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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尚真小心翼翼问道:“再就是如何?”
崔东山板起脸,掐着喉咙说道:“再就是周首席自己说的,‘你伤我的心,我可就要伤你的大道了’。”
姜尚真哭笑不得,这句话确实是他先前在桐叶洲“水井口”,与那道士刘愻说的一句玩笑话。
崔东山神色认真说道:“不是故意吓唬你的,是真有那万一的可能。不过你放心,即便是一万,但是只要有我在,当了落魄山周首席的姜尚真,以后所有选择,至少是自由的。”
姜尚真微笑道:“之前听的,我将信将疑不当真,但是最后这句话,姜尚真是真的当真。”
崔东山抬起手掌,姜尚真与之轻轻击掌。
崔东山突然伸手挡在嘴边,“其实都是骗你的,只有我一个在桐叶洲吃苦,心里不得劲……”
姜尚真伸手勒住他的脖子,狠狠拖拽向渡船那边。
此次去往书简湖,除了去给五岛派露个面,给曾掖撑腰,姜尚真还要给跟亲生闺女差不多的周采真,送件法宝,每次去真境宗看她,都会携带礼物,成了定例。
再就是那个被他怂恿“上山求仙”的郭淳熙,曾是那仙游县徐远霞的大弟子,学艺不精,却莫名其妙上了山,修了仙,在真境宗的辈分还不低。
作为一宗掌律的李芙蕖,对这位破境一事堪称乌龟爬爬的亲传弟子,始终器重。
由次席升的掌律,她与宗主刘老成、首席供奉刘志茂,还有一个最大优势,她是上宗玉圭宗谱牒出身。真境宗选址书简湖之初,她就是第一拨祖师堂元老,之后更是先后辅佐姜尚真、韦滢和刘老成三任宗主,无论是功劳,资历,还是当下的玉璞境修为,高升去往上宗,想必都不会有什么闲言闲语。
此外李芙蕖还是那座落魄山的记名客卿。
一开始她还有些犹豫不定,想要避嫌,最终还是畏惧喜怒无常的姜老宗主,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被上宗记账,总好过被姜尚真在真境宗给她穿小鞋,下绊子。
世间多少难为人的为难事,反成柳暗花明的意外之喜。
螯鱼背那边的一拨珠钗岛女修,流霞,管清,白鹊这几位岛主刘重润的亲传弟子,还有十余位辈分低些的谱牒女修,也要乘坐渡船去往书简湖。这些年里,白鹊她们都拐弯抹角与师尊刘重润说了,想要回那珠钗岛看看,刘重润此次终于舍得让她们“放风”一回,只是反复叮嘱,让她们路上切莫张扬,到了书简湖,也休要大张旗鼓,务必悄悄去悄悄回,真遇上了歹人,万不得已,就说与那姜尚真相熟,仍是不管用,碰到那种混不吝不怕死的,便豁出脸皮不要了,直接说你们是落魄山那位陈隐官的……你们只管自己编排去!
巧了,她们刚好与周首席同乘一艘渡船。
姜尚真与那些漂亮姑娘们热络打过招呼,约好等会儿一起去渡船上边的珍馐楼吃顿好的。
在那天字号房,站在观景台,姜尚真问道:“是要为山主换了身份再走一趟书简湖做些准备?”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说道:“大概我们总要各自再走一趟书简湖的,大概吧。”
一个“拖”字诀,大概也能拖出个不了了之。
一个“熬”字诀,兴许也能熬到事情翻了篇。
书简湖,素鳞岛,来了一位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访客,关牒名为黄花神,没有道号,自称是扶摇宗的记名供奉。
事实上,他曾是扶摇洲的一位玉璞境野修,极负盛名,以桀骜不驯、擅长偷袭着称一洲。如今在顾璨那边,按照约定,私底下必须执弟子礼。
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宗门身份,尚未元婴的田湖君都不敢怠慢。
上次重逢,顾璨重返书简湖,她答应过顾璨,要代为照顾五岛派,其实就是曾掖和马笃宜。
顾璨让她做一两件雪中送炭的事情,别做锦上添花的勾当,还说曾掖身边会有人提醒,不用画蛇添足。
田湖君自认这辈子就没有看懂过顾璨。
比如为何要跟已经跻身神到一层的曹慈,打那一架,因此受伤不轻。
黄花神光看相貌气度,与那志怪书上的陆地真人无异,简直就是照着文字内容刻出来的画卷人物,头戴碧玉冠,双眸湛然,道袍装束,脚穿草鞋,手捧麈尾,气度森严。
“宗主知道以你的资质悟性,加上刘志茂始终不愿对你倾囊相授,三五十年之内,是决然无法跻身元婴了。他担心你境界过低,误了那桩双方约定,便有了我走这一遭素鳞岛的缘由。”
黄花神从袖中掏出一本秘笈,轻轻抛给对面蒲团上的田湖君,“我在扶摇宗,就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一个。宗主让我走一趟素鳞岛,赠予你一桩机缘。书,收好,近期需仔细参阅,若有疑惑不解处,便来找我问询,一个问题,一颗金精铜钱。省得你有事没事就搅乱我清修。花钱买答案一事,是我自作主张,若是道友心有不满,有了芥蒂,念头有挂碍,妨了修行,大可以与宗主书信告状。结局如何,你我各自凭本事消受了。”
田湖君听得头皮发麻,双手接住秘籍,迅速扫了眼封面的金色文字,不看还好,这一瞧便生出了变故,心神好似被那金字硬生生攥住,不由自主往那封面飘荡坠去,吓得田湖君赶忙运转气机,竭力稳住道心,好不容易才从金字上边移开视线。
黄花神目露讥讽神色,此女道心若朽木,实在是不堪雕琢。
顾璨怎么摊上这么个资质庸碌的“大师姐”?
