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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内门窗紧闭, 不叫透进一丝风,谢茂吃了药略有些昏沉,歪在榻上养息。
太后銮驾亲至, 朱雨悄声提醒了一句,谢茂也不是真的病得起不来,叫朱雨拿毛巾来搓了搓脸就要起身,太后已经扶着大宫女步履匆忙地走了进来, 鬓边金枝颤巍巍飞舞, 可见焦急:“我儿这是怎么了?太医怎么说?要紧的么?”
谢茂被她按在榻上不让起来,无奈地笑道:“不过夜里贪凉受了风寒,能有什么要紧的?阿娘宽心,儿臣没什么,已宣了太医吃了汤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太后仍是看了他的脉案和药方子, 确认着实没有大症候才放下心来。
自下午和襄国公闹过之后,皇帝精力不济没什么胃口,除了汤药别的都不肯吃, 一直闭眼休息,朱雨送了几次吃食都被皇帝无视了。这会儿太后来探望, 皇帝老老实实地起了床,朱雨连忙又把清粥小菜端了上来,太后会意, 亲自盯着皇帝进膳。
谢茂吃了一碗香米粥, 几碟子开胃可口轻油少盐的小菜都没动, 就叫撤下去。
郁从华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就怕太后问一句昨夜是谁服侍,皇帝都照顾不好,拖出去打死。
——贵妇们特别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儿孙的疼宠看重。
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太后发作下人,反倒是朱雨收拾了膳桌下来,看见他怕得满脸发白的模样,说道:“咱们主子是圣人,圣人不怪罪,你还怕什么?快下去吧。”
郁从华年纪还小,看不明局势,朱雨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皇帝这样唯我独尊的脾性,只有他伸手去管人家闲事的,谁敢管他的闲事?
能在皇帝跟前上夜服侍的奴婢,哪一个不是积年的心腹?稍微不可心的,太极殿大门都进不了。打着母爱的旗号收拾皇帝的心腹,这不是“疼爱”,是找茬打脸。——普通人家寡居后院的老夫人也得敬着当家儿子几分,何况,太后的儿子还是天下至尊至贵之人?
太后素来聪明。这些年皇帝威仪日重,太后对皇帝就越发客气了。
太平初年,太后还会把皇帝当孩子“教导”几句,此后就是彻底的老太太作派。
皇帝去了长信宫,她就给准备吃食玩物,听皇帝说话,叫皇帝和襄国公陪着散散步,做做游戏,皇帝不去长信宫,她也从来不会刻意宣召,每天带着孩子,召见命妇,有时候还会跟孝帝妃嫔打打叶子牌,自娱自乐。
“累了吧?可要歇了?”太后问道。
她亲自来探望皇帝,看了脉案,看着皇帝吃了饭,一句唠叨训斥的废话都没有。
谢茂做了几辈子皇帝,最是随心所欲,是真不喜欢被人从头管到脚,太后的表现就太加分了,冒着秋雨亲自来一趟,显得关切又慈爱,来了问药问食,又不板起架子训斥数落,谢茂心中极其舒坦。
“才眯了一会儿,精神还好。”知道太后此来是为何,他主动说道,“儿臣和衣飞石没什么大事,他近日不听话,当面就敢撒谎,才打了他几下——不会和他狠闹,他知道错了,儿臣就宽恕他了。”
在太后看来,臣下撒谎欺哄君上,莫说打几下嘴,打死也是活该。
不过,她根本不信衣飞石会跟皇帝撒谎。或者说,她根本不信衣飞石会傻到在皇帝跟前撒谎,还被皇帝轻易拆穿,拆穿之后还死活不认。她认识的衣飞石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单论以臣侍君的生存之道,只怕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那样谨慎的性子,真犯了错,岂会不认?”
太后左右看了一眼,又问道,“怎么不见襄国公?为何不来给我磕头?——你把他撵出去了?”
提起这个谢茂就没好气,说道:“他谨慎?便没有见过比他更狂妄的了!阿娘,他说替朕煎药,出去就没进来。这世上岂有这样服侍皇帝的下臣?朕今日是没力气和他计较,待朕好了,哼。”
太后就更惊讶了,狐疑地看着谢茂,说:“你和他争执什么了?他那样乖乖的样子,被你打得都不肯进门了,可见是你冤枉了他。”
谢茂本来看着太后冒雨前来探望的份上,不欲计较她给谢芳旧党、给黎王谢范打掩护的事了,现在她又一心替衣飞石说话——那衣飞石不就是赶去保护谢范的么?沆瀣一气!你们都是一伙的。
他往后靠在软枕上,掖了掖透风的被角,眼角斜垂就是一个冷漠拒绝的姿态,冷笑道:“朕和襄国公争执什么,阿娘真不知道么?他在阿娘面前自然是乖乖的样子,阿娘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阿娘叫他去黎州给谢范送信,他不就撂下宫禁安危,披星戴月赶到黎州把谢范保住了吗?”
