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1章阴庭旧主(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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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飞石的记忆复杂混乱,

彼此不能相谐自洽,

深想起来漏洞百出。

然而,也有一些特定的记忆,在任何版本中都保持了一致。如,

君上不能轻易下九幽。

衣飞石记得的版本是,君上曾立誓不下九幽。这是君上给他的一个承诺,将九幽十地完全封给轮回大帝,自禁己身,绝不踏足。对衣飞石而言,鬼府是一个绝对安全、绝对自治的地方。

而根据徐莲的说法,则是因为轮回池独属于衣飞石,

君上无法染指,

衣飞石以轮回之主的身份禁止君上下九幽。不是君上自禁,而是被衣飞石所禁。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说法。

前者是君上不为,后者是君上不能为。主动权究竟在谁手上?

衣飞石以阴庭旧主的身份邀请君上下九幽,等同于放弃了自己的主动权。他根本不在乎主动权究竟在谁手里,

也许在君上,也许在他……对他来说,他的不就是君上的么?

君上自禁不下九幽,衣飞石管不着。但若是他主动阻止君上下九幽,

这事就不能被准许。

就在衣飞石显出法相,请求君上下降时,

他从魂魄深处感觉到一种震动。

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分崩离析。

轮回池有了湮灭的气息。

……难道我真的独自拥有轮回池?难道我才刚刚献出轮回池,

君上就要将它取走?我多么希望那一切都是假的,

可它毕竟是真的?

阴天子法相在恍惚中摇曳,一时大如苍天,一时渺若微尘。

许多奇异的画面都在衣飞石的意识里飞逝,流过的记忆太多太繁杂混乱,一瞬间根本无法读取理解,他只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崩塌,眼前却出现了君上浴血重伤的画面,他很慌张惊恐,却在用一种俯冲的姿势坠向君上,心中满怀愤怒恐怖——

衣飞石更混乱了。难道我是在攻击君上吗?不,不可能。

一时间,衣飞石脑子里都是君上遍体鳞伤的模样,君上已经受了那么重的伤,他的对手是谁?谁把他伤成那样了?我?是我?

他努力去回忆君上看向自己的眼神。但是,君上根本就没有看见他。

他就像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刺客,躲在一个君上不曾留意防备的死角,对君上发动了致命的偷袭!他已经离君上那么近了,君上竟没有一丝防备,而他——俯冲下去,满心愤怒!

与此同时。

简陋的宇宙飞船上,常燕飞正在玩消除游戏。

刚刚登入太空的新奇早已经消耗殆尽,只有三十平米大小的飞船也没有任何娱乐设施,若不是常年修道心如止水,换个人在这么小的密闭空间里生活几个月,早就要崩溃了。

玩到一局终了,常燕飞抬起眼皮,瞥了黑猫一眼:“黑哥,你够了啊。好歹是我小师叔。”

“不给黑爷爷顺毛,难道跟你一样打游戏?”黑猫懒洋洋地趴在一个人类男青年的肚皮上,一边打盹一边享受爱的抚摸,“撸猫是人类的终极享受之一。在这么漫长的太空旅途中,能够撸到黑爷爷的毛毛,是你最大的享受和幸福,你对此深感荣幸,对不对,小九?”

这个被称为“小九”的年轻人露出腼腆的笑容,连忙说:“对,黑爷爷我给你顺顺这边……”

啪地一猫爪糊他手上,黑猫训斥:“让你撸这边了吗?!”

小九陪笑一声,又把手放了回去。他替黑猫顺毛的手并非五指,而是类似一排按摩梳的形状,能够根据黑猫的身躯自动变形贴合,没有一丝死角。被黑猫狠狠挠了一爪子也没有任何伤痕。

——他的双手都是机械接驳而成,不是正常人的模样。

另一个半人半机械的人类男子则坐在驾驶舱里,一边喝酒,一边茫然地看着星图。

已经在太空中漂流几个月了,常燕飞和黑猫始终没说目的地在哪儿,只凭着黑猫的指引在太空中漫游。整个宇宙像死了一样安静。据安一然所知,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存活了。

常燕飞却说能够找到谢茂。

他们到底在哪儿呢?真的找得到吗?

安一然又灌了一口酒,漏洒的酒液沾满了胡子,濡湿衣襟,他也不在乎。

就在此时,一直稳定运行的仪表盘有了一瞬的黯淡,寂静无声的太空也仿佛有了一瞬破碎。

安一然以为自己看错了。毕竟他喝了太多的酒。天天泡在酒里,修士也可能会喝醉吧?肯定是看错了,否则背后的常仙长和黑猫大人肯定会有感觉……

“怎么了?”常燕飞意外地问。

黑猫已经从小九的肚皮上站了起来,浑身炸毛,眼带惊恐之色。

“听……”

常燕飞耐着性子等待。

黑猫本是谛听一族,三界之内无所不听。

哪晓得等了许久,就听见黑猫说了一句特别中二的台词:“毁灭要降临了……”

常燕飞皱眉。

黑猫不是第一次提及毁灭二字,他央求谢茂、衣飞石去找常香织的魂魄,就是为了通过轮回池把常香织送离这个世界,避免即将到来的毁灭。

可毁灭究竟会在什么时候降临?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降临?黑猫也说不出来。

现在他重提故事,又说起毁灭来,常燕飞倒不认为黑猫在撒谎,可是,到底毁灭是什么?

