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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玉里也从山下送完那释罗回来,手里还捧着一盘剥了壳的龙眼……
傍晚来临之前,暮色沉沉,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勐海之地本就多雨,又雾气迷蒙,几乎常年都缭绕在雨雾之中。此刻浓云遮蔽了天光,微雨细细,土地的潮气泛上来,小片沼泽地里还插着削尖的老竹,浑黄的泥水不断从竹管中汩汩冒出,浊气缭绕,更给山寺增添了一抹烟迷和孤寂。
一抹纤细的身影撑着一把黑色的竹伞,独自走在山间的小径上,没有提灯笼,以至于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小心。
那抹身影在山门的南侧小偏门停下,拿出早就揣在身上的钥匙,悄无声息地开锁。
“小姐还真是心诚啊,半夜来这里,是要拜佛?”娇媚的嗓音忽地从身后传来,朱明月的动作一滞,转过身来,见到了埋兰。
埋兰没有打伞,抱着手臂斜靠在偏门遮檐下的一块小地方,半个肩膀微湿,显然是等候已久的样子。
朱明月看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
埋兰脸色一沉,走过来挡在她身前,“沈小姐,你最好听奴婢的话!”
连表面的工夫都不在乎了,“沈小姐”三个字脱口而出。
锁在“咔嚓”一道轻响之后,应声而开。朱明月将钥匙揣回到怀中,这才抬眼道:“没记错的话,你们都是受土司老爷之命跟着来‘伺候’我的,如果有任何不满意,你可以立刻回去曼腊土司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在日后告状,但希望你现在不要在这里妨碍我。”
闻言,埋兰咬唇冷笑,压着嗓音不阴不阳地说道:“沈小姐真是伶牙俐齿,奴婢伺候您是土司老爷吩咐的,岂敢有什么不满的?奴婢只是不想沈小姐你一意孤行、打草惊蛇,破坏了土司老爷的好事!”
昨日甩开她们奴婢三人,独自一人行动尚且能说成是探路,但具体探到了什么、接下来又打算怎么做,总不能一直绝口不提吧。埋兰一想到自己不仅是来襄助她的,更身兼监视之责,就越发觉得不能放任这个“祭神侍女”在曼景兰里独来独往。
朱明月笑了笑,她忽然觉得那荣布置这些影卫的手法,跟原亲军都尉府有些相似之处,互有来往,却互不交叉,彼此都是相对独立的存在,以保证不会有勾搭连环、养虎为患的后虑。
“你放心,我的所作所为一定是在土司老爷的计划之内,只会办好事而绝不会坏事,但是你最好确认自己的指手画脚,不会耽误我办好事,否则我不敢保证你的下场会不会跟玉腊一样。”妨碍计划延误时机的责任,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影卫能够承担得起的,而是否妨碍计划延误时机,在这些影卫们各自为政的情形下,还不是朱明月一张嘴说了算?
当然,在玉里和埋兰的认知里,玉腊早已经被阿姆除掉了。可玉腊的“死”是在朱明月熟睡时做的,她应该一直被蒙在鼓里才对,怎么会……埋兰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她竟会这么不客气地威胁自己,是威胁,肆无忌惮。
“沈小姐,咱们主仆一行五人,现在被授命办事的主要力量就只剩下四个,理应通力合作齐心一致才是,沈小姐该不会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在曼景兰横行无忌,还能救出沈公子吧!”埋兰眼中露出怒意和不满、又带着浓浓轻蔑。
“埋兰,你想要什么?”朱明月忽然反问。
埋兰乍然被问,倒是一怔,而后更加义愤填膺:“奴、奴婢还能要什么,奴婢不过是小姐的身边人,忠于土司老爷,是以小姐作何打算,有何进展,总要带着奴婢一起不是吗?”
“你是我身边的人,这一点我不怀疑,”朱明月将手轻轻搭在埋兰肩上,“但玉里也是,阿姆也是,甚至还有那些平时看不见的影卫,都是。可在我眼里,你们就只分为两种人——敌人、自己人,埋兰,你是哪一种人?”
埋兰被她略带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比起刚刚的威胁,这句话显然更让人胆颤心惊。
埋兰脸色发白,咬碎银牙道:“沈小姐这是在怀疑奴婢的忠诚?就算小姐你是主子,别忘了,奴婢等也都是‘奉命’来的,你没有权力擅自处置奴婢等人!”
