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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子送到太极殿,皇帝却和衣飞石去了长信宫, 陪太后听说书。
长信宫偏殿暖阁里, 日夜烧着地龙夹墙, 外间摆着早春才盛放的花盆, 早早催至了花期, 花团锦簇凑了满屋子,里间烧得温热的地板覆上绵软保暖的毯子, 才两岁的保保就坐在地上,小脑袋一点点的打瞌睡。
谢团儿坐在一边陪着儿子,漫不经心地听着谢绵绵抱怨。
“老王爷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稀里糊涂就上了那么个本子来!我阿爹是拦都拦不住。”
“我一个出嫁女, 家中万事不知的。倒是我家那个听了风声,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才晓得!吓得我一个倒仰,差点没厥过去。”
“团儿, 多谢你邀我今日入宫。这人呀,真是患难见真情。我这样了你还肯想着我,要拉我一把,我阿爹阿娘全家上下都承你的情。”
“唉,先进宫时递了牌子,我还怕娘娘一怒之下, 都不许我进来了呢。”
“阿弥陀佛……”
谢绵绵凑近谢团儿耳畔, 轻声问道:“你可有信儿了?”
近日前朝不太平, 太后判吴氏休夫的懿旨刚放出来, 京城就炸了。
这其中觉得最难受的,并非是出了古往今来第一个被休丈夫的陈家,而是谢氏宗室。
——太后可是谢家的媳妇。
皇帝没有亲生骨肉,所立皇嗣乃是谢氏旁支,难免就不如亲儿子那么稳固。
太后如此离经叛道,万一有点什么想法,蛊惑着皇帝另立林氏血裔,那就是谋朝篡国,直接夺了谢氏江山!这未尝不可能啊!皇帝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正经人能二十年空置后宫?就算那方面真不行了,生不出来儿子,装样子也得立后纳妃立起一家宗庙吧?皇帝就不!
如今皇帝没有亲儿子,不管立谁都不是他自家骨血,未必肯为了几个隔房的侄儿跟太后吵翻。
这判的是区区一个首辅长孙媳妇休夫案?不是。
这是太后在探路啊!
宗室王爷们很清楚,必须把太后这点儿试探疯狂地按下去!不能让太后有一丁点儿妄想。
第一个上折子弹劾太后的,就是宗正义老王爷。
这位老王爷前几年垂垂老朽管不了事了,太后懿旨刚布告天下,他挣扎着熬了一宿,第二天就让世子谢长英递了折子。说圣人道德,说祖宗礼法,口吻很客气却坚定地驳斥了太后的“妇人之见、妇人之仁”,以宗正的名义,要求太后收回懿旨,让京兆府衙门重新判决吴氏案。
义老王爷是文帝仅存的兄弟之一,当了几十年宗正,从来没站错过队,一向很受敬重。
当初孝帝驾崩,太后拿出文帝那一道其实见不得光的遗旨,义老王爷与老相王领头,默认了兄终弟及之事。这其中固然有太后掌握羽林卫把持大局的原由,但若没有这两位宗室老前辈带头承认,谢茂登基也不可能那么毫无波澜。
念着这一份功劳,谢茂登基之后,对义王府一脉也非常看重。
被他挑入宫中抚养的三位郡主中,真淳郡主谢绵绵就是义老王爷的小孙女。
在谢茂心目中,义老王爷是位极其识时务的宗室大长辈。
义老王爷能容忍孝帝残杀文帝子嗣,也能容忍谢茂登基之初大肆杀戮宗室,然而,他也有底线。
哪怕皇帝立一个血脉极远的宗室旁支为嗣,他也不会倚老卖老指手画脚。但是,他绝不能容忍太后染指谢氏江山。太后竟然指使妇人与丈夫争嗣权,争产权,这是想干什么?
他已风烛残年,就算挡不住太后与皇帝胡闹,这一簇燃在谢氏骨血中的火气也要摔灭在宗庙之中。否则,他如何对得起文帝?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皇父仁皇帝?
