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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他们接触得越来越多,经常一边做实验一边半懂不懂地聊天,日语、英语、胡言乱语。可能知道彼此都不会介入对方的生活,未来也绝对不会有交集,也可能半懂不懂的语言表达方式让人更容易放松,许多不想和别人说的心事,会不自觉说出口。
新干线经过一片樱花林,一片枯萎的花瓣落在凌凌的身上,她捏起一片,放在嘴里。都说樱花是香甜的,她尝到的永远是苦涩,为什么她连味觉都失灵了,难道真的疲惫到了极致?
吉野用日语说:“樱花的宿命太凄凉,粗壮的树干不知孕育了多少个寒暑,却只能在人间绽放出瞬间的绚丽。”
“不!刹那的绚烂就是永恒!美好的东西,拥有过就足够了。”凌凌用日语答,当然,词不达意。她笑了笑,又问:“你有没有试过爱上一个人,纵然为他耗尽了爱情,哭干了眼泪,也不曾后悔。”
他讶然:“什么样的男人让你哭干了眼泪都甘愿?”
凌凌说:“一个让女人无法忘记的男人。”
人浓如墨,味淡如茶。
她给他讲了那个故事。她将头靠在玻璃窗上,轻微的颠簸把那段她一直不愿去回味的记忆摇晃出来。
她有时会忍不住想,他能否再等她四年?他们的爱是否已如同天上的烟花,转瞬即逝的灿烂,燃尽了就是燃尽了,再没法重来一次。
那美丽的烟火只能在记忆里永恒。
故事讲完了,吉野沉默好久,对凌凌说:“如果我是他,也会跟你分手。”
她笑笑:“是吗?”
“他能撑得起天地,撑得起自己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能放弃学业,放弃理想,在家里相夫教子,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好老婆?”
“又来了!你们日本人就是大男子主义。”
“这不是大男子主义,这是社会分工。男人女人要组成一个家庭就要承担起各自的责任。他肯为你放弃那么多,你却不肯为他做一点点牺牲。再说,你有没有站在男人的角度想一想。他想要的未必是个优秀的、精明能干的女人,他可能只想要个可爱的女人,让他宠一宠,爱一爱,哄哄他开心,帮他缓解一下工作的压力。”
沉吟很久,凌凌才问:“吉野,你觉得我可爱吗?”
“有时候挺可爱,有时候不可爱。和你聊天,看见你边说边笑时,觉得你挺可爱。看见你每天辛苦工作,坐在研究室啃面包写文章的时候,又觉得你一点都不可爱。”吉野感慨地说,“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要娶什么样的女人,自从认识你,我就发誓将来我娶了老婆,一定要把她养在家里,绝对不让她工作。”
“你不懂——”凌凌摇摇头,“离婚对你们日本男人来说等于‘破产’,对中国男人来说,只需要几十元人民币就可以搞定,最多付点赡养费。”
这就是文化差异,无所谓对与错。
吉野还要争辩,车到站了,加藤教授带着他们研究室的学生到国际会议安排的酒店注册,领资料。接过属于自己的资料和房卡,正准备进房,凌凌意外地看见一个人走进了酒店大厅,是卢青。
卢青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职业套装,黑色的高跟鞋,清秀的五官和以前没多大变化,气质却与从前大相径庭。凌凌装作没看见,低头跟在吉野后面走向另一个方向。
“白凌凌,”卢青居然追过来,郑重其事和她打招呼,“你好。”
她想说:你认为我会好吗?
转念想想,他乡遇故知,还是不要那么尖锐,免得让国际友人看笑话。
“你好。”凌凌微微欠身,从她身边走过去。
晚餐是自助餐,看着琳琅满目的日式料理,凌凌一点胃口都没有,捧了一杯热咖啡站在角落的位置,看着卢青用英语和一个老外聊天。流利圆润的发音,意气风发的笑容,从卢青身上再也找不到卢青以前的影子。
偶然间看见卢青胸前挂着的证件上写着MIT大学,凌凌怔了一下,低头自嘲地笑笑,这个世界真是可笑极了。
抬头时,对上了卢青的视线。卢青也不回避,大方地走向她。
“我本来想等会议结束去大阪看看你,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卢青的声音淡然而自信。
凌凌挺直脊背,露出灿烂的笑脸:“是吗?那你省得麻烦了。”
“我是想去找你道歉的。对不起,当时我太冲动了。”
凌凌托起掌心中的咖啡杯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当初,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曾经,非常恨。不过,我现在觉得自己更该感谢你。”卢青盯着杯中翠绿色的抹茶,脸上露出一种神往的悠远,“我离开学校那天,风好大,我一个人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下搬着行李去托运。那时候,我不甘心,我觉得这个社会没有公正可言。没想到,一辆车停在我旁边,杨老师从车上走下来,帮我把行李放进他的车里。”
听到“杨老师”三个字,凌凌手中的咖啡杯颤抖一下,咖啡漾过杯子的边缘。
“他告诉我,他在美国的教授问他能不能推荐个学生,他听说我的英语很好,GRE和托福的成绩很高,问我想不想出国,他可以给我写推荐信。我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人无完人,谁都有一时冲动做错事的时候。选择报复,不如选择给别人一个改过的机会。原谅别人,也等于宽恕自己。”
说着,卢青把手中的抹茶杯子转了转,抹茶的清香绕过鼻端,和这句话一样耐人寻味。
凌凌叹了口气:“他是个好老师。”
“更是个好男人。可惜你没珍惜。”
那晚,凌凌趴在床上,心脏抽筋地疼着。人无完人,谁都有一时冲动做错事的时候。那么他们呢?是不是也因为一时冲动,把两个人逼上了绝路,他们能不能有一个改过的机会?!
如果有,多好!
第二天,凌凌一大早起来,洗完澡坐在镜子前。她本来只想礼节性地涂点口红,却发现镜子里的人眼圈周围黑了一片,肤色也有些暗沉。
她把一年多没用过几次的化妆包拿出来,学着朋友教她的方法,将粉底液和乳液放在手心里慢慢揉开,涂抹在脸上,肤色明亮又十分自然。再抹上一层亮色的唇膏,轻点了少许睫毛膏,脸上顿时有了明艳的色彩。
化好妆,凌凌穿上她花了一个半月生活费定做的宝蓝色裙装。精细剪裁的西装短裙和黑色的高跟鞋更衬出她高挑匀称的身材和一身知性含蓄的女人味。
站在镜子前,凌凌对着镜子笑笑。不论经历了多少坎坷,她的笑容依旧沁人心脾。
整理好一切之后,她去三楼大厅和研究室的人集合。
大部分参加会议的人已经到了,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围着海报讨论着,那些海报都是会议展示的学术研究结果。凌凌站在楼梯口搜寻着加藤教授的身影,一袭清冷的背影闯入她的视线,之后,她的视线再也无法离开。
他一点都没变,身上还是那耐人寻味的优雅。那倾身时荡起的发,专注思考时轻蹙的眉,与人讨论问题时轻启的薄唇,还是那么迷人。
她几乎以为这是个梦,可梦里没有这么真切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