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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仲祺手指轻轻扣着拍子,恍然想起旧年她在燕平初学戏时的情形。那时候,她在暮春的花影笑念“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艳得他心里一声呻吟。哪怕他也只是远远看着,哪怕心底一丝窃喜总是笼了忧色,但终究会有那么一点希冀。那天在西山,她应了等他回来,给他唱《佳期》的。
等他回来……可那佳期再不是他的。要是当日他没有走,眼前种种,会不会就不一样?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他心里连一个“悔”字都写不出。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晚她枕在他胸口,他为她唱《惊梦》,她说“我听见你的心跳了。像火车”。他把她裹在衣裳里为她遮雨,湿冷纷乱的雨水扑在他脸上,怀里微微震颤的轻软却点燃了他的心。那些事他不敢去想,隐匿在心底深处的悸动一闪出来,他会觉得对不起四哥。
还有些事,他不能想。
她抓着他的衣襟,散乱的刘海被涔涔冷汗粘在额上,淡青色的旗袍上洇开一朵血花:“你要是有办法,就带我走。”她紧紧攥住他的手臂,眼里一层水雾,雪白的面孔几乎是扭曲的:“……仲祺……孩子。”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能这样疼。不相爱的两个人,怎么也会有这样刻骨铭心的喜忧?可是,她和他,仿佛什么也没有。
仿佛只是他自己的一枕幽梦。
惊梦,惊梦。无论多惊心的梦,到头来都只能一去无痕。
虽然成就鸳鸯偶,不是愁中即梦中。
他想起那一日的签文,心里一涩,唇角划出的却是一抹笑意温存。
她就是他的一枕幽梦,那他能不能永远都不要醒?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旗袍总是不便,婉凝的身段便省了许多,眼前又都是相熟的人,做不来严丝合缝的活泼俏皮,一笑一颦间犹是平素的姿仪清美:“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唱到此处,她颊边忽然一红,声腔低回,“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婉凝自知功架疏浅,这些人又都是自幼听惯了名角的,才一唱完,便忍不住吐了下舌头,众人都笑,邵朗逸用笛子轻轻击了下掌心:“你这样子倒还有点儿小尼姑下山的意思。韩玿,你说呢?”
他此言一出,婉凝面色更红,虞浩霆执了她的手笑道:“让他们说去!以后你就只唱给我一个人听。”话虽是玩笑,他的心思却半真半假,她原本就这样美,着意含情弄态更叫人觉得心弦撩动,美不胜收。她刚才说他小气,他自己也觉得这念头莫名其妙,可是她的事,他宁愿小气一点。也许人都是这样,太在乎的东西,别人碰一下就会觉得是抢。
午后微雪,一行人沿着山路闲看梅花,致娆拖着霍仲祺落在后面,她见虞浩霆握了婉凝的手放在衣袋里,抿嘴一笑,暗自咬了咬唇,轻轻脱了手套,亦把手探进了小霍的衣袋。霍仲祺察觉她的动作不由蹙了下眉,见她垂着头,颊边绯红,唇角噙笑,心底轻叹却也无可奈何,只默然伴着她往前走,尽力把心绪都放进眼前的银装素裹红梅点点之中。致娆走了一阵,手指在他衣袋里蜷了几下,忍不住抱怨:“你衣裳里这么凉!”霍仲祺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好的你干吗把手套摘了?”致娆拧了拧眉头,嘟着嘴不作声,走在他们前头的韩玿回过头来却是对霍仲祺莞尔一笑,停了脚步:“连女孩子的话都听不懂了,这可不像你。”致娆听了,终是羞涩,面上再撑不住,抽开自己的手,快步赶到了前头。
婉凝虞浩霆漫步而行,一面看四周的景致,一面听他同邵朗逸闲话。虞浩霆见致娆甩下小霍独个儿过来,奇道:“你怎么不赖着小霍了?”致娆闻言,笑吟吟地挽在他臂上:“四哥哥,我赖着你不成吗?”
虞浩霆打量了她一眼,道:“你是有事要跟我说吧?”
致娆笑道:“我是有事要求你呢!我难得跟你开口,你可不能驳我。”
虞浩霆还未答话,邵朗逸忽然插话道:“我知道了,你是想跟浩霆求一张调令,把小霍调到檀园去给你站岗是不是?”
致娆面色娇红,狠狠剜了他一眼,却听虞浩霆正色道:“嗯……也不是不行,只是把他连降三级也还高了些——到檀园去站岗,少尉也就够了。”
致娆扯了扯他的手臂:“什么呀?四哥哥,你也取笑我。”
虞浩霆面上微露了一丝讶异:“不是小霍的事吗?那是什么?”
致娆知道他们惯了取笑自己,也不着意计较,只道:“你就让他老老实实待在江宁好不好?”虞浩霆正色道:“一个陆军少校该待在哪儿,还用不着我来安排。你得问问他自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