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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样难堪的事落在儿臣与嫔妃面前,又有奴才们在,这才难以挽回了。”
皇帝眸中漫起阴郁的焰火,“你是说,朕周围的一切,皇贵妃都知道得紧?”
和敬的讶异恰到好处:“不是皇阿玛与令娘娘亲近,令娘娘才知道的么?难道她还有意窥探,才时机如此之巧,正好拉了儿臣撞到翊坤宫娘娘断发的情景?令娘娘素来温柔恭谨,总不至于吧?”
皇帝的脸色渐渐难看,“她既然向傅恒打听过,自然也会向旁人打听。哼,皇贵妃心眼儿挺多。”
和敬微笑:“令娘娘能得皇阿玛多年宠爱,自然心思过人了。哎,皇阿玛,咱们说这些不悦之事做什么?儿臣许久没向皇祖母请安了,儿臣与您同去慈宁宫吧。”
皇帝笑意凝固在唇角,却也不提此事了。
没过多久,又有人带走了三宝和芸枝,只剩了容珮和菱枝在身边。美其名曰,娘娘静心思过,不必太多人打扰。
菱枝气得直哭,拉着容珮的手道:“这算什么?皇上到底没有废黜娘娘,为何只剩了咱们两人伺候。宫里的常在小主才只有两个宫女呢。不,常在还有太监伺候,娘娘却连这点体面也没了。”
容珮只得安慰道:“别哭,别哭。三宝去伺候十二阿哥了,芸枝去了婉嫔小主那里当差,也不算坏。”如懿只作听不见。她独自留在佛堂内,擦净铜灯上的乌迹,添油点亮,置于佛尊前。天色一分分暗下去,烛光中的佛尊眉目慈蔼,浑不知人间疾苦。她只是奇怪,与其如此麻烦,他为何不直接废黜了自己
,也省得这些零碎折磨。想不通,不愿想,她便孤坐于蒲团之上,翻阅着那些艰难晦涩的梵文。
春夜幽凉,冷冽如秋。宫烛焰火摇曳,牵得她身影幽长,漫成孤清一道。冬日的火盆早已撤去,凉意渐渐迫近,逼入骨髓。她穿着青素衬衣,不觉生寒,伸开双臂,紧紧箍住的,唯有自己。
有脚步声走近,她以为是容珮,也未抬头。那双足停在自己身前,分明是一双梅紫色松叶长青缕金鞋。
那人弯下身,轻轻拥住她,温柔道:“姐姐,地上凉,着了寒气便不好了。”
这样的声音,入耳安心。除了海兰,再无旁人。
如懿握住她手起身,二人对坐,如懿方问:“你怎么进得来?”
海兰道:“永琪进宫请安,绊住了皇上。你这里又忙忙乱乱的,我趁机打通了关系,进来瞧瞧姐姐。”
如懿用一枚素银镶珍珠扁方绾着髻,梳燕尾后横贯一枚银箔珠花,雨过天青色衬衣,深绿镶边,暗紫如意襟,显得格外清瘦,简静。
海兰的泪便滚滚而落。如懿笑:“你真是不大哭的人,却每每都为了我哭。看来我真是不祥人。”海兰忙忙去捂她的嘴,“姐姐说话这般不当心。”她用绢子抹了泪,“我让叶心带了些四季穿戴的衣裳和几床被褥,都交予容珮了。姐姐放心,你的贴身衣衫都是我亲手做的,一应无碍。”她又道:“永璂也好
。除了去书房便跟着臣妾,或是在太后眼前,太后也对永璂很好。”
如懿念了句佛,“可怜我的永璂,太后若能怜悯,我也安心些。”
海兰忍泪道:“姐姐,我进来一趟不易,皇上南巡回来,把李玉打发了去圆明园当差,跟前的差事一应给了进忠,进忠与魏嬿婉沆瀣一气,更是了不得。我以后便要进来看你,怕也难了。”
如懿知她用意,“你费尽心思进来,必有要事说与我听。”海兰从袖中取出一枚红宝石粉的戒指,无比郑重地放在如懿跟前,“这是凌云彻死前交给我的,我虽不知他真意如何,但是他曾经告诉我,这是他与魏嬿婉的定情之物。”海兰将戒指对着熠熠烛光,那镀金
戒面的里侧,分明刻着燕舞云间的图样。
如懿眼神一跳,“你打算如何?”
