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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华宫里,纯然公主最信任的侍女凌儿这几天有些不开心,又有些开心。
不开心的原因便是此刻霸占了公主床榻酣然大睡的人。想想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风夕,凌儿便一肚子不满。
这位公主十分推崇的所谓的“风女侠”,在宫中这么多天,却未见其有何不同凡响之处。基本上,这些天来她所有的表现,只能用“好吃贪睡的懒虫”来形容,她一天里大半的时间是在睡觉吃东西,另一小半的时间则是和宫里的宫女们调笑嬉闹。
比如说,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在你身后,将你吓个半死的同时变戏法似的将一朵美丽的花儿簪在你的鬓上,夸赞你的美貌;白天告诉你江湖上的生活有多精彩有趣啦,让你心痒难禁,到了晚上却和你说些鬼故事,让你彻夜不敢入眠。
仗着她曾周游各国,于是今天教这个画什么“笼烟眉”,明天教那个抹什么“泪线腮”,后天再指点这个梳什么“惊鸿髻”,还说什么用龙涎香熏衣简直是糟蹋衣裳,女儿家应该知道什么叫天香染袂……
于是整日里就只听得这些话:夕姑娘我今日画的眉可好看?夕姑娘我头上这支步摇如何?夕姑娘,我将衣裳的袖子收收是不是更好些?夕姑娘,这是我今晨采的花露泡成的茶,你尝尝。夕姑娘,这是我做的点心,你快趁热吃……
弄得整个落华宫,都快忘记了这儿真正的主人是谁了。
至于让凌儿开心的事嘛,她眼角悄悄瞟向花园暗香亭内正与公主对弈的丰公子,看到那玉树临风般的身影,她一颗心儿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记得她第一眼看到这位丰息公子时,以为是哪国的公子驾临。平日公主的几位兄弟也是相貌堂堂,可一跟这丰公子相比,便有如鸦雀对比彩凤,更别提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姿仪风度了。
而且他还有满腹才华,能与公主诗词相酬,琴笛合奏,棋画相拼,更别提公主歌一曲《出塞令》时,他拔剑而舞的飒飒英姿。
这样一个只出现在少女梦幻中的完美男子,想不到世间竟真有一个。所以落华宫的宫女们见着了他会脸红,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被他目光注视会手足无措……这些在凌儿看来都是可以原谅的,毕竟她自己也是这样啊。
凌儿胡思乱想之际,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暗香亭。
百花拥簇中的华纯然与丰息,远远看去,真是才貌匹配的一对璧人,仿佛是画中的神仙眷侣,让人看着便要由衷地恋慕赞叹,以至凌儿看着看着便出了神,只是……这画中似乎多了一点刺目之物,她定睛一看,顿时气不过来,这个风夕是什么时候跑去的?又在打扰公主与丰公子!
