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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申副官来重庆主持了赌约的签订——简直是可笑的场面,也难怪曾养甫说四川地硬人蛮,换做上海南京,谁能这样公然地叫省政府派代表主持打赌?到底是四川人民敢想敢干。
文书签毕,刘航琛只送申副官返程,并不送曾委长。露生这头也不在乎他的虚情,众人喜气洋洋地回旅店取了行李,当天就去码头。
阶段性的胜利,原本应当安排一场晚饭,好好庆祝一番,争奈重庆延误时日太多,曾茅二人归心似箭——要盛赞一下林教授惊人的记性,又不知抽了哪个空儿,把朝天门的轮渡时刻表全背下来了。
大家卡点儿登船,一秒钟都没耽误。
连打带骂的一个月,着实累了,所有人上船之后都是直奔客房,倒头就睡。露生原也想睡,无奈许多天来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神经僵直地亢奋。独个走到甲板上去,就船头坐下,和侍应要了一张航线图来,细细琢磨——来的时候有意气用事的成分,虽也看了航线,却不曾精打细算,这时候正好用功。又问侍应询川江这边客船货船,价钱可有涨动。
有人在他身后笑道:“露生哥,原来你在这。”
露生回头一看,原来是嵘峻,诧异笑道:“怎么突然叫我哥哥?”
嵘峻一愣,尴尬得耳朵红了。他比露生小三岁,可是长相却比这漂亮哥哥老成一些,加之平日露生温柔,并不拿身份,嵘峻就和旁人一样,叫他“小爷”,有时也直呼名字,甚少以兄相称。嵘峻回思自己这句“哥”是怎么冒出来的,一通紧急的逻辑分析——合着这几天是被露生吓着了。
“我没想到你那么有气势。”嵘峻老实,“你太有魄力了。”
露生笑得弯腰:“和刘航琛吵架么?那算什么魄力。”
“不是,你敢跟他打那样的赌,这就叫魄力。当然,”他推推眼镜,“要是再冷静一点儿就好了,三千块钱,十五天,我回头想了一下,咱们往返都不够这时间。”
露生踢着甲板上的钉子:“可是他给得太多了。”
——三间厂房啊!还有三间铺面!弟弟!好多钱啊!
嵘峻闻言而笑,一旁的文鹄也笑,不想白小爷赌性这么大。好在他还存着细致,等申副官来重拟了文书,把这时间限在了“杭州出发起算”。
只是三千块钱,路费上仍要精打细算,时间也是一天都不能耽搁。
“也不能光看他的赌注,我们的赌注难道不值钱?你要是输了,我可就要给这个坏蛋做事了。”
“你害怕?”
“……不怕。别人或许不清楚,我可知道你的能力。”嵘峻指了指露生手上的航线图,“你该不会现在才看航线吧?”
“说好了不怕呢?”
三人都笑了,露生叫文鹄多拿一把太阳椅来,叫嵘峻坐下,“找我有什么事儿?”
“杭州的丝厂迁来重庆,你打算另取一个名字,还是照旧用安龙?”嵘峻度量着看他神色,“昨天我问了曾委长,他说还看你的意思。我有丝厂一半的股份,如果你取新名字,我跟你去办手续就行了。”
露生静静地瞧他一会儿,垂下眼帘:“我还没想好。”
嵘峻在心里恨自己不会说话。
他来找露生,其实是想道歉。这两天他们在重庆等申副官来,嵘峻给秀薇打了长途电话,结果挨了老婆一顿骂。秀薇在电话里怒斥:“你只顾功名!白大哥是气头上跑去重庆,你倒好!顺杆子撺掇他救你的丝厂!”
“可是工厂二百多人——”嵘峻讷讷地辩解。
“你自己不是厂长吗?你为什么不回来找金求岳?两个厂子,白大哥又没有一分钱的股,你凭什么使唤他?”秀薇原以为露生是去帮忙,谁知丈夫才是那个跟着的!眼看留在重庆已成定局,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办才好,“那他俩以后就算拆伙啦?”
嵘峻也呆了:“金少爷……也许会来重庆汇合。”
“你看他像要去的样子吗?”秀薇被他气死,“再说了,凭什么他去了白大哥就要跟他和好啊?真当自己是老爷啦?!”
弄得嵘峻一连几天都没睡好。他不清楚他们争吵的来龙去脉,可是几百个工人等着吃饭,他试过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去和当地的行会谈并购,找丝户们央购一点蚕茧,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如今迁厂是唯一的希望,有一线希望他就得抓住。
隐隐约约地,他感觉自己可能在事实上把这两个人推远了,那天求岳打电话来,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了,可是想到厂里的工人们,嵘峻不能不救这个厂。
刚才他试了试露生的话头——秀薇教他的,要是还用安龙的厂名呢,这就意味着他俩还不算拆伙,但要是露生另开新厂——嵘峻简直不敢想。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又不能直说“对不起”,因为实在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对不起什么,紧急地组织话语,抬起头来,却发现露生怔怔地盯着甲板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