没等常燕飞问具体情况,黑猫又懒洋洋地趴回了小九的肚皮,示意小九继续撸自己的毛:“没事,可能是我听错了。”

常燕飞起身。

黑猫马上辩解:“它突然又没有了嘛!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我觉得,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地狱十九层,找……找菩萨。”如果毁灭真的降临,抱紧菩萨大腿才能苟一条命!

“黑哥,要么你先回去吧?”常燕飞蹲下身,好声好气地与黑猫商量。

此行之前,常燕飞也曾去见过菩萨,菩萨劝他不要离开地府,作死必死。黑猫又神叨叨地说毁灭降临,常燕飞估摸着,或许这毁灭就与师父和表弟有关,能应了菩萨对他的死亡警告。

他不管不顾地溜出来,想弄清楚师父和表弟出了什么事,但是,黑猫没必要陪他冒险。

黑猫叹了口气,爪子搭在小肚皮上:“谁叫哥欠了你的恶债呢……”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常燕飞想得很明白,“哥,你回去吧。”

“你故意的对不对?突然变得这么懂事乖巧,还老老实实地叫我‘哥’!你就是故意博取我的同情心,让我觉得你这么可爱怎么舍得抛下你独自离开!”黑猫两只肉垫捂住常燕飞的脸,在他脸上嗅了好几下,最终还是忍不住舔了一下,“你刚才吃什么了这么香?是不是私藏小鱼干了?”

常燕飞:“……”我对你真情实感我就是猪!

让衣飞石从恍惚中清醒的,是骤然间出现在轮回池的容舜。很明显容舜的皮囊又被君上操控了,境界直接提升至半圣,轻轻松松落入九幽之地,踏入鬼门之中,说话依然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奉、上、谕。”容舜说话时没有任何情绪,目光冷淡地看着衣飞石。

原本动摇的轮回池,仿佛要支离破碎的世界,在衣飞石识海里呼啸而过的各种记忆,都在瞬息之间平静了下来。阴天子法相即刻收敛,衣飞石恢复了寻常模样,脑子里还有一丝嗡鸣。

奉上谕。

对,君上的命令。

君上为什么没有下九幽来?如果徐莲所说的一切是真的,我已经将轮回池献给了君上,鬼府大门已经对君上洞开,君上为什么不来呢?难道徐莲说的是假的?!君上不下来,是因为他不想下来,是他自己立誓不下来,根本不是下不来!

衣飞石心中涌起一阵狂喜,看着容舜毫无情绪的面目也觉得无比可爱,上前一步砰地跪下,磕头时都有千万朵心花怒放:“臣衣飞石恭聆圣谕。”

他满怀喜悦地等着容舜传谕。君上会说什么呢?这是他给我的考验么?我不曾背叛、不曾反抗,将轮回池献给了君上,我通过了君上的考验。我自然不期待君上的奖赏,这是为臣的本份。只求君上说一句让臣安心的话,告诉臣,这件事到此为止,终于结束了!

衣飞石满心激动急切,傀儡容舜说话仍旧是慢腾腾地:“徐、莲……”

这两个字就让衣飞石的欣喜冷了大半。

君上和徐莲联手做戏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顶多是君上顺水推舟,给了自己一个小小的试炼。现在已经“证明”这一切都与君上无关,是徐莲在撒谎,君上怎么可能饶恕徐莲?!

傀儡容舜吐出另外三个字:“今、日、死。”

徐莲今日死。

在烟水世界时,傀儡容舜就曾对衣飞石宣过此上谕。

当时衣飞石的回应是给了容舜一剑,斩断了君上对容舜的控制。

那时候衣飞石尚且不知道“真相”,如果徐莲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把徐莲送走之后,独自留下来任凭君上处置,自然是他忠心到脑袋进水,谁都得给他的忠诚写一个服字。

可如果徐莲说的本来就是假的,给衣飞石的记忆也是假的,衣飞石在君上派下使者之后,非但不尊圣谕而行,反而听信谗言与君上起了异心,出剑斩去了君上与使者的联系……这还谈得上什么忠诚?谁敢要这样的忠诚?

衣飞石浑身上下都凉透了,额上竟有冷汗簌簌而下。

这么明显的骗局,我为什么看不出来?我还那么深信。我竟然相信君上会是那样的暴君。我竟然相信君上会那么对我。君上派人来点醒我,我竟然敢对君上的使者出手?!

