利的变成在场的所有人。
事情太大,如果刺史大人不愿意事情传出去,要将所有人灭口,这里也是最方便的!
反应慢的还在懵懂害怕,反应快的已经两股战战,眼睛往四面扫射,发现这里真是插翅难飞,不禁暗恨老林为什么要将宴席设在这里。
恐惧是能传染的,很快大多数人都反应过来,都惊恐地看着文臻,如同面对青面獠牙的女魔,却又不敢直接求饶,怕一开口捅破了这事反而提醒了刺史大人。
时间越长,压力越大,先前众人还有些杂念,渐渐便鸦雀无声,文臻看火候差不多了,对苏训示意,苏训便在旁边拟名单,片刻之后名单报上来,文臻对着名单道:“本官报上名字的……”
众人一抖。
文臻急于回城收拾,直截了当地道:“请留下让我安心的物事,发誓对今日此事永远三缄其口,然后带着你和你的家眷乘坐莲舟自行离开……王元秋、尤凤举……”
她一个个名字报过去,那些报到名字的人如蒙大赦,都是生意场上人,反应快,当即那个王元秋,本地最大的经营竹、木、瓷器生意的巨富,交上了一枚可以临时调动名下所有店铺一半钱财和人手的令牌。
尤凤举家族走南闯北,以南州货物易北州奇珍,赚取差价,每年需要大量路引,所以交上了今年花费大量钱财从官府买来的,几乎占据家族大半经商线路的所在州县路引作为诚意抵押。
文臻其实不在乎他们交的是什么,而是要通过这样的举动看他们的态度,一个送上一半家财调动权,一个送上一半未来,她便满意地点了头,这两人开了头,后头便明白了,一些原本只打算押几万两银票的都只好悄悄把银票塞回袖子里,各自拿出足够分量的抵押来。
到后来有人居然连儿子都押上了,文臻哭笑不得,又有中药世家要押店堂,文臻表示不要,甩过去两种药名,要他们无论如何要筹来,对方看一眼那药名,也只能苦着脸应下了。
这批人被送走,文臻又点了刺史府的一批属官,和湖州府衙门的一些官员出来,这些人面面相觑,他们可拿不出那些财产店铺。
文臻却道:“今日观诸君心地,是为忠君爱国之士。只要忠心王事,自当受州军保护,受本官保护,诸位大人请上船,日后还望勠力同心,共治湖州。”又道,“州军护送各位大人回城。”
众位官员心中明白文臻话中之意,州军护送回城,那么今日之后,他们就等于被归于刺史大人阵营,日后自然只能好好跟随大人办事。但于他们来说,本就不敢生什么心思——这位女刺史这般手段,谁还敢和她做对?
人一批批地走,血湖上莲舟静静离开,到最后岛上就剩下治中黄青松,黄青松手下几个幕僚,刺史府功曹、薄曹、典学,湖州府府丞、林、方、杨三家商人及其家丁。
黄青松一张青白色的瘦脸此刻只剩了白,硬挺着颤声道:“大人……大人留下下官是何意?”
杀完人的州军下了水,一部分人跟随潘航进去了后头的庭院,过了一会出来,将所有剩下的莲舟驶过来,其余州军上船,最好的一艘留给了文臻张钺,文臻从容上船,从头至尾没看这些人一眼。
黄青松等人看见州军竟然也全部上了船,都松了一口气,虽然想不通为什么刺史不杀他们,但终归逃得命都是好的,此刻见莲舟全部用完,又有些慌了,黄青松追了几步,大喊,“刺史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文臻站在船头,面对湖心岛,张开双臂,吟咏诗赋一般悠悠道:“丁酉年四月,湖州巨商林崖栋宴刺史于藏珠湖心,宴毕,林某及诸宾客流连美色,留宿中岛。未几,地心动,中岛崩,琼楼毁,玉宇倾,云台灭,莲舟失。林某及诸宾客,伤身、受困,物尽,粮绝,丧。”
湖上掠来血气未散的风,风中少女衣带当风,眼眸深黑,缓缓吟诵音色甜美,一字字却如切金断玉,最后一个丧字,干干脆脆而又冷冷静静,挟着这满湖大风荡过水面,猛然撞入众人耳中。
黄青松眼前一黑。
他张大嘴看着渐渐乘舟远去的文臻,似乎不敢相信这蜜糖般的少女,竟然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随即他猛然转身,狂奔向岛上那些庭院,却忽然发现另一边的水面上,飘着各种食物,米面油等物,显然先前州军离开,就是将岛上备着的所有食材,都扔进了水中。
黄青松绝望地停住了脚步,想起那句“地心动,中岛崩。”面色大变,转身就跑。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轰然一声,整座不大的岛宛如被地心巨物拱动,猛然一颤,随即又是几声轰鸣,分别响在岛的四侧,几声炸响之后,地面迅速裂开无数裂缝,那些雕栏玉砌、层台累榭、丹楹刻桷、朱甍碧瓦……于滚滚烟尘中无声绽裂、倾毁、塌陷……金玉成灰,珠翠化齑,玉阙琼楼都做了土。
正好跑到一座全黑晶石雕刻松鹤延年照壁前的黄青松,被那巨大照壁当头砸下。
头顶飞鹤,名含青松,不得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