谢茂这纯粹就是毫无道理地恶意揣测,刚刚太后替衣飞石说话,他就现想出来这么一个念头。
事实上,谢茂至今也想不透衣飞石为何要背叛自己去保谢范。就因为这些年与黎王共事的情分?就因为他天性里不愿多事的悲悯?还是因为两家联姻的情面?——他想不透。
但是,他更不会相信衣飞石的说辞,什么去保黎王都是为了他。
——小衣就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能让小衣亲往黎州的理由,肯定不会是为朕着想那么简单。
太后侍奉两代帝王,又和皇帝这个亲儿子相安无事多年,听声识趣的本事比什么都强。
将谢茂言辞间的要害处提出来一掰扯,再想起前不久,皇帝揣着谢范在黎州的奏折,故意到长信宫问她谢范的事,太后此时仍不知道谢芳旧党之事,不过,她马上就知道黎王在黎州坏了事,衣飞石也牵扯了进去,皇帝还疑心是她背后指使。
这就不是儿子“儿媳妇”吵嘴,儿子气病的小事了。
牵扯至此,若不即刻澄清,任凭误会发酵下去,她这个儿子就要丢了!
太后杏眼圆睁瞪了皇帝许久,吩咐道:“去把襄国公传进来。”
她这是要当面对质。
谢茂自己审得衣飞石,却绝不许别人审他,皱眉道:“你叫他做什么?”
“我自然要问问他,我叫他去黎州给谢范送什么信了。他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他离间我与皇帝母子骨肉,使我与皇帝母子离心。我倒要去长公主府问一问马氏,她是怎么教儿子的?”太后道。
谢茂觉得太后简直不要脸,说道:“他为您连朕都敢叛了,您就这样对他?”
太后觉得皇帝简直脑子有坑,挺直脊背,坐在一侧的软塌上,目无表情。
衣飞石就歇在太极殿侧殿的东间,听说太后来了,他就穿戴整齐了,只是和皇帝闹得不甚愉快,怕进门又惹皇帝生气,所以,他是准备在太后离开时再去拜见。
这会儿太极殿传召,他也不必准备什么,拿冰帕子捂了捂还肿起的脸,镇定片刻,很快就进来了。
“臣拜见陛下万岁,娘娘千岁。”衣飞石恭恭敬敬地伏在毯子外边磕头。
“你近前来跪着。”
太后也失去了往日的慈爱,硬邦邦地吩咐。
衣飞石便以为是皇帝向太后痛斥了自己的“失职欺上”,使太后也厌恶了自己。
他一向知道自己的身份,于太后而言,他不过是爱屋及乌的那一只乌。皇帝说自己好,太后未必会高兴,皇帝说自己不好,太后就必然会讨厌自己。想想又觉自己诚为可笑,皇帝再生太后的气,他们也是亲母子,自己一个外人却担心他们母子关系好不好?何其可笑。
他遵懿旨上前几步跪下,低头恭敬地说:“听娘娘训示。”
往日谢茂与太后关系融洽时,叫衣飞石听太后吩咐也罢了,现在他觉得太后简直恶毒,哪里还肯叫衣飞石被太后肆意摆布,没好气地说:“你膝伤不要治了么?还不给朕起来!朱雨,给襄国公搬椅子来,赐坐!”
衣飞石心说我哪里来的膝伤?不过,皇帝这就是明晃晃的维护,又把衣飞石弄懵了。
刚才叫朱雨传话,说病好了要拿鞭子抽我的人是谁?前半个时辰还气得要把我打死下场,这会儿就改主意了?——不是陛下说我做错了事,太后为何如此恨我?
