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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弯毛月亮,黯淡的,隐约一点绿的光棱。
沈府里人口不多,主子不过寥寥几个,底下仆役有三四十。因着宅邸很大,人都分布开去了,比如梅坞这种地方,简直像游离在尘世之外的。
四野清冷,唯有连绵不绝的虫鸣,吱啦吱啦一声高一声低,直刺进人的脑子里去。
她费力的要从黑暗中寻见他的脸。也不是完全看不清了,到底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月令,人的轮廓是清晰的,只看不清表情。模模糊糊,像蒙了一层纱。
他明显一震,接下来便是如夜一样的静默。
布暖那么想哭,拼了命的忍住,带了些绝望的语气重新又问一遍,“舅舅,你喜欢我么?”
他心里乱作一团,琢磨不透她问的喜不喜欢到底有什么含义。他不敢贸然回答,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她说这话,他顷刻便如坠深渊。他连口都张不开,有一瞬鼻子发酸,眼泪居然要奔涌出来。
他突然顿悟,这一切的一切终于有了答案。他对她的感觉早已经跨过普通的亲情,他霸揽着,专制着,毫无顾忌的表现出来的占有欲,竟是源自于对她的爱。并不是长者对晚辈的关怀,是男女之间的最纯粹的爱情——他泥足深陷,尤不自觉,每每摆着崇高的姿态来管束她,原来最不堪的人是他自己!
他不敢看、不敢想,一直自欺欺人着,直到她问出口。虽然不确定他一系列的反常举动是不是让她看出了破绽,总之他是猛然间清醒过来了。原来他也具备爱人的能力,只是太过阴暗,感情深入骨髓,却见不得光。就像他的灵魂,表面光鲜,实际是个近乎畸形的残废。
谁不能爱,偏要爱上自己的外甥女,多残酷的现实!她察觉了吗?她会瞧不起他,在背地里耻笑他吗?他觉得颜面扫地,什么镇军大将军,什么北门大都督,原来不过如此!
头顶上的天仿佛要塌下来,他接不住。他惊惶失措,求告无门。他想逃离这里,但是不能够,她在等着他的回答,他若是露出一点半点来,日后还拿什么脸来面对她?这份情注定要埋在心里,就算生根发芽,也与她无关。
他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能耐,阵前泰山压顶面不改色,一个姑娘难道比敌军将领还难对付么?他强做镇定,寒着嗓子道,“什么喜不喜欢!你就是这么同我说话的?正因为体恤你,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父亲母亲把你交给我,旁的不说,保你无虞是我首要的责任。我待下头子侄是一视同仁的,今儿换了别人在我府里,我也是这样的意思。”
话说得重么?也许是太重了,她的手指渐渐松开,脱离他的手背,无力的滑落下去。他多想挽留住她,想珍而重之把那双柔荑捧在胸口,可惜不能。原来他的情债应在这上头了,那么多的女人投怀送抱瞧不上眼,结果落得这样下场!为什么是她?若换作别的女人,他用不着这样子畏首畏尾,事情便好办得多。如今怎么样?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灭顶之灾,对于布暖,又何尝不是!
他不禁苦笑,她来长安,唯一的依靠就只有他。她一定极信任他,对他应该和对布如荫是一样的吧!要是让她知道舅舅恋着她,对她产生了亲情之外的感情,她会怎么样?会恐惧会唾弃吧?所以他宁愿她畏惧他,也好过在她眼里看见鄙夷不齿的神情。
他听见她哽了一下,然后点头,“舅舅说得极是,是我孟浪了。舅舅别见怪,我才刚问你喜不喜欢,只是为了讨个饶,没有别的意思,我以为做小伏低能求舅舅答应。我去兰台确实是为了贺兰,外面传闻他多坏……”她怆然撑着青石台阶,嘴唇在动,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喃喃着,“我不觉得他坏,他有他的不得已。人生在世谁没有几桩为难事?一家不知道一家的苦罢了。反正我愿意同他在一起,我……不计较将来,就算叫他始乱终弃,我也甘愿。”
台词不算长,她说得这样糟!她必须挽回颜面,他是个强硬的人,也许早知道她的心思,只不过装聋作哑不点破,保留大家脸面。他还是仁慈的,没有疾颜厉色斥责她。如今她应当死心了,爱着自己的舅舅能有什么好下场?何况他有婚约,冬至前就要完婚的,这事叫知闲知道,她真的要羞惭致死。
她的所有勇气像颠倒的沙漏,眨眼飒飒的流失了。她才知道自己并不坚强,她的懦弱,近乎可怜。
容与已经说不出话来,这是种空前的绝望,她的话像利刃,把他分割得支离破碎。爱情可以击垮,理智不能放任。分不清是不是他的私心作祟,不论她爱的是谁,兰台决计不能让她去。
她想起了什么,哦了声道,“蓝笙那里请舅舅替我传个话,就说我谢谢他的好意,让他别等我,我怕辜负他,对不住他的一片情。”
他慢慢站起来,“这话我会传给他,打今儿起你给我安生在府里,什么事都别管,什么事也别问,只管做你的千金小姐就是了。”
她歪着头,眼睛里是凄迷的微笑,“舅舅要耽误我么?我一直留在沈府怎么行?女孩大了总要许人家,不管是做正经夫人,还是做填房、姨娘。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能留我一辈子么?真要这样,可叫人背后说嘴的。不知道的人还当舅舅有什么企图呢!留着到了年岁的外甥女不肯松手,传出去舅舅面上岂不无光?”
轰然一个响雷在他头顶炸开,他被戳到了痛处,感觉尊严都随着落花流水杳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