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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下午两点抵达了费城。
马秘书是会办事的人,这头下了火车,那头酒店就已安排妥当。他和小牛把求岳送到酒店,向求岳道:“这种事情不必您亲自去,我和家裕比较熟门熟路。一路上劳累,金参议休息一会儿,等和那位先生联系上,我们再约日子,这样显得您郑重,也不失您的身份。”
他在火车上已经问明了情形,求岳虽然遮遮掩掩,到底还是要把培黎的姓名告诉他们。可惜伯爵当初给的介绍信只说他老家在费城,具体住在什么地方却不知道。
马秘书倒也不忙,多年不见的旧人,若是仍在故居那才是奇怪,活络笑道:“如果是别人,这件事定然难办,我们却很可放心。美国的人口管理非常严密,姓名年纪都有,去警局协调一下就行了。您是总统的朋友,这个面子他们岂有不给的。”
求岳道:“如果那边不肯帮忙,就回来告诉我。”此时方觉他们忙前忙后,颇为辛苦,拿了一盒纸烟给小马:“抽支烟,辛苦你们了。”
马秘书脸上再度绽出笑容:“这说哪里话?能和金参议出门办事,我们荣幸之至。”说着,将烟盒小心装进口袋里。他身后的小牛仍是一声不吭,针扎不出屁的样子。
求岳看他们下楼而去,自己收拾行李,把礼物拿出来,衣服也挂好。他感觉这一路都挺顺利。
推开窗户,远处隐隐约约的喷泉的闪光,不知是叫什么名字的公园。近处便是错落有致的楼房。求岳倚窗,摸出烟斗点上,老老实实地,他在考虑怎么跟培黎去谈。要说服这样一个有了年纪、且已归乡的人,不拿出点诚意是不行的。
往常这个时候,可以跟露生商量,但露生人在纽约。他们到底长大了,当初在上海,分开三个月都哭成狗,现在却有些老夫老妻的意思,要走也只是交待琐事。
求岳想起他,微微地咧嘴,自己也不知道的。
临行前的晚上,他和露生谈起这次费城之行,枕头上忍不住说了句心里话:“我想着这次谈判过去,国内就算渡过难关了,等大家齐心抗日,把那个大关过去,中国少走一个大弯路,我们就能功成身退了。”
“你有把握,要他们齐心协力收复东北?”
“打仗其实是打经济,只要经济起来,就有底气跟别人干。中国地大物博,工业水平也不算太菜。”求岳道:“来演出之前,我和孙夫人见了一面,她说想不到我们能说服孔宋两家,一定会努力为国共合作斡旋。”
宋庆龄当时恳切地说,建丰也很有促成统一战线的愿望,有儿子劝说父亲,又有你们来敲打中正的思想,我想这件事,应该是很有希望的。
蒋经国已随谈判团第一批回国。政治家的事情,金总不想再掺和。眼下是中国得到一大笔贷款,这是最好的机会,他能做的就是尽量地募集人才,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把江浙的工商业做大做强。
求岳不知道历史会往哪一个方向发展,但思来想去,无非是“尽人事”三个字。他设想过这一段新历史的方向,最好是两党能够尽释前嫌,团结收复东北,之后战也罢、和也罢,新中国总归是要建立。他自知在政治上穷尽所能,顶天也就是帮助谈判胜利而已。但就像他和露生所谈的那样,无论振兴国家还是收复失地,一切都要经济。
要说做这一切,包含了什么小小的私心,也是有的——金总想在新中国的典礼上,挤一个小小的位置,给露生也争取一个小小的位置。到时候梅先生和六爷是肯定能去的,自己和露生不必登上城楼,能在典礼上有一张合影,就很开心。
如果这个故事要写一个结局,再没有什么是比这个结局更圆满的了。
想着想着,他笑出来,抬手抽烟,才知烟早已燃尽,连烟斗都冷了——人要做梦可真是不得了,一晃眼半天的时间过去了!
这时候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不必看表,单看夕阳便知时候已经不早了,这俩牛马是放出去吃草了吗?这早晚还不回来?
只能说,计划的的时候都很自信,等真到了地方,操作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牛头马面直到点起路灯才满脸倦色地回来,马梦溪擦着汗道:“费城是有不少姓培黎的,但年纪都对不上,也没有去过中国的经历。”
这把金总整懵了:“不可能啊,除非他死了。就是死了也不会没亲属吧?”
“我们去警察局,询了一个多钟头的消息,又去劳动统计局翻看了档案,确实没有一个相似的人,金参议,您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记错了?”
金总疑心这俩办事员马虎交差,只是天色已晚,这时候计较也没大意义。等第二天一早,干脆自己又去问了一遍,一上午翻档案、打电话——真就没有一个能对得上。当初想着一个人回归故里,又在国外旅居多年,再怎么着也该是本地的名人,不料此时却是大海捞针。
三个人忙到下班的点,仍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小牛跟着他出来,见他蹲在马路边抽烟,劝道:“金参议已经尽力了,”
求岳心里正烦,随口怼道:“你懂个屁。”
小牛就不吭气了。
求岳叼着烟看看他,感觉自己话说重了。人家好歹是个驻美外交官,在国内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凭什么要受你的气。
这时候就发现自己还是被旧社会浸染了,居高临下,不免对这些小人物颐指气使。
叹口气,他给小牛递了一根烟:“对不住啊,别往心里去,我是有点着急。”
小牛脸色松动了一些,微微地还有些赧然:“我不是生您的气,确实我们没帮上忙。金先生,其实你要找纺织的技术人员,可以由使馆出面联系。”
“你咋知道我要找技术员?”
小牛顿时语塞,不知所措地说:“路上您不是提起过吗,我就留意了——要不我再去跟他们说一声,不用找别的。”
金总心说我提起了吗?
算了,提不提也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这些基层小文员,倒还挺懂得察言观色,只是求岳听他说话放屁,不由得又“唉”了一声。他心说美国佬是傻的吗?工商业的技术人才有多重要,人家比我们先进、比我们知道。你要这么直来直去地说“我想引进人才”,人家引你妈个大萝卜!
名气归名气、追捧归追捧,金总的脑子还没被各路记者晃傻,他很清楚自己在美国人眼里是个什么形象。中国人想崛起、想引进人才,美国佬那婊天绿地的折腾劲可比小日本还难缠。
罗斯福高瞻远瞩,不代表美国人个个都是罗斯福,八十年后的谐星总统还不是一大把。
更何况,就算费城当地真有这个觉悟,肯做瓜精送盔甲,那也比不上他要找的培黎——这个人二十年前就去到中国,在中国呆了相当长的时间。会说流利的汉语,不仅精于纺织,在机械设计上也有造诣。
求岳看过他的履历,心知他和三友的老工人一样,不仅懂技术,最难得的是他对中国有感情。再要找一个能替代他的人,那只怕不是大海捞针,是往银河系里捞量子了。
做人不能太装逼,以后再不敢背后说人破技术员了。
金总郁闷地在路牙石上按灭了烟蒂。
当时自己名声太臭,只能盼着培黎大爷能再来中国。不想现在他打回美国了,培黎却沉没在人海之中。
——真就没这个缘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