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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炎东奸。杀.幼。女案的再审判决结果下来的比预料中要快,半个月后,这个冬天第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省高院在东林市东林监狱内对梁炎东奸。杀.幼。女案公开宣判,撤销该案件原审裁判,宣告原审被告人梁炎东无罪,当庭释放。
至此,背负了近四年禽兽骂名的梁炎东,终于为自己平反,挣开了压在他脊背上沉重的、耻辱的枷锁,得以从这座囚禁了他上千个日日夜夜的围城中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等判决的日子里,任非曾百忙之中抽时间去看过梁炎东一次——当时还没人跟他透露过哑巴的梁教授竟然还能发声这件事,他一直以为法庭上梁炎东请的律师就是把他写的纸条读出来、替他说话的那张嘴,所以当时突然听见梁炎东动静的任非,就跟被人踩了尾巴的大橘猫似的,浑身的毛都炸起来,震惊得如同做了个荒唐的梦,缓过神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等惊骇的劲儿过去了,他就想听作为当事人的梁炎东自己说说,这认罪又翻案,从头到尾乱七八糟的始末,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梁炎东没说。
虽然开了口,但男人还是沉默寡言,任面前警官唠唠叨叨急火火地问了一大堆,当时却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一言两语说不清,等出去有机会再给你讲。”
没回答,但是也没拒绝,画了个大饼,馋的任警官舔着牙跟他约定,“那你出狱的时候我来接你,反正刚出狱你两眼一抹黑的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不如你就先住我家,然后这案子的始末,你也可以慢慢跟我说。”
那个时候,任非其实是从他爸哪里得了点儿风声的。从任道远去当面对杨璐查户口导致女神疏远自己开始,任非就跟他爸展开了漫无止境的冷战,老爷子实在没办法,只能偶尔了解一下梁炎东案子再审的进展,通过汇报消息的方式,跟他上辈子的债主儿子有个交流。
所以任非知道,梁炎东被宣告无罪的结果用不了多久就会下来,而在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终于有一次,他那没来由却非常执拗认为梁炎东不会杀人的念头,他始终坚持的想法,坚信的判断,他的直觉,被从法律的途径得到了证实。
小小的被自己肯定的骄傲让他的心情愉快到飞起,然而梁炎东却不是太赞同他这个忘乎所以的提议,“出狱我可以先住店。”
任警官的情商随着灵魂起飞高度飙升而逐渐增大的压强等比例压缩,明显没考虑那么多,张口就反问:“你的钱不是当初都精神赔偿给被害人家属了么?身无分文的出狱你哪来的钱住酒店?”
“我给自己留了后路。”
“好吧,就算你留了后路,也是当初怕被人查到,藏着掖着塞起来的吧?那是你出狱就能提出来的吗?”
“……”钱有,但要被掩藏多次的账户中翻出来确实不容易,被戳了痛点,梁炎东无话可说了。
彼时,任警官很兴奋地拍板钉钉,“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出狱我来接你!”
