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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上一次见到李教授, 韩闻逸就有些担心老人家的精神。许多孤独的老年人往往有更高的风险罹患抑郁症。他们会情绪低落, 反应变慢, 食欲不振,免疫力下降……而李教授, 已有了不少明显的症状。
韩闻逸先安慰李大荣:“既然李伯伯在服药,想必他已经看过医生了,正在接受治疗。你先不要太心急。”
李大荣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知道抑郁症是一个很可怕的心理疾病,却从没想过竟然会发生在自己年迈的父亲身上。当他看到家里许多的安眠药,虽然他不知道那到底是父亲治疗失眠用的, 又或者另有其用, 他慌得几乎乱了分寸。
韩闻逸又问他更多的情况, 问他老人家的不正常已经持续多久了?问他知不知道老人家除了服药之外是否还有接受另外的治疗?
李大荣知道的并不很清楚。经过他的回忆, 自打他母亲去世, 父亲的精神就每况愈下,尤其这一年来, 老人家变得十分封闭, 脾气时好时坏, 又常说些悲观的话。他虽觉得父亲不对劲, 可也没想心理疾病的方向想。直到刚才他在柜子里发现药物,才被狠狠吓了一跳。至于除了服药之外的其他治疗,老人家应该是没有接受的。李大荣请过很多保姆来照顾老人的日常起居, 虽然老人家隔三差五就会把保姆辞掉, 但是没有一个保姆向他反映过老人家有定期出门的习惯, 因此老人应该没有接受心理咨询。
李大荣一边回想关于父亲的种种反常的情形, 一边忍不住皱着眉头摇头。他懊恼地用带着几分不满的口吻抱怨:“我爸这人实在太固执。他这个病,一半是他自己犟出来的!”
他说的时候,钱钱也在旁边听着。等听到这句结论,她差点被气乐了。原本别人家的事她不好多说,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怼了一句:“这话说的。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是没个比他更‘犟’的人跟他对着干,李伯伯一个人跟谁犟去?”
李大荣微微一怔。
韩闻逸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了捏钱钱的手。钱钱明白自己的语气有点不妥,李大荣好赖比她年长将近二十岁,她本该尊敬些。可一想到李教授曾为她做过的小木屋,一想到这两天她听到的他们父子俩的谈话,她就情不自禁地想为李教授打抱不平。
韩闻逸抚摸着钱钱的指尖,安抚她稍安勿躁。然后他温和地问李大荣:“为什么说李伯伯固执?”
李大荣有很多不满的怨言想要倾诉。他不住地叹气:“我知道老人家一个人孤独,最好能多陪陪他。但是我工作忙,还要照顾孩子,顶多也就周末回来一趟来看看。我这几年工作还算顺利,手头宽裕了,就想说在我家旁边给他买套房子,让老人家住过来,近一点方便照顾。但他死活不肯,说什么在这里住习惯了,方便。”
他顿了顿,又道:“我爸上年纪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他不肯搬家,我们没法在他旁边照顾,我就请保姆来照料他的生活起居,顺便也能陪陪老人家,让老人平时能有个说话的人。可我前前后后给他请了五六个保姆,都是我仔细考察过的,不管人品能力都绝对没问题。我爸却硬说他不需要人照顾,每次过不了几天就找理由把人赶走。怎么劝他也不听,我都头疼。”
钱钱略有些惊讶。这么听来,李大荣好像还是很关心他父亲的?
她忍不住道:“如果你关心李伯伯,又为什么对他那种态度?”
李大荣不明所以:“哪种态度?”
钱钱说:“昨天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我听见你说他的咖喱饭没有人要吃。还有今天中午,我下楼的时候听到几句你斥责他的话。”
“斥责……”这个词让李大荣噎了一下。他讪讪道,“这……我承认我态度不好。我是心急了,因为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他并非有心对父亲发火,只是在对待亲近的人时,忘记了克制自己的脾气。被旁观者点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在别人眼里有多糟糕。
李大荣羞愧了片刻,又接着道:“我不让他烧咖喱饭,是因为他现在年纪大了,手脚不灵活了。前几个月有一次他煮咖喱,不小心把一锅咖喱洒了,把脚上的皮都烫掉了。这让我怎么能放心?所以我才跟他说,没有人要吃咖喱。让他不要烧了,”
钱钱讶然。竟然发生过这种事?
