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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无声的松林中,呼啸的寒风夹杂着飞雪簌簌而落,墨发男人眉目冷清,怀抱珍宝徐徐前行,广袖流云微微扬起,颀长的身影恍惚与漫天落雪融为一处,朦朦胧胧似要就此走向永恒。
孩童稚气未脱的绵软声音从怀中传来,悠悠回荡在耳畔,分明是极为乖巧的央求之语,听起来也未有多么沉重的伤痛,然而不知为何……
小孩所吐露的每一字、每一句简单无比,皆如同刻刀,深深在黑衣剑仙心中刻出不可磨灭的痕迹来,哪怕是呼吸吐纳间,亦能感觉到如影随形的钝痛。
“独孤九,我们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莫焦焦呢喃着重复询问。
独孤九微微敛起眉,眉眼深沉,神色莫辨,他没有应下小孩的话,只安抚地拍着莫焦焦的背,哄他入睡。
直至一身红袍的莫焦焦握着小拳头蜷缩着睡熟了,男人才将人安置于大荒法阵中央,转身出了识海。
***
啸日峰青霄殿内,鸿御老祖此时正端着一盆切碎的忘忧草,苦口婆心地哄着蹲在墙角的高大食梦兽。
“梦梦,你都两日未曾进食了,再怎么赌气也该好好吃饭了。”
形貌肖似麒麟的食梦兽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第一百零八次用尾巴对着胡子花白的老头。
鸿御老祖忍无可忍,急得跳脚,索性破罐子破摔放下忘忧草,怒道:
“你不吃便饿死罢了!不过是要你助爹爹入梦帮一帮那神图子,纵使折损一些修为,我也有法子替你恢复,隐神谷之事你又不是不知,如今竟连一小娃娃都不愿出手相助,竟还绝食抗议,本宗主当真是惯坏了你!”
鸿雁仙子正坐在桌边品茶,闻言忍俊不禁,开口道:“宗主何必动怒?食梦兽虽聪慧,到底未曾开化。哪怕于情于理,它作为同族,确实应当对隐神谷施以援手,但若是不出手,也无可指摘。世人尚且无情,何况妖兽。”
鸿御老祖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回到桌边坐下,无奈道:“隐神谷当年留守大陆正面,誓死守护神图子,已是为了整个修真界自断后路。大陆反面能否开启皆系于那娃娃,如此全族倾覆之痛,修真界宗门但凡有一丝良知,都不该袖手旁观。”
“确实如此。”鸿雁仙子收起笑容,神情冷淡地看了一眼食梦兽,见那妖兽偷偷摸摸扭着头啃忘忧草,又忍不住笑开来,抬手指了指,调侃道:“看来宗主的食梦兽只是口不对心罢了。”
鸿御老祖依言看过去,顿时惊喜地瞪大眼,两三步奔过去揽着妖兽一通揉搓,又耳提面命,气哼哼道:
“吃了本宗主亲手种的忘忧草,可不能装死不干活!你也不想想你爹我都七老八十了,还每天三更天起来给你准备吃食,几十年如一日操心得头都要秃了!再不帮那娃娃入梦,我可真的要揍你了!你可是只妖兽,如今能好好呆在这里全靠那娃娃顶在风口浪尖撑着,隐神谷一族便是你的同胞,不能忘本!”
食梦兽委屈地低低叫了一声,算是妥协。
鸿御老祖这才乐颠颠地松开妖兽,又给添了些亲手炼制的琼霄仙露,万分慈爱地盯着食梦兽饮水。
鸿雁仙子在一边感兴趣地瞧了一会儿,正想开口,耳边忽而拂过一阵极轻的风,她转头凝眸看过去,便见半空中倏而裂开了一条漆黑的缝,下一瞬,面容肃穆气质冷沉的高大男人便提剑破开了虚空,竟是直接撕裂空间从另一头走了出来。
男人眉眼冷漠地扫视大殿,凌厉的视线冰寒如刀,双眸一时间竟寂灭得全无活人气息,身上强悍的剑意威压不知为何未曾收敛,隐隐有失控之兆,甫一出现就迅速蔓延了整个大殿。
墙角的食梦兽畏惧于他的可怖气息,已是埋着脑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崇容师叔,发生了何事?”鸿雁忙抬手打出了一道护身符咒,将食梦兽安抚住。
鸿御也第一时间察觉到来人的反常,他拍了拍妖兽后回到桌边,看着剑气四溢的男人直皱眉头,正想说话,男人压抑低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若椒椒无法放下心防,不愿离开识海,当如何?”