然而,当时兴致冲冲信誓旦旦许下承诺的任警官,在梁炎东被当庭释放的这一天却失约了。
漫天鹅毛大雪,仿佛把世界都冰冻成拒人千里的冷冰冰的样子,万物都在风雪中迅速萧条孤寂下去,梁炎东穿着当年入狱时的旧夹克,拎着瘪瘪的行李包,一个人从监狱灰色的大铁门中走出来,那道隔绝了正常社会与犯罪分子的大门在他背后缓缓合上,他站在空空荡荡的巷道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罕见地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要干什么。
因为知道任非要来接,打了这么久交道,也知道那小子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劲儿,所以梁炎东懒得再去考虑出狱后的第一步应该怎么安排,他前段时间为了赢自己的案子,殚精竭虑算计太多,等一切终于尘埃落定,近四年来始终被压抑埋藏在灵魂深处的疲惫悄无声息地席卷而上,在他还来不及提防的时候,就已经将他完整地吞噬进去。
所以他没想那么多,本来打算随便任非那小子怎么安排都无所谓,先把自己情绪调整好再说。所以他也没想过,任非没来的现在,他应该怎么办。
监狱前面的巷道平时都鲜少有人会来,鹅毛大雪的恶劣天气更加空无一人,他在监狱门口,突然想起几年前他被押送到这里服刑的时候,一路跟过来媒体的长枪短炮。时隔三年多,当时让媒体恨不得把他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写一遍的人,在时间的长河中已经变得可有可无。
这几年,被困在囹圄举步维艰的时候,为了保命担惊受怕的时候,牢狱生活艰难颓丧的时候,有时候他也会想,当初自己就这么一身孤勇地闯进来,用可能断送自己一生前程结果为代价,为自己多年前所求执念埋单的做法,到底值不值得。
但有关“值不值得”的考量,其实是最没有意义的一件事。
时间一直在向前,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下过的决定,无论经过多久,都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符合预期的结果。
否则,已经经历过的这些,都将失去意义。
梁炎东微微仰头,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有片落尽眼睛里,他本能地闭眼,雪花在眼中迅速融化带来一瞬针刺般的清凉,生生地从虹膜扎进神经,蛮横地将脑子里那几乎不该属于梁炎东的茫然和落寞驱散。
远处有马达声由远及近。
梁炎东用鼻子深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睁开眼,棱角深刻的脸上情绪半点不露,他循声转过头,黑色捷达缓缓停在他身边,车窗降下来,他在这台本以为是车主是任非的车里,看见了十五监区长穆雪刚的脸。
梁炎东微微眯着眼睛,拎着行李包,没动。
穆雪刚亲自从里面给他开了副驾的门,从打开的车窗里看着他,也没说话。
两个男人僵持不过几秒,梁炎东一弯腰,钻了进去。
车子开上主路,刚刚无罪释放的男人眸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前挡,隔着玻璃和漫天飞雪看几年来城区的变化,半晌,穆雪刚咳了一声,打破沉默地说:“你在监狱里答应过我的事情,别忘了。”
梁炎东始终都看着前方,“不会。”
“什么时候给我准确答复?”
半晌的考虑过后,梁炎东不带犹疑地回答:“阳历年前。”
这明显是个让穆雪刚满意的答案,他点点头,结束了简短的对话,问他:“我送你到哪?”
这一次,梁炎东明显要比方才考虑得更久,直到车子开过第二个红灯,他才终于打定主意一样,说了让监区长倍感意外的地点——
“昌榕分局。”
………………
…………
梁炎东往昌榕分局去,而本来打算去接他的任非的车,被另一辆黑色轿车横冲直撞地挡在了分局的大门口……
CRV的车头差点怼在黑车的车门上,任非一口气还没提上来,他老子已经气势汹汹地从黑车里出来,杀气腾腾把他驾驶室的门拉开了——
“你给我下来,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任非在车上没动,“我是不想看见你,不是躲着你。你把车子往旁边挪挪,开着个社会车辆往警察局大门口堵,爸,您这是要以权谋私啊?”
任道远在公安系统里干了大半辈子,还从没干过什么以权谋私的事情,但今天理智已经被现实冲到了外太空,老爷子硬是没管那个,二话不说直接把他儿子从车里薅了出来……
“我要说的是你跟杨璐的事儿,”任道远的声音就跟在喉咙里压着一道撼天动地的滚雷似的,沉闷,但是气势骇人,“我要说的事情都不太好听,你要是想在你单位闹的人尽皆知,那我就在这跟你说!”
任非咬牙瞪眼地跟他爸对视半晌,最终猛地拨开他把薅着他的手,把车开回了院里的停车场,回来坐进了他爸的车里……
任道远的车也没开远,平时无论什么事儿都压得住茬儿的局长大人今天竟然失去了耐性,车刚开离分局大门就在路边停了下来,让任非没想到的是,任局再张口,先说出来的竟然是句道歉的话:“在跟你说接下来的事情之前,我要先跟你道歉——我去查了那个杨璐,我翻了她的底。”
“!!!”任非简直出离地震惊了。他原本一脸冷漠地扭着头看着窗外的大雪,听见这话猛地转过头来,看陌生人似的看着他爸,“你疯了?!你这是……你这是以权谋私你知道吗!”