李大荣又说:“今天中午,你看到他在那里做小房子是吧?他现在老花眼,眼睛看不清楚东西,敲钉子锯木头的时候伤到手不是一次两次了。上个月我才带他去医院打过破伤风。他想给我女儿造小房子,可我女儿家里玩具一大堆,真的不需要他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何必呢?”
钱钱又是一怔。她原先听到李大荣对李教授发脾气的那些话,觉得十分过分,却没想到,李大荣不让老人做那些,竟也是出于关心老人的原因?
可即使如此,她依然觉得哪里让人感到不适,只是她一时间说不出来。
韩闻逸一直听着,没有出声,直到此刻他才温和地开口:“大荣哥。”
“嗯?”李大荣立刻认真地看着他。
“我理解你关心李伯伯,不想让李伯伯受伤。”韩闻逸先肯定了他的孝心,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这份关心之中,是否也有一部分——也许只是一小部分——是因为如果李伯伯受了伤,出了什么事,会给你添麻烦呢?”
韩闻逸这么一说,钱钱立刻恍然大悟:对了!让她觉得不舒服的原因就是这个!煮咖喱烫伤脚也好,做木工弄伤手也好,那都是意外的事件。不说老人,便是她自己煮东西的时候也曾被烫到过。因此便剥夺老人做事的权利,即便是为了老人好,又何尝不是自己嫌麻烦呢?
李大荣愣了愣,第一反应是想反驳,可反驳的话到了嘴边,竟然没能立刻理直气壮地出口。
父亲会给他添麻烦吗?……当他在公司开会的时候收到保姆的消息,说父亲锯木头锯伤了手指;当他忙完公务打算上床睡觉,突然接到电话,说父亲烫伤了脚背……他心疼老人家,他担心老人家,可是那一刻,他脑海中最强烈的一个念头却是,为什么父亲就不能安分一点,好好享享清福,少给他添点麻烦呢?!
——他愿意给老人最好的生活,报答养育之恩,可生活的担子已经够重,烦心的事情已经太多,他不希望再有人给他制造额外的烦恼了。
韩闻逸观察着李大荣的表情变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没有讨论什么是孝道,也没有指责对方的做法有什么不妥,他只是问了个将心比心的问题。
“大荣哥,”他平静地问道,“如果有一天你也老了,你会希望你自己是个依然能为孩子遮风挡雨的老英雄,又或者,是一个被孩子奉养着、伺候着、不能再创造任何价值的老头子呢?”
李大荣的瞳孔瞬间收缩。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壮年的父亲来说直击灵魂深处!
他想着自己年幼可爱的小女儿,一股热血在胸口激荡。他曾在无数个夜晚祈祷过自己的臂膀能永远有力,为孩子挡去所有的麻烦;他日复一日地努力着,让自己的胸膛始终宽阔,能为孩子创造一个没有忧愁的避风港。
可如果有朝一日,他垂垂老去,老到成为了孩子的累赘和负担……他不敢想象那一天,他宁愿自己在那一天之前已然死去……
一瞬间,李大荣脸上惯常的严肃冷毅瓦解了,他的眼眶唰一下红了。
他不知道是哪一点让他忽然有了想哭的冲动。是他年幼的女儿?是他有一天也终会老去?又或者是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年轻时也曾如高大威猛、无所不能……而终有一天,他们都将在岁月中衰微,直至化作尘土。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哭的冲动,此刻竟控制不住。他不得不抬手捂住脸,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钱钱默默地将桌上的抽纸移到他的面前。
韩闻逸暂停了谈话,给他自我调整的时间。几分钟后,李大荣的情绪才又渐渐恢复平静。
韩闻逸切入了正体:“很多原因会导致老年人产生抑郁的心理。其一是孤独;其二身边人的离世会对他们造成打击,让他们对生命失去信心;其三,担心自己无用,会给子女造成负担,也会让他们对生活丧失热情或是自责……”
李大荣心里一阵绞痛。
一直以来他想的只是怎样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孝顺的儿子,却没想过父亲想要的是什么?在害怕的又是什么?他以为他是为了父亲好,却未料到他的所作所为竟是在狠狠戳着父亲的痛处。他用他的言语和行动,一遍一遍地告诉父亲:你已经老了,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不再有任何的价值……
而父亲的倔强,是父亲最后的挣扎。他固执地不肯要人照顾,因为他不想成为旁人的累赘;他仍然想为子孙做点什么,仍然想有发光发热的机会;他仍想做一个英雄,而不甘心就这样垂垂老去……
李大荣忍不住了。他的眼眶再一次泛红,他匆匆说了声抱歉,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出门去抽烟。
抽完两根烟以后,他再次回来。
他跟刚进门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背脊微微弯着,神色疲惫而谦恭:“小逸,我该怎么做?”
