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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乔川还没来得及多想, 就见沈宁走了出来, 他忙闪身躲开, 正要解释, 沈宁却没从正门走,只是从角门出去,过了会儿又引进来一个人, 这人带了纯黑的帷帽遮挡住半身,不过依然能看清是个身形纤细之人,他在东厂里练出一手听声辨人的好本事来, 觉得这人的走路动作, 脚步声甚至是呼吸的频率都十分熟悉。
他难免有些惊疑,就见那人颔首对沈宁道谢,不过声音着意压低:“多谢沈叔了。”
谢乔川脸色一下子变了, 这声音就是再怎么掩饰他也不可能不认得,这是四宝的声音!可四宝为什么要来东厂刑室?
他勉强定了定神, 放低了自己的呼吸心跳,静静地潜在院门外。
四宝心里半点不想来, 她的思想让她非常不想见沈夙, 偏偏情绪又逼着她不得不见沈夙, 让她产生一种近乎精分的自我矛盾。她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骂道:“你就这么想跟这个人渣见面?忘了他是怎么害你的?!”
周遭静谧无声,真正的沈折芳已死,留下来的不过是一段残念罢了, 自然不可能给她回话。她突然叹了声:“我猜到了, 你是有话要问他。”
她也不是怕事的人, 一次把事情说清楚也好,以后当个陌路人便罢了。
谢乔川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方才沈夙进去的那间屋子,指尖微微颤了起来,四宝为什么要找沈夙呢?!沈夙,沈夙就是和他父亲订下婚约的那位世伯...
他发现四宝是女孩子的时候,也想过婚约的事,甚至想到了反正沈家人不会再把闺女下嫁给他,他如果能和四宝在一起,也不算违反昔年承诺,只是没想到...
他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四宝和沈夙的眉眼果真有些相似,而且他记得她说过:“我们家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家里曾官拜四品...”
他睁开眼,细碎的日光透过枝桠的缝隙打在他脸上,将俊美如玉的面容划的支离破碎,显得面色越发苍白。他抿着唇,星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原本该是他的。
四宝理了理衣裳走进去,果然见沈夙已经在正堂等着,见到她先没急着开口,而是先是上下打量几眼:“果然是你。”四宝虽然没摘下斗笠,不过他看几眼身形就足以断定了。
他顿了下又道:“能摘下斗笠让我看看你吗?”
四宝淡然道:“在你心里我早就成一抔黄土了,我长什么样对你来说很重要吗?这么多年没看,如今更不必看。”
沈夙叹道:“也是。”他说完忽然顿了下,复杂地笑了笑,笑里天生就带了股儒雅倜傥,举手投足都颇有魅力:“你这慧黠灵敏的性子倒是适合在官场混,华采念书虽然不错,但终究太过天真了,这点远不及你。”
四宝漠然道:“一个人在宫里摸爬滚打,天真些的早就死了,唯有心狠点的才能活下去。”
沈夙笑了笑:“你跟小时候大不一样了,这话倒是有些像我,你是捡着我和阿谢的优点长的,我记得你眉眼似她,嘴唇却随了我,都说薄唇的人薄情,不知你又如何了?”
她不答,胸口的情绪和记忆再次翻涌出来,这次却压抑不住,突然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指关节泛白,声音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送进宫里?我的命跟弟弟比真就一文不值吗?!”
四宝现在的感觉很奇妙,明明身子和意识都是自己的,心绪却不受控制,好像在以演员的身份看一场电影。
沈夙见她情绪变化如此之大,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怔了怔才回过神来,神情复杂,望向刑室的高窗,目光悠长:“华采虽然是我儿子,但你也是我女儿。”他叹了声:“倘若家中还有另外的男丁,我绝不会如此。”
四宝压了压翻涌的情绪问道:“你这么好心?”
沈夙正了神色,面上竟然显出一股子诡异的虔诚来来;“因为我姓沈,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原本温雅平和的眼神,渐渐变得尖锐和狂热:“昔年沈家先祖分出两脉,平阳沈家和淮安沈家,两大簪缨世家荣昌百年,不料平阳沈家遭了大难,另一脉不但不帮衬,反而落井下石,于是又有了长达百年的‘二沈之争’,后来祖上终究不敌他们,为保全自己并入沈家偏房,淮安沈家时不时迫害打压,你的祖父被逼得饿死街头,祖母被他们生生用闲言碎语逼得悬梁自尽!我幼年时便发誓,就是这穷尽一生,也要振兴沈家门楣!把这些年受到的欺凌都还回去!”
他面上露出几分惨然:“当初算计着把华采加进入宫为奴的花名册上的,不是别人,就是淮安沈家的族长,为的就是让我们沈家一脉绝后,彻底斩草除根!”