“我不会亲自动手处置你的,但如果你继续碍手碍脚耽误我的事,无需我出面,自会有人处置你——”朱明月说罢,抬手指了一下身后那浓密的树林,黑黢黢一片,像是隐藏着什么吃人的野兽。凉风拂过,埋兰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抱住双臂。
“想活得长久,须知要乖乖听话。多跟玉里学学,不该有的心思别有,不该插手的事少做,这样的话我还能带着活着的你回曼腊土司寨,而你也还有机会去土司老爷面前告状,否则……”
朱明月没说下去,只拍了拍埋兰的肩,随后翩然离开。
后者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下了山寺,好半晌,紧咬朱唇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戌时刚至。
经过白日里的一场大火,若迦佛寺几乎毁于一旦。
顺着那三千八百磴石阶上山来,但见金漆寺门大敞着,左右不见守门的小和尚,寺内更是漆黑无声,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一路经过殿前佛堂、钟楼、寮室,偌大的前院空空荡荡的。照壁上灯油燃尽,廊前的灯盏黑蒙蒙一片,院中没有守更的佛爷,也无晚课的诵经声,似乎全寺上下的僧侣因这一场大火尽数离迁,连半个人影都不剩。
除却前院的这座大雄宝殿,后院的殿堂和僧堂、戒堂……都已在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墙垣倾颓,木梁坍塌,殿内摆设更是焚毁殆尽。黑漆漆的天幕,黑漆漆的寺庙,庙内又是一片片烧得黑漆漆的炭灰焦木,说不出的寂静森然。
朱明月往北法堂的方向走,不大一会儿就来到后山,经过那汩汩往外冒水的泉水,她未多作徘徊,跨过浅溪,直接顺着石子小径往南面的竹林里去。
竹林的深处,是若迦佛寺的荼毗场。
此时微雨初歇,浓云散去少许。朦胧的月光照在浓茂的修竹上,满眼只有泛着萤光的翠绿,还有竹林间一座座砖红色的化身窖。
佛寺内六级以上的高僧在圆寂之后,要送到荼毗场中,摆成盘坐的姿势放进化身窖内,等待几日甚至数年后,至尸体腐烂发出臭味,再于化身窖底点火。届时,熊熊大火舔舐着砖红色的殓缸,高僧坐化,留下遗骨舍利。另有身体经年不腐者,肉身存留下来,是谓肉身不死,多被供奉殿中或者地宫塔墓。
朱明月走到其中一座化身窖前,扬手做了一个动作,下一刻,就从竹林深处窜出来两道黑影,无声地跪立在她面前。待她再一示意,两人起身,伸手去抬那沉重的化身窖缸盖。
随着粗瓷捻转的声响,半人高的缸盖被抬起来,一个老和尚盘坐在缸内,手中拿着朱红色念珠,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正是高僧布达。
不过一日的工夫,原本精神矍铄的高僧便面色颓然灰败,奄奄一息,仿若突然间苍老了好几岁。
“布达高僧,你这又是何苦。”
朱明月叹道。
布达掀开眼皮,眼底一片血丝,“是你?”
“小女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朱明月示意两个影卫将布达从化身窖里扶出来。
若迦佛寺里的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的?
小和尚碰掉了烛台,烧着了帷幔和殿内稻草?不,这场火是高僧布达亲手放的。
遣散在前,放火在后,待寺中的百余僧侣散尽,就只留了一个武僧,扶着他坐进这座殓缸里,再在下面点火焚烧。这就是高僧布达最初的打算。却不料缸盖一扣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打斗声,再去唤那武僧,没半点回应。
布达很想掀开缸盖看看外面的情况,怎奈力气不够用,等了许久,也不见化身窖下面有火星点燃,而任他如何呼喊,都听不到一点声响。就这样在又闷又窄的殓缸内盘坐了整整一个晚上,水米未沾,心力交瘁。
“布达高僧心存死志不要紧,不该在见过小女后一日就引火自焚,平白让小女担负了逼死高僧、毁掉佛寺的罪责,就算佛祖不怪罪,小女这良心恐怕也难安。”
朱明月递给他一囊水。
高僧布达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却没接她的水囊,只捻着佛珠打了个问讯:“奈何老僧大限已至,与小施主无由。”
“若真是大限已至,何故生殓?”朱明月冷笑一声,“布达高僧,你怀揣秘密一死了之,可想过余下那百众僧侣?即使你提前将他们遣散暂时保住他们性命,那些来找秘密的人却发现你已死,一气之下难道就不会去找他们泄愤?”
她说着,硬是将水囊推到布达怀中,有心激怒他,“身为七级阿戛牟尼,却自私若此,布达高僧,你就是这么秉承佛祖宏愿参修佛法大德的?”
接连四个质问,换成昨日,高僧布达闻言早就暴跳如雷与她理论得唾沫横飞,现在却只是摇头,再摇头:“老僧心意已决,小施主不必出言相激。”
哀莫大于心死。
“布达高僧忘了,小女曾说过是来救你命的。既然是要救你命,自然送佛送到西,又怎么会让你死在眼前!”
“原来真是你。”布达深深一叹,颓然泄气。
没错,是她。
是她在他自焚前救了他,也是她安排他安然在化身窖中呆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