“华美人,不应该这样下啊。”
华纯然刚要落下的棋子半途忽被劫走,落向了另一个地方。
“华美人,你应该这样下,然后呢,这只狐狸肯定要下这里,你呢再下这里,他再下这里,然后你再这样,最后呢……你看这不就把他全围起来了嘛,叫他无路可逃!哈哈……这就叫做‘活捉黑狐狸’,哈哈哈哈……”风夕两手在棋盘上手起子落的,一盘棋不到片刻便给她自个全走完。
华纯然看向棋盘,然后由衷赞道:“原来风姑娘棋艺如此高明。”
她的棋是幽州有名的国手教的,素来也自负棋艺,可这几日与丰息下棋已近十局,却无一局胜出,眼前这盘本已处于下风的棋局,经风夕这么一拨弄,竟是转败为胜了。
“嘻嘻……不是我高明,而是我熟知狐性。”风夕笑眯眯地趴在桌上,偏首看着华纯然,这个习惯是最近养成的,按她的话说是看着美人的脸可以养目。
而远远的,凌儿咬着牙,拧着手,跺着脚,恨恨地看着风夕。当然,她决不会承认她是在羡慕妒忌。
“人说江湖多草莽,我却不以为然。”华纯然看着眼前两人,目中尽是赞赏,“所有的江湖人都如二位这般通诗文,精六艺,知百家,晓兵剑吗?便是王侯子弟也不及二位。”
“嘻嘻……”风夕笑笑,身子一纵,便坐在亭子边的栏杆上,垂着的腿在栏杆下左摇右摆,“我也想问问,所有的公主是否都如你一般大胆,敢在宫中收留来路不明的江湖人。”
华纯然回头看一眼丰息,见他也正注目于她,似对风夕的问题颇有同感。
她当下嫣然一笑,指尖挽一缕垂在胸前的长发,慢声细语道:“纯然敢挽留两位做客宫中,是纯然自认一双眼睛看人不差。”她顿了顿,眼眸落向亭外的花海中,眸光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两位这般奇特之人,对于一生都将居于深宫大宅的纯然来说,是难得的奇遇,或许可说是纯然此生最有意思、最值得回味的事,所以既得之,我必珍之。”
丰息低首看着棋盘上的棋子,拈一粒白子,淡淡一笑道:“得之珍之,不得我命之。”
“是。”华纯然一笑点头,看着丰息,眸光如水。
“华美人,你说你一生都将是锁于深宫大宅中,那有没有想过要去外面看看呢?”风夕笑得坏坏的,似想勾引小白兔的狐狸,“踏出这个深宫,你会发现外面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人生百态,都比这宫里要精彩多了哦。”
“不。”谁知华纯然竟摇摇头,面上微笑未敛,起身走至栏畔,掬一朵伸至栏杆的牡丹,“我就如这朵花一样,适合长在这个富贵园中。”说着她放开牡丹看向风夕,一双眼眸清明如镜,“我到外面去干吗呢?只为着看外面的花草树木、各式人物吗?或许一开始会有新奇之感,但世间只要有人的地方又岂会有二般。”
见风夕目露讶异,她只是一笑,继续道:“我既不会纺纱织布,也不会耕田种地,更不惯粗茶淡饭,如何适应平常百姓的生活。我只会一些风花雪月的闲事,我喜欢华美的衣饰,喜欢精美的食物,喜欢歌舞丝竹,我还需要一群宫人专门服侍我……我自小至大学会的是如何在这个深宫中生存。”
风夕长眉一挑,然后拍掌笑赞,“好好好!我本以为你会像某些深闺小姐一样豪气地道‘且将富贵弃如土,换得逍遥白头人’,华美人虽说深居宫闱,却有慧根慧眼,识人知己。”
丰息一边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分开放回棋盒,一边道:“看似你就山,实则山就你。”
华纯然闻言目射异光,看着丰息,似叹似喜。
而风夕却不再语,只是坐在栏杆上,一手托腮,笑看两人,眸光深沉却神色淡然。
暗香亭中于是一片静谧。
“公主,主上请您过去。”凌儿忽上前禀报。
“喔。”华纯然点头起身,“我去去就回,两位请自便。”
“公主请便。”风夕与丰息皆微笑目送。
回到寝殿,华纯然换了一身较为明艳的衣裳,一边问侍候的凌儿:“知道父王召我所为何事吗?”
“奴婢向传讯的宫人打听了,好像是跟公主私留的两位客人有关。”凌儿答道。
“我不是告诫你们不能将他们在此的消息泄露吗,为何此事会传至父王耳中?”华纯然闻言顿时目光转冷,扫向凌儿。
凌儿心头一跳,赶忙跪下答道:“公主,奴婢确有按您的吩咐告诫了落华宫里所有的宫女、内侍,决不许将丰公子与风姑娘在宫中之事宣扬出去,奴婢也未曾向任何人泄露此事,请公主明鉴!”