他不复方才谦谦君子的形象,声调渐高:“只要我能振兴平阳沈家,别说是你了,就是华采,就是你母亲,甚至是我自己,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
他深吸了口气,又急促地喘息了片刻,随即回复往日的温雅平和,理了理衣襟,淡然道:“你方才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你在我心里和华采没有任何区别,但沈家要想入仕传承,必须留一男丁,拿你顶替华采入宫,我歉疚过,我知道你八成会死,但是我从不后悔。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沈折芳只求一个答案,不管这个答案如何残忍,她都能放下执念平静接受,只是想有个答案而已。
四宝心头骤然一暖,像是自家小妹贴着她亲近耳语的那种感觉,接着身心骤然一轻,困扰她多日的昔年记忆和可怕心绪终于散去了,压在心头多日的阴云也消散一空。
四宝神情有些恍惚,感觉这些日子像是做了场梦一般,她理智渐渐回笼,沉默了会儿才看向沈夙,眼神无喜无悲:“知道华采安好和这个结果,我已经没什么想问的了。“
你想说的我都帮你说尽了,若真有来生,只盼着你能够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至于为什么原身的残念在见到沈华采的时候没有出现,可能是她对沈华采一片纯然关护,而对沈夙则是被至亲背叛的痛恨和无助,不过原身已逝,真正的答案到底是不是这个她也无从得知。
沈夙面色沉郁地捏了捏眉心:“原本我已经想法脱了罪,若不是沈家那歹人从中作梗,你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四宝想到二沈之间的残酷争斗也忍不住有些感慨,不过她现在理智回笼,再怎么感慨也不会影响她对沈夙的嫌恶,不管理由多么合理多么充沛,她也不会原谅一个把她推出去当牺牲品的人,她更没资格替原身说原谅。
她只觉得厌烦:“若你想说这话让我跟你一起同仇敌忾,那你大可不必,你是你我是我,我并不姓沈,你和淮安的沈家的恩怨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沈夙觉着她跟刚才相比,又似变了个人一般,难免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顿了下才道:“你说知道华采安好,那可未必。”
四宝漠然不语,沈夙暗叹一声好定力,他又道:“你想必知道,陈同知虽然用我,但同样也疑我很深,他们家打着去陈家家塾念书的名义,将华采看管起来,以此来胁迫我帮他们办事。”
四宝想也不想就冷冷道:“你当初攀高枝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今日的后果呢?!你自己利欲熏心若能一人担着倒还罢了,竟坑了华采!”
沈夙竟也不恼,只苦笑道:“我当初不过要借陈家之力坑一把淮安沈家而已,倘若知道今日之难,当初定然不会如此。”
四宝已经没兴趣往下听了,直接起身就要走人,以沈夙对振兴沈家的偏执,如果沈华采真有什么大.麻烦,他也不可能还这么稳当。
沈夙突然笑问了句:“你和厂公似乎很是熟悉?”四宝神情一冷,不过却没接话,他在她身后来了句:“我想请你帮我引见厂公。”
牵扯到陆缜,四宝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可能。”
沈夙从容道:“我手上有不少陈家的把柄,如今陈家在朝上屡次跟厂公作对,我想厂公对这些把柄定然很感兴趣。你放心,我不会做对厂公不利之事的。”
四宝面无表情地道:“你太小看督主了,但是他想要搜集什么证据,难道还需要你来帮把手?”她可不信沈夙会这么好心。
沈夙淡笑道:“我只求脱身自保而已。”他忽然又偏头笑了笑:“我想过你或许能活下来,但是没想过你竟能得了厂公的赏识,世间之事果然是因缘际会,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其实这话没必要问的,看今天东厂把他带来的架势,就知道她在督主心中分量不轻。
四宝知道沈夙是个聪明人,甚至能从谈话之间的各样蛛丝马迹掌握事情的大概,于是这回没再搭理他,直接走了出去,沈夙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又叹了口气:“我倒是真有些后悔了。”
倘若人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知道女儿以后能得厂公赏识,他也不会将她彻底牺牲,可是要不是他将四宝送进宫,她又如何能得督主的喜欢?人总是自相矛盾啊。沈夙也不是爱纠结的人,只淡然一笑。
他目光看向四宝的背影,想从陈家脱身,得再想些法子才是。
原本呆在门口的谢乔川自然早就没了踪影。她虽然不想受沈夙辖制,但事关陆缜,她还是把方才沈夙的话原样告诉了他,见不见的只能陆缜自己决定,她固然关心沈华采,却无权让陆缜为自己做什么,而且陆缜对她更是恩同再造。
陆缜听她说完没什么表情,只淡应了声,拉着她上下打量:“你好些了吗?”
四宝本来没觉着有什么的,被他一拉忽然就有点尴尬,尤其是想到这些天她对陆缜那个黏糊劲,哎呦卧槽,实在是不能想,想想脸上止不住的冒热气,比三岁的娃还粘人,基本上吃饭都是手把手喂给她的,就差没替她嚼碎了。
她越想脸上越红,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让他看着自己眼底的清明神色:“已经好了。”她犹豫了片刻,才问道:“华采他...”
陆缜道:“你放心,他毕竟是李大儒的亲传弟子,陈家只是着人把他看起来以胁迫沈夙卖力罢了,不敢有所慢待的,不然以李大儒在清流中的名声地位,倘若追问下来,他们陈家人只怕都要成了过街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