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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还要再睡一会儿么?”我自嘲地笑笑,敛去杂思,老老实实地问向他。
“喔,灵歌不必管我,回房歇歇去罢。”季燕然收得更干脆,又是那副无谓笑容。
“才从房里来就要赶我回去?”我故作轻松地笑,“大人是诚心要灵歌挨父兄的骂呢。”
“无妨,待我再恳求伯父准你不必照顾我。”季燕然笑道。
“您老还是省些力气养伤罢。”我哧笑地瞥他一眼,“家父若是同意,我情愿输给大人你做一辈子烧火丫头。”
“唔……烧火丫头就不必了……”季燕然笑得有一丝儿坏意,却不说明心中所想,只道:“既如此,也只好委屈灵歌耗在我这里了。且莫要拘束,想做什么只管做来,不必理会我的。”
唉……我想狠狠揍你,也可以么?
起身至窗边,开了道窗缝向外看了看,见冻雨仍没有要停下的迹象,灰蒙蒙的天空就如宇宙之初般的混沌,使得今日上午所发生的一切更像是一场噩梦,逐渐显得不真实起来。
关好窗子,一言不发地坐回座位,低头望着虚无的某个地方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坐着。
季燕然躺在床上偏头看了我一阵,忽儿笑着道:“不知灵歌妹妹那里有什么好书可看?天天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做,为兄的骨头都要锈了。”
知道他是想引开我的注意力好让我不再胡思乱想,于是懒懒地向椅背上一靠,道:“我的书么……《女诫》、《女经》、《女训》,都是新买的,大人想要先看哪本?”
季燕然被逗得笑起来:“为兄以为凭灵歌妹妹这样的性格和处世准则,早便将这三本书一把火焚掉了!”
我垂垂眼皮儿,这个男人虽然一直不讨喜,却不能否认他是我身边的人中对我的本性最为了解的一个……也正因如此,我才处处落下风,处处败给他,藏无可藏,逃无可逃。我若是白素贞,他就是法海的那只钵盂,金光一闪将我罩得死死。
不愿承认被他看透了自己,只淡淡道,“这三本书是家兄一再管教灵歌必读之物,岂能烧毁?家兄言道:女人家当以这三本书中所教诲之事为诫,方能不违妇道人伦,德行兼备……”
季燕然“呵呵”地笑:“可看样子,清音似是管教无方啊!”
他……打趣我?
“那么季大人喜欢读哪类书呢?是《汉哀帝小传》还是《卫灵公轶事》?”我挑眉反问。这位博学的季大状元应当不会不知那汉哀帝与卫灵公两位正分别是断袖与分桃故事中的男主角吧。
季大状元笑不可抑,想是因有伤在身而胸中气短,不禁连连咳嗽,本想替他倒些水喝,但一转念,自己才被他打趣过,索性便坐着不动,冷眼望着他咳得欲死欲仙的样子。
季燕然好容易才努力按下笑声,黑亮亮地眼睛望住我,说了句莫明其妙的话:“为兄倍感欣慰。”
我一怔:“莫非被灵歌说中了……”
季燕然笑着摇头,轻声道:“是因为真正的灵歌并没有离去……依旧是从前那个坚强、慧黠、顽皮、像猫儿一样有着用来自我保护的小小牙齿和爪子、却又不失沉静和温暖的……小姑娘。”
……猫儿?我像么?也许罢。猫有九命,我不也是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倒霉事仍旧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世上么,甚至在险些遭人拔去浑身柔软绒毛之后还没心没肺地坐在这里同床上那条伤犬上演着活人版的《猫狗大战》,果然像极了猫儿的冷漠,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小姑娘?我怎觉得自己已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妪了呢。”我自哂地笑。
“灵歌若是老妪,那我岂不成了老而不死的老妖了么?”季燕然好笑不已地道。
被他说得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你怎会是老妖呢,俗语云:‘老而不死视为贼’……”这以下犯上的话若被岳明皎或是岳清音听见不活活抽死我才怪,然而反正他两个都不在场,我那满腔怨怼此时不找人发泄一下又更待何时!
季燕然丝毫未恼,反而笑得伸了一只大手掩在面上,喃喃地道:“这因果宿命……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一物降一物啊……”
我微怔:一物降一物,是指的我和他么?那又是谁降住了谁?他又为何作此慨叹?
正思索着,见他拿开了手,想是没料到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那眼底涌动着的深之又深的某种情绪未及收起,被我撞了个正着。他弯起眼睛,借着笑容将一切泰然掩去,仿佛风吹云动之后,湖面依旧沉静无波。
可我已经看清了,看清了他眼中的东西,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笑意,没有丝毫犹豫,义无反顾,不留退路,像要堕入万劫不复,又像要飞升永恒极乐,能够将如此强烈矛盾着的两个极端密不可分地融于一体的力量——只有……沉沦。
我既惊讶又惊慌,惊讶于是什么能使得他季燕然心甘沉迷,惊慌于又是什么能令他情愿沦陷。但潜意识里我不敢去探究这答案,怕自己会中招,怕受伤,怕下地狱,怕永不超生。于是拼命默念着不要好奇,不要问,不要想,不要不要……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为何要自乱阵脚?
垂下眼睫,摒除杂念,做得像他一样平静地道:“大人不是想要看书么?究竟要看哪一本呢?”
季燕然“哦”了一声,歪头想想,道:“灵歌推荐的《女诫》什么的,为兄幼时倒也因好奇读过了……不若便请灵歌将段公子借与的那几本《臣史》转借给为兄看上一看罢,可好?”