义王府一本子砸了上去,京中各宗室纷纷有本上奏。
相王府当家的是世子谢浩,他亲爹谢莹是个脑子极其不清楚的二货。
老相王去世之后,谢莹就被皇帝架空了软禁在相王府里,扶了相王府世子谢浩当家理事。
当初谢莹偏爱庶子,皇帝在老相王在世时直接立了谢浩做世孙,按说对谢浩是有恩的——然而,谢浩脑子轴,涉及谢氏血脉传承,江山万代,他撸起袖子就跟义老王爷并肩子上了。
义王府当先,相王府紧随其后,类似于思行王这样心思大又不会藏尾巴的,马上就跟上了。
义王府与相王府都是为了谢氏宗室,思行王却是因为他亲儿子谢沃过继给了谢茂,乃是如今十分得宠的皇三子。几个宗室王爷里,就思行王跳得最欢,他不敢怼太后,连龙幼株和黎簪云都不大敢惹,上窜下跳递了折子,嚷嚷要把吴氏处死,正经是柿子捡软的捏。
没人知道皇帝的打算,也没人知道太后的真正意图。
如今宗室担心的是太后对谢氏江山有想法,欲纠缠皇帝立林家骨血为储,所以谢绵绵才有此一问。
谢团儿看着打瞌睡的儿子,往隔间看了一眼。
谢绵绵连忙循着她目光望去,她们俩各自带着孩子在这边玩儿,另一边,皇帝、太后、襄国公、沭阳公、靖屏伯老夫人林氏、靖屏伯李念慈,都坐在一起“听说书”。
皇帝、襄国公陪着太后,这不奇怪。沭阳公是太后心腹,陪在这里也不奇怪。
特殊之处,就在于靖屏伯府的祖孙两个。靖屏伯老夫人林氏是太后的侄女儿,当年丈雪城李家内乱之后,林质冰带着李大郎的遗孤回了京城,如今已有二十年了,当年的李氏小儿也已长大成人,继承了祖父留下的爵位。
皇帝后宫无人,太后召见外男也没什么顾忌,只是林质冰这些年都鲜少进宫,她的孙儿李念慈也只在承爵后来宫中向皇帝谢恩时,顺道给太后磕过头。
林氏与李念慈出现在长信宫,本身就是一件很反常的事。
“靖屏伯祖上就是边境督军事,边镇一方,极有威名。靖屏伯十四岁荫封入羽林卫,皇父有心历练他,让他去卫戍军充作兵尉,一步步慢慢升起来。去年黎太傅入上书房之前,他就进了中军衙门,掌军五千,任校尉。”谢团儿道。
皇帝并不是毫无准备就让黎簪云进上书房给皇孙授课,他的每一步棋都是有条不紊往局中放落。
他不可能一开始就让衣家冲锋陷阵。多的是人愿意替他卖命。
“你觉得,娘娘今日叫他们进来,是专听说书的?”谢团儿问。
谢绵绵以为自己明白了谢团儿的暗示,苦恼地说:“这可怎么好?我也劝不住我祖父呀!”
谢团儿笑了笑,将趴在地上打瞌睡的儿子抱起来,说道:“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就会闹脾气。保保生来体弱,夏天我屋子里搁着冰山,他贪凉就爱往我那儿跑——我就许他待着不走了么?便是他抱着我的小腿哭,要冰冰,我也得把他抱出去。”
谢绵绵看着规规矩矩坐在太后下首,身高体长英气勃发的靖屏伯李念慈,心里就有些害怕。
太后在她的心目中,可不仅仅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当初谢团儿离家出走,宫中服侍谢团儿的下人一个不漏全部被太后杀干净了,给谢绵绵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你说的是!”谢绵绵拿定主意,她是不能说服祖父,可她能说服父亲。
如今义老王爷都老朽得掌不动笔了,府上诸事都是她父亲世子谢长英做主,给义老王爷报个病,在家养着,她亲爹再老实点写个谢罪折子,这事就能了结。
——倘若真想对义王府动手,太后今日不会准许谢绵绵进宫来。
谢绵绵从谢团儿这边儿得了信儿,放下心头大石,这才有心思看自己儿子。孔彰端端正正坐在一边,正在看一盆孤生摇曳的兰草,不是真花,而是玉石雕饰而成。
“你若喜欢,去求娘娘送给你。”谢绵绵支使儿子去卖萌。
孔彰却一本正经地摇头,说:“我喜欢,娘娘也喜欢。君子不夺人所好。”
“你多大了就是君子了。”谢绵绵无奈,却也不曾催着儿子去谄媚讨好,见谢团儿抱着保保要睡觉,她腆着脸说道,“保保睡着啦?叫褓母照顾着,咱们去服侍娘娘听说书?”
谢团儿就将儿子交给宫人照顾,准备和谢绵绵一起去外边陪太后说话。
谢绵绵感激地说:“你才是好姐妹呢!”
二人带着孔彰出来施礼,太后与皇帝各据一席共尊上位,衣飞石就坐在皇帝身边,沭阳公坐在太后背后侧位,那是个心腹内卫的位置。林氏与李念慈都坐在殿下,隔着一个君臣之距。
太后身边还空着一个位置。与对面皇帝身侧衣飞石的位置遥遥相对。
谢团儿与谢绵绵都能坐在这里,通常是谢团儿靠着太后,谢绵绵得让一步。
这回叙礼之后,谢团儿不着痕迹地旁站一步,让谢绵绵在太后身边的位置坐下了。谢绵绵也极其懂眼色,连忙服侍太后斟茶切果子,因在听说书,她也不好开口,就守在太后身边温文安娴地服侍着。
然后,谢绵绵发现,皇帝居然也经常给太后剥果子。
这不,皇帝又认真精准地使玉锤子砸了个核桃,挑了一瓣完整地送来,太后就笑眯眯的吃了。
天家母慈子孝,感情好着呢。这还能指望皇帝帮着收拾太后?谢绵绵越发坚定了回家就让亲爹把亲爷爷关起来的决心。
这边一个义仆救主、孝子报恩的故事说完,也到了午膳的时候。
太后要开宴,长信宫上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宫外一个穿着听事司衣裳的女臣进来,在秦筝耳边说了几句,秦筝面上不动声色,凑近皇帝跟前,低声道:“回圣人,听事司来报,思行王带人堵了吴祭酒府上大门,吴大人当场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