华纯然看了她一眼,然后挥手,“起来吧,我又没怪你,你慌什么。”
“谢公主。”凌儿起身,微有些忐忑地看看她,然后小声地道,“公主,奴婢大胆猜测,此事或许跟凌波宫的淑夫人有关。公主这几日都在宫中陪伴二位客人,前天奴婢曾见到凌波宫的人在宫外转悠,还向奴婢打听这几日怎么不见公主出门,我只推说公主这几日身体不适在休养。”
“哦?”华纯然瞟一眼凌儿,片刻后才淡淡道,“走吧,别让父王等得太久。”
她一挥袍袖领先而行,身后跟着凌儿及众宫女、内侍。
暗香亭里,风夕笑吟吟地看着丰息,而丰息只是将几颗白子抓在手中把玩,目光微垂,怡然自得。
“你说,这个华美人如何?”风夕问。
“很好。”丰息漫不经心地应道。
“只是这样?”风夕身子一纵,落座于他对面。
“如果你是问我,韩家灭门之事是否为她主使,那我可以告诉你,不是。”丰息依旧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头也不曾抬一下,“或有其能,却未有其心。”
“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风夕摇头,目光盯住他,“我是问,你在打什么主意?”
丰息终于抬头看她,淡笑问道:“女人,说起来,这十来年你欠了我很多人情呢。”
“怎么?你想叫我给你办事来还人情?”风夕眼眸微眯,脸上笑容不改,“没门!早八百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想从我这得到回报是不可能的,所以你趁早打消主意,天下间你要算计谁便算计去,但决不要算计到我头上。”
“想你回报我,我从未存此念。”丰息摇头,抬手将掌中的棋子全部放回棋盒中,“我只要你置身事外,不管这个幽王都里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许来破坏我的计划,这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更谈不上算计你了。”
“怎么?想让我只看戏而不许掺一脚?”风夕趴在桌上,仰首看着他。
丰息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你知道吗,我前段日子路过落日楼时,吃了几道很不错的菜肴……”
“你做给我吃?”风夕一听马上抓住了他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就差嘴角没流出口水,身后没摇着尾巴。
“要是你偶尔肯帮我一点小忙的话,我倒可以考虑的。”丰息姿态从容优雅。
“你这只狐狸,认识你十来年,你却只做过一次东西给我吃!”风夕指控着他,手下意识地加上几分力道。
“可是那一次却让某人垂涎至今。”丰息左手一抬,指尖轻扫风夕手腕,将快被握断的右手挽救出来。
“是啊。”风夕虽是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你这只黑心黑肺的狐狸做出的东西却是我吃过的所有东西中最美味的。”
“那你答不答应呢?”丰息不紧不慢地问道。
风夕不答,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目光如芒刺似的盯着他,半晌后才道:“你想娶华美人,当幽州的驸马?”
“你觉得如何呢?”丰息笑吟吟地问道,目光同样盯着她。
“啊呵……好困哦。”风夕忽然打个长长的哈欠,双臂一伸,便趴在桌上睡去。
霎时亭中一片安静,丰息静静地看着似已睡去的风夕,良久后,他俯首在她耳边轻轻地低语:“娶幽州公主,你觉得如何呢?”