韩闻逸说:“我会去找李伯伯谈谈,如果他需要接受心理咨询或是其他的帮助,我会尽我所能。有什么进展我会随时跟你沟通。至于家人……”
他顿了顿,看着李大荣,平和地说:“我想,也许对一个人好的方式,比起给予他我们认为对他好的东西,或许让他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并使他从中获得成就感,会让他更高兴吧。”
李大荣被深深地说服了。
离开时,他走出房门,又回过头,朝着韩闻逸鞠了一躬。“小逸,谢谢你。”他说,“拜托你了。”
韩闻逸点头:“我会尽力的。”
……
钱钱回到家,钱为民和钱美文出去逛街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回到房间,准备找一套换洗的衣服,一打开柜子,就看见衣架上挂着老妈为她织的那条围巾。
钱钱愣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将围巾取下来。她走到镜子前,试着戴了下围巾,再一次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她几乎把衣柜里大半衣服都拿出来试了一遍,想要找出一套搭配起来或许能使得这条屎黄色的围巾不那么土的衣服,然而她失败了。
她绝望地拿起手机,对着镜子自拍了几张,然后把照片发送给吴妮妮。
不片刻,吴妮妮的回信就来了。
妮妮爱吃土豆泥:“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条围巾什么鬼?你要去拍乡村爱情故事吗?你要打扮成这样跟我出门我绝对装作不认识你啊!”
钱钱没有钱:“很土是不是_(:з」∠)_”
妮妮爱吃土豆泥:“不是很土,是土爆了!别人送你的还什么?我相信以你的审美,不可能买这种颜色的围巾啊!”
妮妮爱吃土豆泥:“不会是金坷垃送的吗?这直男审美,啧啧啧。”
钱钱没好意思说是自家老妈亲手织的。她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无力地躺到床上,仰天长叹。
做人可真难啊!
……
几天后。
下了班,韩闻逸和钱钱一起回到住处,上楼的时候韩闻逸却走到二楼就停下了。
“你先回去吧。”韩闻逸说,“我去找李伯伯。”
自从上回李大荣来找过他以后,他就去找了李教授,想看他能给李教授提供什么帮助。李教授是个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也不愿接受心理咨询。韩闻逸并不勉强他。但只要一有时间,他便去找老人家聊聊天。即使不是系统的咨询,陪老人家说说话,开解开解,亦能有不错的效果。
一开始的时候李教授并不愿意跟他聊。可渐渐地,老人家最近开始向他诉说过往的事了。
正如他所料的,自从妻子去世以后,老人的心结就一直没化开。这两年来又经历了好友、兄弟姐妹的相继离世,对老人家更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再加上子女的不理解,年老后身体机能的衰弱,一样样都是担子,沉沉压在老人的心里。内忧外患,是他越来越抑郁。
想要治好老人家的病,外界的环境需要改变,这需要子女们的配合。韩闻逸亦要开导老人家转变自己的思维方式。
他朝着李教授家门走去,钱钱并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在楼梯上停留,她看见李教授打开房门,韩闻逸走进去,房门又关上。她对着关上的房门,心里思绪万千,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继续朝自家走去。
到了家门口,钱钱正打算掏钥匙开门,低头的时候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系的围巾。她后来还是在网上下单买了自己看中的那条围巾。
她想了想,解下围巾,塞进包里。
她打开门,钱美文正在客厅里坐着,闻声探头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她脖子上空空如也,钱美文不由奇道:“这么冷的天你出门没戴围巾?我给你的那条怎么没见你戴过啦?”
这要搁平时,钱钱八成跟她贫上几句,埋汰她织的围巾太丑戴不出去。然而这回她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进屋以后,钱美文拿着手机过来给她看:“女儿,你看这个帽子好看伐?我给你织一顶?”
上回的围巾没能在钱钱这儿取得好评,的确对钱美文的热情有一定的打击,可打击的还不够透彻。可她闲着也是闲着,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可做,只好可怜巴巴地把织毛线这项大业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