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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老君闭关之日,恰逢南宭身边的女官晋绾去银河请素书去轩辕之国宽慰匀砚,我为谢老君替我解毒、为我恢复眼睛这件事,曾来这三十三天赶在他闭关之前见他。
彼时老君立在这茫茫风雪之中,叹着气同我惆怅道:“这一万年,素书若是有什么事,老夫大概也帮不上忙了,但好在你在她身旁,我大概也能放心闭关。只是她复活回来,劫数汹汹难以阻挡,你要护住她,莫再叫旁人伤了她。”
如今老君说我没有护好素书,我从不曾想过狡辩,我是承认的,只是他一定不晓得缠在我同素书之间那“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死结。
我捏出两只瓷杯,重新倒了茶,推给老君一杯,自己也灌了一口,镇静下来之后,完完整整给他说了他闭关那日,在轩辕之国,我同素书之间这魂魄纠葛、难以斩断之事,也同他讲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素书。
老君听完这些,面色愈发萧肃,盯住我道:“撇开这些事情不谈,你可知道你眼睛的清明,到底是谁舍了自己、送给你的?”
这句话叫我愣了一愣,反问他道:“你难不成不晓得是梨容么?”
老君一僵一惊,反应过来勃然道:“谁告诉你是梨容?”
“梨容自己告诉我,是她……”
“孟泽玄君,”老君打断我,面目悲怆,“不是梨容,是素书,是素书!”
我蓦地一僵。
他告诉我是素书。
他竟然,告诉我是素书。
他竟然,到现在,才告诉我是素书。
往事一帧帧一幕幕,便在这时候映入脑海。
眼睛恢复清明的前一天,十一月三十日夜,她在我怀中,抚着我的胸膛问我——
“你以后还会在我身边对吧?”
“如果我以后老了,腿不能走了,你还在我身边么,会给我做拐杖支撑我么?”
“如果我以后,手都僵了,拿不住扇子也握不住剑,你会不会在我身边,替我扇风解暑、为我斩妖除魔?”
“如果我以后,我说以后,老眼昏花……看不清这朝霞万里、看不清这星辰浩瀚,你会不会在我身边,做我的眼睛?”
我那时果真是傻,竟然丝毫听不出来她这些话是在铺垫,是在求我一个安慰,她早已经做好了把清明给我的打算。她这般问我的时候,我为何一丝一毫也没有往这处想。
还有北上天的流光、东海日出的云霞、阳华山下三百里桃林,她为何在那时候想看,她为何要在那时候跟我提,我连细想也未曾有过,给的那轻飘飘的承诺又算得了什么。
“你大概也想起来了罢,可怜素书当日在门外等你,等到的却是你在梦中大呼良玉,老夫晓得于目珠之事上良玉确实曾救过你,可素书不一定晓得,她拿出自己的清明给你,听到的却是你喊着旁的姑娘,看到的却是你冲出门外去寻找良玉。你若是她,你若是献眼睛的那一个,眼睁睁看她喊着旁的神仙的名字奔出去,玄君你心中该是个什么滋味?”
那日的场景,我记得清楚。
我自梦魇之中惊醒,挣开术法,从床上跳起来,看着眼前堇色阴翳散去,看着这世界重归清明,我大悲入心,揪住老君的衣襟吼道:“阿玉呢?!她在哪儿?……阿玉,她把自己眼睛的清明给了我对不对?她现在看不清了对不对?”
老君是竭力忍着的形容,面颊牵着白须颤动:“你梦到的一直是良玉神君么?”
我望着门外,我比谁都笃定,也比谁都傻,我不肯信这是梦:“那不是梦,那绝对不是梦……如若是梦,我现在怎么会看得清清楚楚。”
那时的我最怕的便是欠了阿玉一条命后又欠了她眼睛的清明:“我的眼睛什么样子我知道,我的眼睛能不能看清楚我知道。她一定让你不要告诉我,她一定嘱咐你了。”可我又很想知道她回来的消息,我记得自己甚至求过他,求他告诉我,是阿玉回来了:“阿玉她……她回来了对不对?”
我记得自己御风飞出门外,回眸之时,忽看到立在窗边的素书。过去抱住她,那时她浑身僵冷,我不晓得自己心里是欣喜多还是愁苦多,裹着她只能道出一句:“素书,我看得清你了……”
“……嗯。”
“你真的……很好看。”
“嗯。”
“让我多看看你,过一会儿……我要把眼睛的清明还给阿玉。”
她闭眼笑了笑:“那你好好看看。”
我是舍不得的,我恨不能将她这模样刻在心上,可我当时想的却是要把眼睛还给良玉,我甚至跟她确认:“是阿玉回来了对不对,老君不肯告诉我,素书你知道是她对么?”
“孟泽,你觉得是……就是。”彼时她语调欢快,却抬起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脸。
她一定是在哭。她一定不想叫我看到她在哭。
我奔上三十五天,看到的却还是良玉的一块玉碑,我甚至翻遍三十五天也没有见到良玉,长诀不拦我,却冷冷道:“你便是这般猖狂,连小玉仙逝后,也要来扰她的安眠。”
我便晓得,眼睛这清明不是阿玉的,她未曾回来。
回到银河的时候已是深夜,素书早已入睡。风雪灌入我衣袖,我从背后拥着她,那时候觉得欣喜又难过,欣喜的是觉得自己捡了便宜,眼睛终于能看清楚了;难过的是,阿玉果真没有复活。
可他爷爷的,这算是什么便宜。
那时她醒了,却不转身,我扳过她的身子叫她看看我的时候,她蓦地一僵,指尖慌乱,扯住我的衣衫却不敢动弹也不敢睁眼。
我摩挲着她的眉眼唇角,我叫她睁眼看看我。
她却将额头抵上我的胸膛,笑道,“我平素里天天看你,我知道你什么样子。你今日累了罢,早些休息。”
我不知道她眼睛看不清,我不知道她是在躲着我、瞒着我,我以为她仅仅是因为良玉的事委屈着,我抱着她惆怅道:“素书,你是在难过么?”
“嗯?”
“你是不是因为白日里的事,在难过?”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过我能理解,她以前救过你的眼睛,你梦到她是正常的,你想到她回来了也是正常的,就像我沉睡十四万年回到神界,觉得聂宿也活着一样。你一直希望良玉神君能活过来,我是知道的。”说完这一句,额头蹭了蹭我的胸膛,是乖巧又温柔的模样,“睡觉罢,我真的有些困了。”
我自始至终,也没有想过是素书,是我最不愿意、最不舍得的那个姑娘,把眼睛的清明给了我。
这般不愿意、不舍得,竟就成了我自以为的不会是,不会是素书救了我。
什么十四万年银河深里的岁月,什么银白辉光灼了眼。
统统都是在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