朱雨硬着头皮搬了个椅子进来,衣飞石也不敢坐。
太后冷冷地说:“襄国公既有膝伤,坐吧。”
衣飞石看了谢茂一眼,谢茂正在冷笑。
实在弄不明白这母子俩是在唱哪一出,既然两位都开恩赐坐,衣飞石也不好干站着,斜签着身子坐下,姿态十分谦恭谨慎。
“召你来也没旁的事,就想问一句,你说我差遣你去黎州办事,可有凭证?若是手谕,手谕何在?若是口谕,证人何在?”太后问。
明明是皇帝说她派衣飞石去黎州,她不问皇帝要证据,反而问衣飞石要证据。还把这句来自皇帝的“诬告”,顺手栽在了衣飞石头上。——看上去是欺软怕硬,柿子挑软的捏,然而,只看皇帝嘴里凶狠,其实把衣飞石护得那么严实,就知道太后的策略何其切中要害。
“臣不敢。黎州一行是臣自行其是,与太后娘娘无涉。”衣飞石忙跪下辩解。
他其实是三人中所知信息最多的一人,他知道皇帝因何对太后不满,也知道自己去黎州的事根本和太后无关,太后才问一句,他就知道太后是真的急了,也是真的在替自己解围。配合太后绝不会错。
“你便是有什么花言巧语,哄得皇帝以为都是我差遣了你?翌日我与皇帝生了嫌隙,与你有什么好处?我这些年可是亏待你了?挑剔你了?如此害我!”太后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谢茂被她这假惺惺的做戏逗得不行,说道:“阿娘岂不是欺负人么?他是什么人,阿娘深知,朕也深知。阿娘对他有授艺之恩,这些年又赐衣赐食关怀备至,您吩咐他办什么事,还需要手谕?就算真给了他手谕,他难道会拿出来?”
这话简直偏心到了极点,太后被他噎了个七荤八素,衣飞石也心虚得很,他真没皇帝想得那么好,太后支使他做别的事也罢了,若是要他背叛谢茂,亲爹亲妈且支使不了,何况是太后?
“陛下,真不是太后吩咐臣往黎州。若太后给黎王送信,随便差遣一个宫婢宫监也够了,何必要臣亲往?”衣飞石解释道。
衣飞石要亲自去拦谢范,是因为他派出的下属身份无法取信于黎王,达不到震慑的目的。
太后与谢范关系远非常人能比,她若要提醒谢范什么,自然有特殊的渠道,哪里需要拐弯抹角费尽心思说服衣飞石亲自走一趟?
谢茂本来就是现想的一个念头,被衣飞石一句话戳中了漏洞处,他也觉得这事儿说不通。
这就有点尴尬了。被打脸的皇帝目无表情,轻轻抚弄身上覆盖的锦被。
“平白对我嚷嚷了一场,总得告诉我究竟出了何事吧?黎州如何了?谢范如何了?”太后也不指望皇帝能给自己解惑,目光挪向衣飞石。
每当皇帝离京出巡,太后都会留在京中监国,并不是真正不理事的深宫妇人,她若问政,绝没有什么“后宫干政”的顾忌。衣飞石见皇帝心不在焉,也没有特别强烈反对谈及此事的意思,便将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太后算了算日子,果然皇帝带着谢范奏折到长信宫问她时,谢范就涉嫌徇私包庇了。
她哭笑不得,不过,当着衣飞石的面,她也不会再打皇帝的脸,说道:“你先下去吧。”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刚才鬼撵一般跟着赵云霞逃出去的背影,瞥了衣飞石一眼,也不想理会他。衣飞石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刺得心疼,抿嘴低头磕了头,黯然退下。
“皇帝怪罪谢范不曾坦诚求告,自行包庇,我也想问一问皇帝,”太后站起身,走到谢茂榻前,看着他的双眼,“那日陛下已经知道谢范故意拖延其事,又怀疑我与谢范一样庇护东胜党人,为何不曾坦诚一些,明白问我?”
“黎州闹事的都是东胜党的后起之秀,我久居深宫,岂能个个认识?”
“若当真是我下手庇护,此事岂会前后拖延数月之久?该死的早就死绝了,哪里还有人证能活着回京?纵然陛下不相信我这一颗慈母之心,总该相信我的手段。”
她说到这里,眼角微微泛红,面上却无一丝狼狈伤心之色,鬓上金枝依然展翅欲飞,在秋雨晦涩的屋内闪烁着璀璨金光,“皇帝这些年……越发像文皇帝了。浩浩天子,巍巍帝仪。前朝后宫皆无事,也不必阿娘时时看顾。冬至之前,哀家便出宫往天寿山修行养息,陛下珍重。”
“阿娘!”谢茂倏地从被褥中爬了出来,想要拉住太后。
太后却已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背影仍是那样潇洒好看,行动时鸾凤裙上米珠流光,就像是一朵绽开的牡丹花。
然而,她又走得那么快。匆匆而去,无心挂怀。跪在殿内殿外的奴婢都伏首在她脚下,哪怕背后皇帝呼喊,也没人斗胆拦住她的去路。一直到太极殿门前,长信宫的奴婢撑起华盖仪仗,她才多看了手足无措的衣飞石一眼,说道:“我虽不在宫中,你有何难处,尽管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