海兰急切道:“云是凌云彻,燕子是魏嬿婉,其中深意,不言而喻。魏嬿婉如日中天,一旦登上后位,姐姐就万劫不复。若要东山再起,扳倒魏嬿婉,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凌云彻是已死之人,我还要拿他做赌注,搏一个未知么?”如懿轻嗤,目光微凉,“我与皇上积重难返,并非只用一枚戒指就能东山再起。”海兰盯着她,殷殷切切,“姐姐,我知道你有许多的不甘心。你说得对,嫁了这样一个男人,身膺荣华,可是又能得到些什么呢?但是你想想,你还有我,有永璂,有永琪。姐姐,我看得出来,凌云彻是真
心为你,不惜自己的性命。既然如此,再用他一回又如何?他如果看你过得好,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的。”海兰说得太急,几乎被自己呛到。她伸手取过如懿常用的茶盏正要喝,才发现里头连一片茶叶也无,只是冰凉的白水而已。连盛着水的茶盏,亦缺了一角,露出粉白的底子。她愈加凄然,执着如懿的手,
不肯放开。
大约是寒气侵体,如懿咳了几声,缓缓沉声,“凌云彻身受污名而死,我不愿他死后不得安宁,再受一重侮辱。且光凭一枚戒指,未必能动摇魏嬿婉的地位。海兰,罢了吧。”她眸中晶亮,有不可更改的执拗,让海兰有些怕,然而一想到如懿所受的苦楚,海兰如何能依,“不能罢休!我只要想到姐姐所受的痛苦和侮辱,我便闭不上眼睛不能入睡。姐姐,你被关在翊坤宫里,我在
延禧宫又何尝好受?姐姐,我们搏一次,好不好?”已无太多悲伤,如懿的眉间凝着几许温默与疲倦,“赢了,我依旧是皇后,依旧陪着这个屡屡伤害我的男人。输了,却要搭上你,搭上永琪的大好前程。海兰,我真的倦了。有生之年,我离不开这个地方,
死也要死在这里,那就容我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吧。”
如懿的话铮铮然,如锋刃直中海兰心间。海兰分明震了一下,眸中惊痛不已。她嘴唇微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颓然低首。她喃喃,“姐姐,我不知你竟灰心到这种地步。今日的话,便当我没有说过吧。”
她拂袖起身,将那枚戒指笼于怀中,放入衣襟坠子上所佩的金累丝嵌珍珠绿松石蝶舞梅花香囊,珍重安置。“姐姐若是不喜,便由我暂时保存。这枚香囊是姐姐归来时所落,我一并收着,当作念想吧。”珍珠,本是如懿喜爱之物,所以每有首饰,大多点缀。她正欲答应,忽而掩袖咳嗽两声,面上泛起几许虚弱的红,似为不施粉黛的她添了一痕新润的蔷薇色胭脂。海兰关切道:“怎么好好地咳嗽起来?宫中
阴冷,不如请江与彬来看看。”
如懿连连摆手,“春潮反复,咳嗽也是有的。我要说的便是这个,不必再叫江与彬与惢心为我担忧,未免连累,不许再让他们探知我的事。知道么?”
海兰忧心忡忡,嘴上答应了,却还放心不下。如懿道:“不用管我,好好顾着永琪和永璂。永琪腿上的附骨疽如何了?虽是小病痛,也要上心,江与彬治这个颇有见效,得叫他去看看。”海兰应承着,心疼道:“姐姐还不知道永琪的脾气?讳疾忌医,也总不当回事。总怕自己弱些,别人就拿住了话柄。如今帮着皇上处理政务,也没日没夜的。叫他换个太医,也总说瞧着原来那个就好,不必
费事。”
海兰殷殷叮嘱几句,也不敢多留,微有环佩相撞之声,玎玲而去。
如懿静静坐着,任由天光昏暗,逐渐坠落。
那一晚,深碧暗红的帐幕低垂,如懿居然梦见她的姑母——先帝的乌拉那拉皇后。
梦中的姑母未再老去,或者说,她的心已老,相貌也不再重要。她的青丝中夹杂白发,一身皇后凤妆,气势凛然,不减当年。
身畔已无至亲,与姑母梦中相见,也足以让如懿热泪盈眶。她刚唤了一声“姑母”,乌拉那拉皇后却殊无笑意,肃然凝望着她,“如懿,你的皇后凤冠呢?”
她无言,只能沉默以对。
姑母却冷笑连连,“无用!当真是无用!戴在头上的凤冠,也会被人生生夺去。你我姑侄,便是这般无用么?连自己的男人都守不住,生生看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生地成了一个个弃妇!”如懿跪在乌拉那拉皇后跟前,惨然笑道:“姑母,这个世上有没有抓不住的姻缘?我想我就是吧,哪怕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却总是带给我一重又一重的失望。我们的姻缘,只是有姻无缘。我曾经很
爱这个男人,如今却觉得陪伴他身侧,耗尽我所有的尊严与心力。姑母,我真的很累。”
乌拉那拉皇后厉声呵斥,“累?一个失败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自己累,无非就是做得还不够好!你曾深陷情爱之中不能自拔,优柔寡断不能决绝,所以你才落得这般地步!”“昔日犯下的种种错处,是我咎由自取!如今困锁深宫,我也坦然。”她仰头望着声色俱厉的姑母,“姑母!情爱和权欲固然是魔障,但清醒更让人寒冷,让我们百死不能超脱的,难道只是皇上么?儿女离散
,夫妻背心,皇上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姑母的嗓音凄厉划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便是皇帝让你失望又如何?终究只有一个皇帝,抓住了他,便抓住了一辈子的指望。”“曾经我也这样想,我曾把一生托付于他,渴望得到安稳的人生,可是等待我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懿渐渐平静,从容道来,“姑母,我以为只有这个男人会让我失望,后来我才知道,真正让我失望
的,是我过了几十年的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这样了。姑母,我想问问您,您活着的日子,有哪一日是真正的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乌拉那拉皇后看着如懿,眼底有复杂难辨的情绪,终于默然离去,归于鸿冥大荒。如懿自惊悸中醒来,抹去额上冷汗,一颗提着的心却放了下来。自此,对谁再无愧欠了。因为她,终究成了乌拉那拉氏又一个弃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