我一怔,不想他竟会提出要看《臣史》来。之所以这些书我一直未还给段慈,是希望等自己调节好状态之后能够继续借助它们找出大盗的身世之谜,完成他生前的夙愿——难道季燕然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
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季燕然低声道:“事到如今……灵歌已没有必要再瞒为兄什么了罢?虽然为兄并不清楚灵歌借阅《臣史》的真正目的,但是也一直在好奇关于他为何不顾性命地盗取官家之物的行为。这道题不解,为兄便如梗在喉。事实上即便灵歌不肯透露一字一句,为兄自己也是要想办法查明,直至找出真相的。既然他已离世,灵歌不妨允许为兄同你一并来找那答案,集两人之力,总好过一个人苦苦思索不得其解——不知灵歌认为如何呢?”
他说得没错,即便我此时不给他看,他日后一样可以直接找段慈借阅,且就算被他查明了真相又能怎样?谜题的主角已经不在,无论查出什么事都已不会再伤害到他了。何况季燕然的为人是可信的,如果当真能得知真相,这真相也只会永远地留在我们两人的心里,谁也不会说出去。最重要的是,我需要季燕然的博学多闻以及敏锐灵活来从那厚厚的数本卷册中找出与大盗身世相关的蛛丝马迹来。所以,与季燕然合作只会有利不会有弊。
……虽然我其实极不愿意同他合作,但是看史书一事对我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大把的生僻古字,晦涩难懂的遣词造句,我才看过的那一卷也是一知半解不明其意。
心中忖度片刻,抬起头来,见季燕然正望着我等我做出决定,便起身至外间,唤青烟回小院儿将《臣史》取来,而后坐回椅上不再言语。
季燕然知道我又想起了那日之事,便只凝眸望了我,也未再吱声。一时书取了来,将装书的小箱放在床边,扶他坐起倚住床栏,打开箱盖供他挑选。他低头向箱内看了看,道:“灵歌看过哪一本了?”
“只看了第一本的卷一。”我道。
“那为兄便从第二本开始看起好了。”他说着,从箱内将第二本拣出来,我便将箱子盖好盖子,放到窗前桌上去。
他随手翻着那书,眼睛瞟了瞟我,道:“灵歌可曾问过他……关于那鬼脸标志的含义么?”
“以大人的渊博,莫非对那标志也没有什么能引起联想的线索?”我反问道。
季燕然摸着下巴边想边道:“一般来说,做为图腾或标志的图案都是左右对称的,然而那鬼脸的左脸与右脸却不相同,看上去十分古怪,因此最初设计此标志之人应当不是正统的派系。他……是个独行盗,这标志也只能由他自己来设计,而如果是自己设计的,如此古怪必是有意为之。且他每做一案势必要留下该标志,唯有在那次为清音盗药时未留任何痕迹,因此便可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盗宝与留标志皆是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性的,甚至可以说,他的本意并不在盗宝,而在于留标志!他只是欲借盗宝所能造成的影响以让相关人等将注意力放在这枚标志上!于是便又可得出:他盗的宝皆是官家所有,那么他希望这枚标志所能影响到的,也必是官家之事或官家之人。事乃人为,是以他最终的目的,即是想利用这枚鬼脸标志或引出、或震慑、或联络、或……寻找,那见过或者清楚这标志含义的人,而此人必是朝廷中人!”
我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尽管我早已一次又一次地见识过了他骇人的逻辑思维与推理能力,但仍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对他缜密的头脑感到惊讶和……敬服。
季燕然望在我脸上的那对漆黑的眸子里带了暖暖笑意竟疑似宠溺,未待我细究这目光中所含之意,他便又继续说道:“若鬼脸标志是串起他与那要找之人的线,那么那个人势必会认得这标志或是清楚这标志所暗示的信息。我曾调阅过与鬼脸大盗相关的所有案卷,从他所犯下的第一件案子至最后一件案子,可看出他最初是由江南开始一路犯案至京都来的,所盗之官家不分大小文武,所盗之器物不论金银珠玉,由此可见,他自己所知道的能找到那个人的线索也仅限于‘对方是官场中人’这一点,且直至最后,他也始终未能找到更多的线索,仍处于大海捞针的状况之中。由于此案一直被刑部封锁消息,是以影响面扩散得并不大,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目前可以推定的是,京官中十成有九成应该已经知道此事的大概情况了,前几日我嘱人特别留意了一下,却并无哪位官员及其家眷有所异动。因此我初步认为,他要找的那人倘若是现任官员,应当并非京官;倘若不是现任官员,那就只能暂用灵歌你所想出的这个法子——从《臣史》中查询前朝官员及已卸任的本朝官员的情况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轻轻地呼出,这样的一段话再度唤回了我同大盗由相识到分别的种种过往记忆,一时间有些难以承受,便低声地道:“大人既然做出了推断,那就请自便罢……灵歌有些胸闷,暂到外间坐上一坐,过会儿再进来伺候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说着站起身来向外走,忽觉小臂上一热,却是被他伸手轻轻拉了一下。转回头去略带惊讶地望向他——他向来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忠实奉行者,如此主动地与我“接触”这可是头一次。
却见他飞快地收回了手去,想是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垂着眸子不看我,顿了一顿方才抬起脸来,深深地望住我,低声道:“抱歉……灵歌,我不该提起他。”
“无妨,我已好很多了。”我勉强笑笑,快步地出了房间。
来至外间,推开窗子,让冷雨扑在脸上,重重地喘息了一阵。
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用平常心去对待与大盗的死脱不开关系的这些人,若再留在里面,只怕我又会忍不住用无形的刀去伤害去报复。原以为方才的几个玩笑可以使彼此关系有所缓和,然而一提起大盗,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
想做到“释怀”究竟有多难,是一笑之间,还是一生难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