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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太阳明晃晃的,我记得明远公主,她是个好看的女人,穿衣打扮同西凉的女子都不一样,她病死的时候,阿爹还非常地伤心。
阿爹待她很好,阿爹说,待她好,便是待中原好。
我们西凉的人,总以为自己待别人好,别人自然也会待自己好。可不像上京的人,心里永远盘着几个弯弯,当面说一套,背后又做一套。
若是在三年前,我一定会在茶肆中同人打架,可是现在已经心灰意懒。
我和阿渡坐在桥边歇脚,运河里的船帆吃饱了风,船老大拿着长长的篙杆,一下子插进水底,然后慢慢地向后一步步退去。
记得初到上京的时候,见到行船我还大惊小怪,车子怎么可以在水中走?见到桥我就更惊诧了,简直像彩虹一样,是谁把石头垒成了彩虹?在我们西凉,虽然有河,可河水总是极为清浅,像匹银纱铺在草原上,河水“哗啦啦”响着,骑着马儿就可以蹚过去了,那里没有船,也没有桥。
来到上京之后我见到许多从前没有见过的事物,但我一点儿也不开心。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忽然不远处“扑通”一声响,紧接着有人大叫:“快来人啊!我哥哥掉河里了!快救人啊!”
我抬头一看,就在不远处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在那里哭喊:“快救救我哥哥!他掉到河里去了!”
我看到一个小脑袋在水面上浮起来一下,又沉下去,我不假思索就跳到水里去,压根儿忘了自己不识水性这档子事。等我抓着那孩子的胳膊时,我自己也呛了不知道多少口水,我想这次坏了,没救起人来,自己反倒淹死了。我被淹死了不打紧,我死了可没人照顾阿渡了,她一个人也不知道晓不晓得回西凉的路……
我连着喝了好多水,整个人直往下沉,阿渡把我从河里捞起来的时候,我都快不醒人事了。阿渡将我放在河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我咕嘟咕嘟吐出好多水,想当年第一次在东宫见到水晶缸里养着的金鱼时,我觉得稀罕极了,它怎么会有那么大那么可爱的圆滚滚的肚子,而且总是慢悠悠地吐着泡泡?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它肚子里全是水。
阿渡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她蹲在我身边,衣裳还往下滴着水。她神色焦虑地盯着我,我晓得我要是再不醒过来,这傻丫头就真的要急哭了。
“阿渡……”我又昏昏沉沉吐了一大口水,“那孩子呢……”
阿渡将那落水的孩子拎起来给我看,他全身也湿嗒嗒滴着水,乌溜溜一双眼睛只管瞧着我。
我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周围已经围了好些人,大约都是瞧热闹的。我成天在街上瞧热闹,没想到这次也被别人瞧了一回。就在我和阿渡绞着衣服上的水时,有人哭着喊着,跌跌撞撞挤进了人圈:“我的儿啊!我的儿!”
看那模样应该是对夫妻,他们俩抱着那落水的孩子就放声大哭起来,那个女孩也在一旁揉着眼睛。
一家团聚,我觉得开心极了,成日在茶肆里听说书的讲侠义英雄,没想到今天我也英雄了一把。谁知道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突然那落水的孩子就哭起来:“爹,是那个坏人把我推下河的!”说着他抬手一指,就正正地指向了我。
我瞠目结舌,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看见了,就是他把哥哥推下河去的!”小姑娘嫩嫩的嗓子,听在我耳中简直是五雷轰顶。
“现在人心肠怎么这样狠毒!”
“小孩子碍到他什么事了?”
“真是瞧不出来,长得这么斯文,却做出这么禽兽的事情!”
“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可不能轻饶了他们!”
“对!”
“不能轻饶了他们!”
周围的人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就来推搡我们。阿渡显然也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我。我太阳穴上青筋一跳一跳,没想到做好人却做成了恶人,太让人愤怒了!
“把孩子送到医馆去,让大夫看看!”
“这得赔钱!无缘无故把人家孩子推下河去,赔钱!”
我说:“明明是我们救了这小孩儿,怎么能青口白牙,硬说是我将他推下去的!”
“不是你推的你救什么?”
我只差没有一口鲜血喷出来,这是……什么歪理?
“我儿子受了这样的惊吓,要请神延医!”
“对!要先请大夫看看,到底伤着没有!”
“这孩子好端端的,哪儿伤着了?再说明明是我救的他……”
“这坏人还嘴硬!不赔钱请大夫也成,我们上衙门去!”
周围的人都在叫:“押他去衙门!”
只听一片吵嚷声:“去衙门!”
我怒了,去衙门就去衙门,身正不怕影子斜,有理总说得清。
我们这样一堆人,吵吵闹闹走在街上本来就引人注目,再加上小孩儿的父母,抱着孩子一边走一边哭一边说:“快来看看呵……没天理了……把孩子推到河里去,还愣说是自己救了孩子。孩子可不会撒谎……”
于是我和阿渡只差没有成过街老鼠,卖菜的朝我们扔菜皮,路边的闲人也往地上狠狠地啐一口唾沫。幸得阿渡身手好,那些扔菜皮的没一个能扔到我们身上来,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怒不可遏。
等进了万年县县衙,我的火气才稍微平了一点点,总会有说理的地方。再说这个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看上去还挺讲究的。
京兆尹辖下为长安、万年二县,取长安万年之意,长安县和万年县也因此并称为天下首县。升堂的时候威风八面,先是衙役低声喝威,然后万年县县令才踱着步子出来,慢条斯理地落座,开始询问原告被告姓名。
我这时才知道那对夫妻姓贾,就住在运河岸边,以卖鱼为生。问到我的时候,我自然诌了个假名,自称叫“梁西”,平日在街上瞎逛,我都是用这个名字。只是万年县县令问我以何为业,我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旁边的师爷看我的样子,忍不住插话:“那便是无业游民了?”
这倒也差不离,无业游民,我便点了点头。
万年县县令听完了那对夫妻的胡说八道,又问两个小孩,两个小孩异口同声,说是我将哥哥推下去的。万年县县令便不再问他们,转而问我:“你识不识水性?”
“不识。”
万年县县令便点了点头,说道:“你无故推人下河,差点儿闹出人命,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气得跳脚:“我明明是看他掉到水里,才去救他。我怎么会把他推下去,我把他推下去做什么?”
万年县县令道:“你不识水性,却去救他,如果不是你推他下去的,你为何要舍命救他?”
我说道:“救人之际,哪容得多想!我看他落到水中,便不假思索去救他,哪顾得上想自己识不识得水性!”
万年县县令说道:“可见胡说八道!人本自私,最为惜命,你与他素不相识,又不识水性,却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虚是什么?若不是你推下去的,又何必心虚,既然心虚,那么必是你推下去的无疑!”
我看着他身后“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太阳穴里的青筋又开始缓缓地跳动。每跳一下,我就想着捋袖子打架。
万年县县令见我无话可说,便道:“你无故推人下水,害得人家孩子受了不小的惊吓,现在本县判你赔贾家钱十吊,以抚他全家。”
我怒极反笑:“原来你就是这样断案的?”
万年县县令慢吞吞地道:“你觉得本老爷断得不公?”
“当然不公!青天朗朗,明明是我救了此人,你偏听一面之辞,却不肯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