“师叔莫急。”鸿雁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抬手替男人倒了杯茶,也不去询问对方如此反常的原因,只笑吟吟道:“您识海中那小娃娃醒来也不过半月,何必如此心焦?慢慢劝说便是了。他到底年幼,隐神谷之事多多少少还是明白的,族人纷纷陨落,短时间内恐怕难以释怀。”
“就是。”鸿御老祖同样察觉到了眼前黑衣剑仙非同寻常的反应,他装模作样地直摸胡子,佯怒道:“且不说师叔这一来就能把我的宝贝儿子吓得食不下咽,恐怕要好几日不敢出门,就说那小妖怪本身心智不全,遭逢巨变,他不躲着一辈子不出来都是极好的了,哪能那么快克服恐惧出识海?师叔委实操之过急。”
独孤九缓缓看了一眼墙角的食梦兽,眸色幽深,微微皱起了眉,他不容异议道:“椒椒必须出识海,大荒法阵已有预兆,椒椒修为进步神速,离化形不远,他本体为朝天椒,冰原并不适于生存,若不提早离开,恐受本座识海所限。”
“什么?”鸿御老祖闻声终于装不下去,惊得直接跳起来,险些连人带椅子摔倒,他揪着胡子抖着手直指黑衣剑修,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师叔的意思是,你动用了大荒法阵?”
独孤九漠然颔首,端坐岿然不动。
鸿御老祖见男人默认,气得捶胸顿足,道:“简直鲁莽至极!那法阵每日消耗的真元不知凡几,师叔怎能为了那小娃娃置自己修行于不顾?你迟迟不进阶已是受九九天劫之威,如今再如此大量损耗真元,若雷劫提前而至,该如何是好?”
“无妨。”独孤九显然并不在意,他瞥了一眼身上有些失控的杀戮剑意,眸中战意愈盛,又看向气急败坏的师侄,沉声道:“本座自有分寸。”
鸿御老祖还待劝说,却被鸿雁拉住了衣袖往后扯了扯,淡笑的女仙不着痕迹地朝他摇了摇头,随即笑道:“既然当务之急是助焦焦出识海,那么我等首要之事便是说服他了。我以为,焦焦不愿离开的缘由,师叔是最清楚不过的,可对?”
独孤九缓缓摩挲剑柄,颔首默认。
“那就是了。”鸿雁笑开来,“师叔知道缘由,那么对症下药便是最佳的解决之道,缺什么补什么。孩童心性,惧怕外界实属平常,师叔只管使劲浑身解数哄着骗着就好,只要能让他彻底信任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如果师叔也无法说服焦焦,那么……”
“再找个孩子当说客也未尝不可。”鸿御老祖已然恢复冷静,抚着胡子建议道,“流光便是不错的人选,同龄人之间比较容易放下心防。”
“流光并不合适。”独孤九出声反对,男人垂眸沉思片刻,忽而问道:“三日后的拭剑大会,可能推迟到一月之后?”
“可以是可以。”鸿御老祖点了点头,狐疑道:“师叔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来了?”
“本座尚有要事在身,无法出席,此后一月皆不在宗内,”独孤九沉声回道,他眉眼冷沉,薄唇紧抿,半晌方道:“师侄若能带着食梦兽入梦,还请代本座看顾椒椒一个月,此前本座已同你商量过入梦后当如何应对。”
鸿御老祖见男人神色极为慎重,甚至罕见地用上了敬语,忙不迭地摆了摆手道:“师叔有事便只管去办,我今日便带食梦兽去见那娃娃,再不行,还有鸿雁一道。”
“那便劳烦师侄。”独孤九冷声道谢,微微颔首,却是一言不发地抬脚走了。
鸿雁见男人再次破碎虚空离去,担忧地蹙起眉,道:“宗主,师叔久不出世,怎的忽然有事?焦焦居于他识海,他若是担忧,随时可进去看顾小孩,哪还需要你我?”
“你以为他要去的地方是什么随随便便就可以席地入定修行的好去处么?”鸿御老祖没了拘束,终于咬牙切齿没好气道,“我看八成是赶着去隐神谷,那地方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也就他千里迢迢赶着去!这段时日那大荒法阵也不知消耗了师叔多少真元,再加上小娃娃要出识海的准备,你还让我别拦他,他都拿命在拼了!”