“你可以去举报我。”任道远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父子俩相似的脸盘上,大老板表情严肃的跟坐镇大案要案指挥现场似的,“但前提是,你能拍板跟我说,你那个女神是干干净净没问题的。”
任非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爸,您这么说话可就跌份儿了啊。”
“我跌份儿?跌什么份儿?脸面?身份?那都是个屁!”觉得任非是让爱情把脑子冲成了水泡馒头,任道远恨铁不成钢似的怒不可谒:“那个杨璐的底细你知道多少?你知不知道她那花店背后的老板是谁?你知不知道她以前那个男朋友是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她已经没几天好活了?!”
任非这些年虽然跟他爸整天不对付,但即使针锋相对吵起来的时候言语上也还是克制的,但此时此刻,他突然之间有种无法控制的、被人冒犯了似的恼怒一下子冲到了脑顶,让他几乎口无遮拦地吼回去,“你胡说八道什么?!杨璐是离异,哪来的男朋友死了?!”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任道远把中控台上的一个牛皮纸袋一把摔进任非怀里,“你醒醒吧!这是五年前一起刑事案件的庭审记录——你那个女神,那个杨璐!她根本没结过婚!她以前有个男朋友叫陈叙!六年前杨璐被查出慢性骨髓性白血病,那时候杨璐就没工作没保险,她跟陈叙俩人预备结婚的钱都给杨璐治病也不够,两边的家庭都被拖的差不多了,维持治疗后续还要大笔费用,陈叙为了筹钱,去找信贷公司借了高利贷,他拿着钱给杨璐做了最后几个化疗,但是一直还不上,最后被追债的活活打死在家门口!后来陈叙家里跟那家借贷公司打官司,那伙放高利贷的把其中一个小中层退出来顶罪,你知道陈叙当年借的是哪家公司的债吗?你知道那家公司的老板是谁吗?——就是陆歧!”
得知一切事情时的震惊,担忧儿子不知不觉掉进犯罪团伙算计的后怕,对杨璐隐瞒欺骗任非的愤怒,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化为了任道远此刻的疾声厉色,他语速极快,根本不给任非留任何可能插嘴质疑的时间,“陈叙当年从陆歧的借贷公司借了大笔高利贷,后来被陆歧的打手打死了!陈叙的死陆歧才是幕后黑手,当年找不到更多证据证明陆歧跟陈叙的死有关,再加上他们公司中层有人认罪,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作为陈叙拿命换回来的人,杨璐不可能不知道她未婚夫究竟死于谁手!可是你知道杨璐花店的幕后老板是谁?也是陆歧!陆歧跟杨璐之间有单向大额转账记录,从三年前开始,金额累计达到六十四万!”
