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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看他,那双刚刚窘亮的双眼变得漆黑一片,里面没了光,只剩下一片再也望不穿的黑。
他起身,沉默不语地穿上衣服。
“好好保重自己。”说完他打开门走了出去。直到门口传来一声巨响,我才缓过神来,穿着拖鞋急忙追了上去。
“韩陌——”我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那一刻,我甚至宁愿走进监狱的是自己。
他没有动,像是一座雕像,无言地立在那里。
我觉得我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可除了他的名字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静静地把脸贴着他的背,洒了一地的泪。
那些我以为早已经流干的泪,原来只是因为还不够痛。
最后他的手机响起,像是催命般地叫嚣着,带着狰狞恐怖的声响。
他剥开我的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急步下楼。因为左腿有些瘸,在走得过急的时候会传来钻心的痛,所以他只能扶着墙,额头早已布满汗珠。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消失。
我转身,向楼上跑去。在窗前,我看到他被人扣上手铐,然后他回过头。那一刻,明明隔得很远,远到他的面庞已经模糊,远到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却清晰地听到他说:“小冉,不要哭。”
韩陌被判了五年。
我没有去旁听,只是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忧心忡忡。
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第一个人是方慕白。
他说:“五年很短,一晃眼就过去了。”
“谢谢你。”我真诚地道谢。我知道,他为了这件事奔波了很久,他的付出不比我少。
那边静默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说过的,对我,永远不用说谢。”他的声音很轻很软,温柔依旧。我面前不知怎么的就浮现了一张男人温柔的脸,还有那晚他在游艇上带我跳舞。舞完,他寂寥地望着平静的海水,在转向我时温柔地勾起嘴角。
他说:“小冉,答应我,要幸福。”
“你也是。”我说。
“我也是吗?”他轻轻地笑了,声音仍是那么好听、那么温柔,像是水又像是风,却都是抓不住的东西。
“这次真的要回香港了,可能短期内不会再回来。你自己多多保重,如果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不要自己死撑着。答应我,好吗?”
听着他的嘱咐还有那好听的声音,我说:“我会的。”其实我想说的是,方慕白,你知道吗,有时候,温柔也是一把刀。
之后我收到一份文件,是韩陌留给我的,他把耀阳余下的所有股份都给了我。那份文件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句话。
那句话让我呆愣了一天,从早晨到晚上,我没有吃饭,也没有去批阅任何一份文件,甚至连该开的会也没有去开。
我只是望着桌子上的那张简短的字条发呆,最后将其揉碎,扔到垃圾桶中。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我没有如那满天飞的流言所说的那般把耀阳吞并,也没有故意借着耀阳的旗号协助LB越发壮大。只不过,有些时候由不得你要不要,而是当你站在巅峰的时候,很多利益会自动找上你,很多好处会自动迎上来,很多竞争对手会自动避开。
这就是规则,强大之后的规则。
而那些曾经蔑视地看我的眼神如今只有巴结的微笑,那笑容让我觉得虚伪得恶心。
但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今天是个不同的日子,因为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当我挂断电话走出去的时候,那站在阳光下的人让我不由得一愣——这还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高董吗?
他现在的样子就和任何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只是脸上多了一抹苍老的印记。
他看着我,那双充满皱纹的眼睛依然射出强烈的恨意。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我的声音不卑不亢,虽然现在的高氏已经落魄到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虽然面前这个男人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当众羞辱我,但我依然礼貌地看向他。
“对于害死我女儿的人,这辈子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这是他在餐厅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郑重有力,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恨意。
“是吗?”我轻轻地笑了,因为这一刻,我觉得他很可怜,他该是深爱着他的女儿的吧,爱到无法接受爱女的逝去,爱到只有恨意才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斗志和理由。
“你不用笑,你和那个姓韩的都是凶手!如果没有你们,婉言她不会去得这么早……”说着说着,他竟然颤抖得剧烈地咳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我急忙拍着他的背。
“您今天过来只是想对我说这些吗?”待他缓和之后,我看向他,生疏却依然礼貌地问道。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一封信递给我:“这是我昨天翻开婉言以前喜欢看的书时无意间发现的,你看看吧……”说完他起身,躬着背缓慢地离开,背影看起来颇让人心酸。
我低下头,拆开手中的信,上面的字迹很凌乱,却不失秀气。
她说,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能够遇上这个男人,因为他教会了她什么叫爱。而她这辈子最不幸的事情也是遇上了这个男人,因为他让她知道了爱的滋味到底有多么苦。如果再有来世,让她选择的话,她仍旧会选择遇上他,只是希望那一次,他也是爱她的。
她说,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有三天,第一天是她遇到阿陌的日子,那时她迷了路,他带她找到了家。
第二天是她知道自己有了宝宝的日子,那个时候她觉得就算是死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因为那样,她与这个男人的牵连就会更多了一些,当他看着自己孩子的时候,是不是会有一天也能够爱上她。她不求他能够像爱着另一个女人那般爱着那个孩子,她只是希望,他能够把目光投在孩子身上久一点,哪怕只有一点。
第三天是她要走的那天,那天那个男人终于握住了她的手,第一次对她笑了。那一刻她在想,如果这笑容能够久一点,如果他能够一直这样握着她的手,那该多好,那该有多好啊……
也许是她后来造的孽太多了,如果她没有爱上他,她的父亲便不会逼迫他娶她,他便不会与他最爱的人分开,那样他便不会痛苦,另一个女人也不会那样痛苦;如果那天她没有失控,他的脚便不会瘸,他便还是个健全的人。只是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那个时候依然告诉她他只爱着那个女人,对她有的只是同情与对权力的渴求?
那一刻她恨他,恨他的直白与残忍。她也恨命运,它们何尝对她仁慈过?小时候她只不过是希望自己能够和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当她知道不可能的时候,她依然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快乐,因为她快乐她的父母便会快乐。他们的苦痛已经太多,她不希望再让他们伤心,但终究还是伤了他们的心……她一次次从死亡的坟墓里被拉回来,但她没有一天觉得自己是活着的,除了遇到他、爱上他,最终失去了他。
她好恨,恨上天,恨这不公平的命运;恨他,但更爱他。恨另一个她,却更恨自己。
只有最后一天她很开心,因为那天,他叫了她一声老婆,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虽然她知道,那是因为他可怜她,但她依然觉得很幸福,因为直到最后一刻,她依然是他的妻子。
她爱了一辈子,直到生命的尽头依然在爱着的男人的妻子。
多么痴傻的女人!
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我的鼻头酸酸的,说不出来的滋味。
原来他们真的曾经有过孩子。
原来韩陌的脚是这样变瘸的。
原来竟然会有人为了那样一个头衔而觉得满足与幸福。
看着手中那似乎少了一半的纸张,我的心头晦涩而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