鸿御老祖气得胡子直跳,在殿中如困兽般来回踱步。
鸿雁仙子听清他的意思,心中越发忧虑,“师叔要迎焦焦出识海,只稍把人劝服了再找具容纳神魂的身体即可,如何就要去隐神谷?莫不是……”
仿佛一时间想到了什么,女仙有些错愕地掩唇望向一旁的鸿御老祖,喃喃道:“宗主,今早上流光跟我说,崇容师叔交代她把别鹤剑投进鸿冥的剑庐里了……焦焦的心结若是隐神谷,他不会是真的想……”
鸿雁倏然掐住话头,与同样反应过来的鸿御老祖面面相觑,一时间皆失了语。
***
暮色四合,夜空一片幽蓝,天边星辰零星地点缀着,衬得雪后寂静的冬夜愈加孤冷。
莫焦焦盘腿坐在湖中央一盏发光的桃花灯上,手里捧着一只红色的小鸡,低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在他的正下方,一个巨大古老的法阵幽幽地泛着蓝色的光芒,源源不断地将暖融融的真元输送到小孩身体里。
桃花灯四周此刻遍布着各式各样被点亮的花灯,莹莹多彩的光芒将黑暗的湖面映照得一片明亮。
鸿御老祖站在湖边望了一会儿呆呆静坐的小孩,伸手拍了拍身旁的食梦兽,食梦兽听话地仰头长鸣一声,果不其然引来了对面稚童的注视。
莫焦焦歪着头看向突然出现的白胡子老头和妖兽,有些瑟缩地抱紧了小鸡崽,他想起独孤九走之前交代的事,才糯软地开口问道:“你是宗主吗?”
鸿御一听小孩奶声奶气的音调就呵呵笑了起来,他原以为莫焦焦哪怕身体没长大,声音怎么说也应该是个少年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也未曾改变。
老头子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笑,手里还习惯性揪着胡子,莫焦焦睁圆了眼睛,迟疑地道:“你看起来和谷主好像。”
“是吗?”鸿御笑得慈祥,他示意食梦兽靠近小孩,自己也慢慢走过去,解释道:“小娃娃,我是天衍剑宗宗主鸿御,我旁边的是食梦兽,崇容师叔应当跟你说过了,现在我就在你的梦里。你不去玩耍,怎么一个人在此枯坐?”
“我不知道去哪里。”老头子肖似隐神谷谷主的反应让小孩放松了许多,连连点头,他支使两朵花灯飘向鸿御老祖,道:“这个给你们坐。”
鸿御闻言,眼中慈爱之色更浓,莫焦焦的举动无疑是将他的宝贝食梦兽与他们等同看待,这让老人非常欣慰,“焦焦真乖。不过,今天我们就不在这坐着了,我引你去我梦中逛逛天衍剑宗如何?”
“好。”莫焦焦想起独孤九的话,乖乖点头。
他起身拉住食梦兽的耳朵,对上老人温和的视线,呼吸间眼前之景就换了一副模样。
暖风徐徐,晴空万里。
他们此刻正浮在半空中,鸿御趁小孩不备将他抱到食梦兽的背上,随即领着食梦兽开始四处闲逛。
梦境由心生,一切皆由老人掌控。眨眼间,他们便来到了一处巍峨高耸的主峰上,鸿御笑道:“小娃娃,这里是啸日峰,主殿为青霄殿,是我的住所。另一边那座为凌雪峰,是鸿雁仙子的居所。”
领着小孩里里外外晃了一通,他又带着人换了个地方,指着面前白雪皑皑的连绵孤峰,道:“此处名为天涯海阁,是崇容师叔的领地,山上终年积雪不化,一年四季皆处于风雪之中。”
莫焦焦好奇地被老人带着四处跑,看着宗门内各具特色的风景与居住于其中的人,只觉异常新奇。
鸿御为了逗小孩开心,还特意幻化出了平日里宗内常见的各种场景,比如鸿雁仙子雪夜执剑而舞,流光守在剑庐边上抱着剑心疼地自言自语,连云山微笑着教导新进师弟们宗门规矩,鸿冥老祖指着新出炉的绝世好剑热情地向独孤九推荐,他自己带着食梦兽跑出去懒洋洋地晒太阳,乃至于除夕夜宗门强行聚在一起陪年幼的徒弟守岁时,独孤九冷冰冰地坐在一边生人勿近的模样,皆一一被老人重现了出来。
莫焦焦目不暇接,从始至终只新奇地看着,唯有独孤九出现的时候,小孩会软绵绵地询问他们在做什么。
大梦一场,小孩便将天衍剑宗的基本情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鸿御老祖估摸着时候不早,便将小孩送回他自己的梦境里去,等人睡着了方带着食梦兽离去。
第二日夜晚,鸿御老祖又照常出现,继续带着小孩四处游历,乃至于第三日、第四日,直至第十九日,他都风雨无阻如约前来,有时候亦会带着鸿雁仙子一起,他们逛完了天衍剑宗,便去了山下的集市。
第十九日那夜,莫焦焦如常见到了鸿御老祖,然而这一次,小孩不知为何,说什么也不愿意跟着老人去入梦了。
鸿御无法,只好拉了盏花灯与小孩面对面而坐,温和道:“焦焦今日累了?不与我去玩耍?”