“杨璐为什么要认贼作父似的把杀夫凶手当幕后金主?陆歧明知道杨璐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还要给她钱?杨璐在整个贩毒制度案里有没有扮演什么角色?她为什么要故意隐瞒自己婚史明明没结婚却跟所有人说她离异?她接近你有没有其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滥用职权?任非,你动动脑子自己琢磨琢磨,这件事从头到尾,杨璐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任道远说到后来眼见着任非变了脸色,才从疾言厉色中勉强缓了口气儿,“——杨璐的就医病例,陈叙的庭审档案,陆歧的银行转账记录,所有的东西都在你拿的那个袋子里,你自己看看吧。”
“……”档案袋里厚厚一摞子“证据”,跟走在大街上被当头砸下来一块巨石似的,几乎把任非拍了个粉身碎骨。
他用活脱脱抖成了帕金森的手把重若千斤的内容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来,仿佛灵魂出窍似的机械而麻木地看完,觉得他的神志是飘忽在头顶的,坐在车里的拿着文件的,只剩下一堆无法感知任何感受的行尸走肉。
他神不守舍地从他爸的车里出来,对身后任局的呼喊充耳不闻,脚下踩着厚重的积雪如同一脚脚踏在云端,他走的踉跄而小心,仿佛一个不经意,连这被击垮的行尸走肉,也要坠到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去。
任非是被他爸从自己车里拽下来的,下来的时候没穿外套,此刻他就穿着件单薄的毛衫迎着这漫天的风雪肆虐。
然而并不觉得冷。
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愤怒,没有疑惑,没有怨怼,甚至没有心痛,他满心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去找杨璐,他要拿着这些东西,当面对她问问清楚。
不管杨璐是承认还是否认,只有在见过她之后,任非觉得自己才能正视着面对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在此之前,他不想说话,不想思考,也不想停下脚步。
直到他的脚步被路口花店落下的卷帘门所阻止。
杨璐的花店关门了。
365天几乎全年无休的花店,今天大白天的竟然关店了。
任非站在店门前,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慌突然突破了麻木的躯壳转瞬之间沿着血液烧遍神经,他几乎站不住,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手里一时没拿稳,那个装满了各种“证据”的档案袋重重地掉在地上。
“嘭”地一声闷响,袋子周围无数细小的积雪被反作用力拍起来又落下,任非愣了愣神,弯腰去剪档案袋,刚把袋子捡起来,手机就响了。
他机械似的把手机掏出来,眼睛仿佛无法对焦似的,明晃晃的手机屏,他愣是没看出来究竟是谁给他打电话,他不太想接,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想跟任何事有交集,他只想一个人找个地方躲起来消化这如同石块砂砾一样怎么也无法消化的所有的事,然而多年来的习惯却让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手机上划了一下——
破锣似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出来,成了这鹅毛大雪中唯一的声音,“任非?你人呢?!快快快,赶紧回来准备出警,陆歧藏身地点有眉目了!”
陆歧这个名字像钢针一样,刺得任非那已经停摆的脑子一阵难以想象的痛,疼痛又仿佛生生把任非飘荡在半空中没着没落的灵魂拽了回来,下一秒,任非拔腿就往回跑——
他整个人都不太清醒,拔腿开跑的时候连电话也没挂,然而步子迈的太大,他脚下一滑呲溜一下差点在雪地里开个竖叉,手机脱手一下子飞出老远,他狼狈地爬起来,从来不漏接一个电话的人连手机都没捡,就跟刚才摔的人不是他似的,一头冲回了局里。
………………
…………
城南一个废弃多年的重工业区。
成排的灰色水泥厂房被大雪映出斑驳的痕迹,厂房的窗户早就碎成了随心所欲的样子,就连当年职工宿舍楼里没拆掉的窗帘,也褴褴褛褛地吊在窗户上奄奄一息,被老北风一吹,整座旧工业区活像一座被恐怖片剧组新搭建起来的、活灵活现的巨大“造鬼工厂”。
某个厂房附近,一辆几乎跟大雪融为一色的白色面包车悄没声息地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从驾驶室下来一个穿着灰色貂绒大衣,几乎整张脸都遮在厚厚的白色针织围巾和同色帽子下的女人,即使层层包裹,但她还是很消瘦,脚上一双过膝的粗跟长靴,这么大的雪,她踩着六七厘米的大高跟走在雪地里,走出步子却又快又稳的丝毫没有动摇。
她快步走进一栋顶棚很高的厂房内,仿佛目的非常明确似的,穿过各种废弃的设备和砖瓦路障,踏着台阶的厚重灰尘上了二楼,她在走廊曾经的办公区穿梭,拐了几个弯,然后在拉开了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道铁门——
铁门后面很大一块空间,最右边是铁板搭的逃生梯,这是当时预防紧急情况应急的一块区域,所以相对于一路上的鸡零狗碎,这里宽敞而空旷。
——其实也不是全然的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