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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龙首原并不甚高,景致也很一般。本来以裴该的想法,出游散心嘛,就该找个风景更佳的所在,比方说东面的骊山,还能去那儿泡泡温泉,但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以这年月的交通状况,来去一天打不住,只得放弃。
可是他在长安城内呆的时间久了,好不容易出城一回,得见山色葱茏,仍不禁心怀大畅,不由得对郭璞的神怪之言连连颔首,还说:“确实是家国兴旺之处。”随即跳下车来,说咱们步行登山,朝南面眺望一回吧。
龙首原南面有啥呢?这年月还是纵横阡陌,大片的农田,但是裴该知道,几百年后,那里就将新建成一座宏伟大邑——乃是唐都长安城。
他前世就知道,汉、唐两代长安,即以龙首原为界。
才刚迈步准备上山,忽闻喧哗之声,裴该不禁微微一皱眉头,唤部曲过来询问。部曲道:“有数名官吏欲图冲犯车驾,臣已将他们擒下了。”
裴该问:“是什么官吏?为何冲冒我行列?”
部曲说我不清楚,但看服色,最多六品,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官,嘴里嚷着,说有军国大事,要向主公进谏。
裴该心说别问啊,肯定是为了还都之事——这里面,会不会如裴诜所言,有这么一两个打算死谏的呢?搁平常他甩甩袖子就不理了,难得今天心情不错,便道:“不得无礼——且唤一人前来相问。”
部曲听令而去,时候不大,果然推搡着一名小吏过来,裴该恍惚认得:“汝非颍川钟声乎?”
钟声那张团团圆圆的大脸很有特色,所以裴该才能有所记忆——否则这路小货色,他即便见过一回,也未必能留下什么印象来。
钟声拱手步近,屈膝拜倒,说:“臣是钟声,特来进谏,还望裴公采纳我等的忠言。”
裴该说我还有印象,是派你前去屯田的,如何返回长安来了?钟声苦笑道:“年前秦州兵乱,臣之屯所正当其道,屯兵星散,众皆为掳,无奈之下,只得返回长安来待选……”我前一份工作黄了,新工作还没分下来呢,只好跟长安城里呆着,有如太原王家的食客一般。
裴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秦州兵乱,非汝之过,我当致意尚书,另委职司。”随即就问:“卿有何忠言欲谏啊?可简单言之。”我没那么多空,你就简洁明了地说吧。
钟声脸上先是现出感激之情,随即听问,赶紧将面容一肃,就此直截了当地说:“闻祖骠骑请归大驾洛阳,而裴公不许,不识何故啊?”
裴该回答道:“我非不许,尚与群臣商议耳。”
钟声昂起头来,提高声音说道:“如此,裴公是不忠也!”
裴该怫然不悦道:“我如何不忠?!”难道说同意还都就是忠诚,不赞成还都就是不忠吗?你这一杆子掀翻一船人,打击面未免太宽了吧?再者说我还并没有明确表态呢不是吗?本打算听听你们这些低级官吏的想法,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想到你就会狂言犯上啊。
一拂衣袖,便打算命人将钟声轰走,只听钟声高叫道:“公但与群臣商议,而不请命于天子,何得谓忠?!”
裴该听了这话,倒不由得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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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不是曹操,起码不是半有天下,志得意满,当丞相时代的曹操。他觉得曹操得意而骄,有些事情未免做得过分了,白白招致没必要的矛盾冲突。以曹孟德的智商,再加上麾下谋臣若云,想架空几名旧臣,想把年轻的汉献帝玩弄于股掌之上,那还不是玩儿一样吗?有必要搞到双方都下不来台吗?
董承还则罢了,那家伙本来就是关西军阀出身,不可能真跟曹操长期和睦相处,董承之乱后面有没有献帝的指使,亦是千古谜团,尚在未知之数——“衣带诏”之事,史载不详,而且前后矛盾。但后来伏完、伏寿又有何能了?一颟顸老朽加一弱质女流,能掀起多大风浪来?你曹操有必要指使华歆,直接从献帝面前把他老婆给拖了走吗?
只要是个男人,这口气谁能忍得下去?
所以裴该是力求不使君、相之间产生龃龉,即便因为形势的发展难以彻底避免,也要想办法弱化矛盾,以免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阻力。他每逢大事,必在司马邺驾前与群臣相商,给足了天子面子,就是基于这种考量。
只是,偏偏这回还都之议,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去听司马邺的意见。
因为不管司马邺倾向于哪一方,对于裴该而言,都没有积极意义。倘若司马邺坚持还都,则他裴大将军又当如何答复啊?倘若司马邺主张暂留,恐怕更糟,裴该若以此为藉口回绝祖逖,关东人必视其为挟持天子,欲谋不轨。
——天子不打算回来?不能!这一定是裴该矫诏,或者是他勒逼天子这么说的!
所以在自己拿定主意之前,裴该就怕听司马邺的表态,所以本能地就没去朝堂上商议此事。如今钟声倒是一语道破:你究竟有没有把天子放在眼中哪?是否还都,就光你们几个商量,有没有去聆听过天子的意见?
裴该闻此,先是一愣,随即就觉得脑海中若有灵光一现。
钟声跪在那里,见裴该不回复,只是捻须沉吟,心说难道我的话真对他有所触动不成么?赶紧放缓语气,补充道……可是他后面的滔滔不绝一大篇,裴该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