他双手撑地伏在地上,无措地咽了咽,低声道:“臣……对不起君上。”

“上、谕,”容舜再次传谕。

“臣在。”

“赐、徐、莲、死。”

“臣……”衣飞石镇定住心神,短暂思考之后,将额头往地上狠狠磕了几次谢罪。

“恕臣不能奉命。臣已送徐莲往十方小世界,不知其身在何处。此时确实无法寻找他的踪迹。”他对君上也没有一丝欺瞒,直接表明了态度,“就算臣能找到他……也不忍将他处死。臣有罪,愿领责罚。”

傀儡容舜久久没有说话。

衣飞石额上有冷汗滴落在地,僵持了片刻,终究还是得主动哀求:“求君上责罚。”

就在衣飞石等得几乎要绝望时,傀儡容舜身上多了一丝不同的特质,几乎是在那一瞬间,衣飞石就感觉到了君上的存在。他越发紧张地将额头触地,听见容舜的声音在头顶问:“你要我亲下九幽处置此事?”

容舜的声音,君上说话的语气与习惯。这让衣飞石久违的恐惧又升了起来。

君上曾立誓不下九幽,违誓则天人共戮。

衣飞石连忙否认:“您不必下来!臣已知道此前太过糊涂,”

“执迷不悟。”君上纠正他。

衣飞石压根儿就没有和君上争辩的心思,君上说什么就是什么:“是,臣执迷不悟,臣不该相信徐莲的说辞,更不该违逆您的命令,请您降罪责罚——您只须吩咐,不必亲下九幽,或是您要亲手处置臣,臣即刻就回阳世。”

“我下去不是为了处置你。”君上冷冷戳穿了他的回避,“把徐莲带回来。”

衣飞石已经说了绝不会对徐莲下手,换了从前,君上或许会告诫两句,却绝不会再为难。

——多年以来,衣飞石总以为自己服侍君上驯服乖顺,从不违逆,实则君上对他也极其特殊。二人相处时都守着一条底线,你不犯上,我不欺下,彼此从不逾越,方才避免了诸多摩擦冲突。

现在君上非要强求,衣飞石竟也没有多少应对的经验,要他再拒绝君上一次,除了敬畏之外,还有诸多歉疚与不安,一句话说得干巴巴地:“恕臣、不能奉命。”

君上似乎也知道他这脾气,不再理会他,指挥着容舜的皮囊走向轮回池。

衣飞石送走徐莲时就没有留下退路,那条单向通道开启一次,此后就直接湮灭了,就算衣飞石自己想要把徐莲找回来,也是毫无线索。但他不确定君上是否有办法——君上总是比他更聪明,见识更广博,若被君上看出端倪来了呢?

“君上。”衣飞石膝行一步,拦住了容舜的皮囊,“臣已断了这条去路,将他放逐在小世界。凭他的修为资质,绝不可能再寻回来。求君上开恩。”

“他设此局离间你我,谋我性命,你替他求情?”君上质问。

衣飞石下意识地否认:“他只让我留在鬼府,从不曾图谋君上性命……”

“那是因为你显得太过决绝。若你有一丝动摇,你以为他会对你说什么?”

君上一把拽起衣飞石的斗篷撕开祭炼合拢的两片夹层,一片早已血色干涸的人皮就散落在地:“这有他的人皮,他身上有你的圣魂,速速将他寻回处死——我可以原谅你一时不察。”

这句话让衣飞石意识到有些不对。

在此之前,衣飞石无法分辨记忆的真伪,不知道君上和徐莲哪个才是“真相”。

他用交出轮回池的方式证伪。如果徐莲所说是真,君上就该迅速出现在鬼门之内,将轮回池纳入囊中。如果君上不曾下来,就代表徐莲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君上并非图谋轮回池。

做这个测试时,衣飞石并未考虑自己的下场。他只是必须解决掉此事。

现在君上很意外地没有直接下九幽,只派了傀儡前来传谕,衣飞石沉浸在一片狂喜中并未细想——如果君上欲杀徐莲之心如此坚决,为什么直到徐莲被送走之后,他才出面逼迫自己?

衣飞石曾以为君上按兵不动是为了考验自己的忠心。

然而,他了解君上的行事逻辑。君上性子极其取舍决断,他若为了考验衣飞石不对徐莲动手,必然做好了杀不死徐莲的心理准备。现在对杀死徐莲如此执着,只能说明他此前没有机会下手。

要么,君上没有徐莲下落的相关情报。要么,君上知道徐莲在哪儿,却出于某些原因不能杀死徐莲。

君上刚刚说,他身上有你的圣魂。

这像是没有情报的样子吗?衣飞石认为,只怕自己和徐莲说了几句话,君上都心知肚明。

衣飞石和徐莲躲在烟水世界十余日,衣飞石先替徐莲补魂补体,又去轮回池上做手脚,君上就那么看着,按兵不动。等到轮回池的通道马上收尾,君上才派出傀儡去诅咒铠铠,营造出一个尾随铠铠找到烟水世界的假相。

如果适才衣飞石回去得稍晚一步,或是徐莲、铠铠战力稍弱一点,此时会是怎么一个局面?

铠铠亲口证明追杀他的是督善天尊,烟水世界里留在徐莲身上的伤势也是咒伤。衣飞石只会认为是君上派出大徒弟督善天尊来处死了徐莲与铠铠,根本都不会怀疑君上曾使用过傀儡。

他再是痛心悲愤,这笔帐能记在君上头上吗?他会一怒之下放弃把轮回池献给君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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