莫焦焦缓缓摇了摇头,看着人坐好,他呐呐地不知道说什么,片刻后又小心地瞅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欲言又止。
鸿御问道:“可是想问我什么?你尽管问,不碍事。你要知道,这可是你的梦境。再说,我俩都玩了这么多天,还见外呢?”
“嗯。独孤九,去哪里了?”莫焦焦放心下来,慢吞吞道,“他让焦焦在这里等,让我跟着你玩。”
鸿御闻言思索了片刻,笑道:“崇容师叔去给你找你的谷主了。”
“谷主?”莫焦焦茫然地睁圆了眼睛,他下意识捏紧了自己的镯子,嘟囔道:“独孤九要怎么找谷主?”
“这就不得而知了。”鸿御笑着摇了摇头,摸了摸胡子,打趣道:“焦焦再跟我玩几日,你的独孤九便回来接你了。”
莫焦焦闻言低下头,拨弄着腰间的玉佩,他小声地问:“为什么要带焦焦去看那些东西?”
鸿御老祖看着小孩黑黑圆圆的发旋,也不避讳,笑呵呵地反问:“焦焦觉得是为什么?”
莫焦焦抬头看了老人一眼,乌黑的眼睛干净而圆,是独属于稚童的眼眸,他认真道:“你们想让我……喜欢外面,是不是?”
“真聪明!”鸿御赞叹,随后又神秘地笑了笑,“不过,这个主意可不是我和鸿雁想出来的。是崇容师叔临走前交代了我每日必须过来带你去玩耍,当然,我和鸿雁也是真心喜欢焦焦。”
“独孤九……”莫焦焦抿了抿嘴巴,蹙起眉头,不说话了。
鸿御不忍,只好道:“焦焦莫多想,虽然你所见一切皆为虚幻,但倘若这样的经历能激起你对外界的向往,那么一切便都是值得的。崇容师叔,希望你平安幸福地长大。焦焦,你可有什么愿望?”
莫焦焦呆呆地摇了摇头,好半天才深吸了口气,仿佛鼓起了勇气,软软道:“我想跟着独孤九,想和独孤九找到谷主和好多长老,想回隐神谷,他们在等我。”
鸿御默然,无声叹了口气,不禁思及此前崇容剑尊离开之时的话语,男人只道对于莫焦焦而言,仇恨从来就不是任何动力,反而是负担,能让他学会站起来行走的,应当是已经故去的家园。
莫焦焦说到最后,心里便有些慌乱了起来,他抬头看向鸿御老祖,急急道:“宗主,独孤九去找谷主……他是不是去了隐神谷?”
鸿御老祖哑然,一时间也没想到小孩会这么快反应过来,只好咳了一声道:“说不准,不过你放心,师叔自有打算。”
哪想小孩听了他的话后竟直接红了眼眶,扁着嘴巴就仰头抽泣起来,带着哭腔道:“我要见独孤九。”
鸿御当即暗道不好,忙凑过去轻轻拍着小孩的背,哄道:“焦焦乖,不哭,崇容师叔很快就回来了。”
莫焦焦摇着脑袋,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抱紧了独孤九送他的小鸡崽,仰头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我要独孤九……不能去……隐神谷呜……会死的……我要独孤九……”
小孩哭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乌黑柔软的鬓发很快便被泪水打湿,额头上毛绒绒的黑毛也因为太过激动贴着汗湿的额头,他也不闹不动,就仰着脑袋掉眼泪,哭声极为细弱,只会伤心地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