亭中静静的,没有回答。
“女儿拜见父王。”金绳宫的南书房里,华纯然盈盈下拜。
“纯然快起来。”幽王起身亲自扶起爱女。
今年五十出头的幽王保养得当,看上去也就四十四五的样子,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继位为王已有十一年,眉宇间已凝就了王者的威严。
“不知父王传女儿前来有何事?”华纯然起身问道。
“没什么事,只是好几日没见纯然了,想看看我的宝贝女儿。”幽王满面慈蔼看着最疼爱的女儿,“正好近日山尤国使臣到来,进献了一批上等丝绸霞烟罗,待会儿你去挑几匹喜欢的做衣裳。”
“多谢父王。”华纯然挽着幽王的手臂,一派天真女儿娇态,“女儿也想天天都能侍奉父王,只可惜父王忙于国事,平日里难得有空见我们几个儿女。”
“这还不都是你那几个兄长太过无能,不能替父王分忧,事事都得我亲自处理。”幽王爱怜地看着女儿,他有十七个儿女,但最疼爱、最喜欢的便是这位六公主,“若纯然生为男儿便好了。”
华纯然闻言轻笑,道:“父王,并非兄长无能,只是比起父王来,自是望尘莫及,因此父王才会觉得兄长们不堪重用。但虎父无犬子,假以时日,兄长们必也会学得父王才干,成为像父王一样英明的男儿。”
“哈哈哈哈……还是我的纯然会说话。”几句话哄得幽王欢笑。
“父王。”华纯然扶着父亲在椅上坐下,然后一双柔荑不轻不重地为幽王捶着肩背,捶得幽王通体舒泰,“朝中有些琐事交给大臣们去办就好了,何必事事亲为呢,不然您累着了女儿可要心疼的。”
“好好好!”幽王心头大悦,抬手轻拍爱女,“父王再忙,也要抽出时间陪陪我的女儿的。”
“父王,您喝茶。”华纯然将桌上的茶捧过奉与幽王,轻声细语道,“父王,纯然平日里听几位兄长提过,说国中钱起大人、王庆大人、向亚大人几人都是忠臣又有才具。女儿有时就想啊,既然这几位大人这么能干,父王当委以重任,这样既可显示父王贤达重才的英明,又可多些时间陪陪宫中的几位夫人。”说到此,她忽地轻轻叹息一声。
幽王听到此处一愣,转头便见女儿柳眉微颦,眉笼忧愁,顿时心尖上便似被人揪了一下,满怀关切地问道:“纯然,怎么啦?”
“没什么。”华纯然强自一笑,“只是女儿自幼没了娘,所以视宫中的几位夫人如同母亲一般,时常去给几位夫人请安,只是夫人们都很想念父王,女儿去了反倒……”她说到此处话尾一收,只是脉脉垂首,不胜怜人。
果然,幽王一听此话便连忙追问:“纯然,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女儿哪有受什么委屈。”华纯然转过脸,“父王这般疼爱女儿,兄弟姐妹们也极尽友爱,这宫中不曾有人对纯然摆脸色,说冷语的。”
“摆脸色?说冷语?”幽王脸色一整,眉头一竖,“谁人如此大胆?敢欺我的纯然!”
“父王误会了,没有人如此。”华纯然慌忙道,脸却依旧转在另一边,声音轻轻的,似有无限委屈。
幽王扳过女儿的脸,果见玉似的脸颊上一行泪痕,顿时心疼不已,“纯然,父王心里明白,你也不用替她们遮掩,定是我多疼你一些,便有人眼红心妒了!”
“父王。”华纯然投入幽王怀中,嘤嘤轻泣,“没人欺负女儿的,父王国事繁重,女儿不想父王再操心。女儿只是没了娘,心里没个依靠,时常感到孤单罢了。”
“乖,我的乖女儿不哭。”幽王顿化身慈父,这会儿为了哄得爱女欢颜,只恨不得将天下珍宝全捧来才好,“你还有父王啊,父王就是你的依靠,定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嗯,女儿明白。”华纯然在幽王怀中点点头,然后放开了幽王,一张玉颜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更何况疼她入骨的幽王。
“乖女儿,别哭了。”幽王拥着女儿一起坐下,一边拾过丝帕给女儿擦泪,“这么多的儿女中,父王最疼的就是纯然了,只要看着纯然,心里头所有的烦事都飞走了。可你这一哭啊,父王的心就像被针刺了似的,疼得要命。”
闻言,华纯然破涕为笑,撒着娇道:“父王,你这是在笑话女儿,本来女儿是有好事要说与父王听的,这会女儿不要说了。”
“好吧,好吧,父王不说了,还是我的纯然说话吧。”幽王爱怜地抚抚女儿的头,“纯然想要说什么好事?”
华纯然端正了神色,道:“父王,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白风黑息?”
“白风黑息?”幽王目光一闪,看着爱女,“父王听说过,这两人乃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只是纯然何故提起?”
华纯然盈盈笑道:“女儿正是想禀告父王,这白风黑息正在女儿的宫中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