田湖君只得故意略去他那份戏谑眼神,试探性问道:“敢问前辈,能否折算成谷雨钱?”
如今那几种金精铜钱实在是有价无市,过于稀罕了。田湖君也不敢保证能够得手几颗。
“当然不能。”
黄花神伸出手,见她面露疑惑,收回手,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田道友已经欠我一颗金精铜钱。”
田湖君愕然。
黄花神好似自言自语道:“实在想不明白,小小书简湖,怎就能够让人如此难过。”
除了宗主顾璨,还有掌律祖师仲肃,或是将三字剐掉,成了忌讳,或是贴黄,欲盖弥彰。
田湖君脸色微变,到底不敢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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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山,林江仙与苏店说了些故事。
朱某人手腕拧转,翻出一壶酒,自顾自喝起来,故事就酒,别有滋味。
当年祭官燕国秘密离开剑气长城,去了倒悬山,下榻于那座刚刚开设的鹳雀客栈,燕国与化名白落的年轻掌柜喝过一顿酒。这间客栈,从掌柜到店伙计,都是岁除宫最能打的修士,他们“明面上”都是为了寻找四处躲藏的那头化外天魔,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把狭刀斩勘。
之后燕国在那海上,跟当时号称浩然武道第一人的张条霞打了一架。去过桐叶洲,随笔记录一路见闻,写了部内容潦草却写意的山水游记。最终北上宝瓶洲,进入骊珠洞天,在那杨家药铺找到了青童天君,拜他为师,本就炉火纯青的武道止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到了青冥天下,摇身一变,就成了赤金王朝的鸦山“林师”。
被闰月峰武夫辛苦所不喜。这就是一种本地老天爷对外来户的天然排斥。
后来陆台也是差不多的境遇,只是林江仙境界更高,辛苦虽然觉得这位天下武学第一人,言行举止、气度修养都堪称无瑕,但是内心深处,依旧会厌恶此人,根源就是他“知道”林江仙这条过江龙,不管如何遮掩气势、隐藏实力,依旧太过强势。直觉告诉辛苦,林江仙对于青冥天下,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不宜与浩然天下的兵家祖庭正面交锋,就在青冥天下另寻出路。
于是就有了汝州鸦山,有了“林师”,收了四位亲传弟子,赵鹤冲,戚花间,宗学佺,宋钺,两位止境,两位山巅。
自己是天下第一也就罢了,收徒弟教拳还是这般光景,旁人跟谁说理去?
林江仙说道:“武学与神通术法,实则同源不同流。后世之所以呈现出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只是表象。人身最宜修行,这是山上的常识,否则山泽精怪辛辛苦苦炼形成人,总不至于是人的相貌最好看。如今炼师灵气与武夫真气,之所以互不相容,是经过万年光阴演变出来的一种最佳选择。”
苏店点点头,想那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拳架皆从图中来。历史上便出现过不少的“两金”,既是金丹地仙,又是金身境武夫。但是最终成就,却不会太高。
朱某人笑道:“所以武夫也能凭借一口纯粹真气画符。”
苏店点头道:“听郑师兄说过此事。陈山主就擅长此道。”
朱某人朝那位林师抬了抬下巴,“他更擅长,我猜的。”
林江仙笑道:“想要两江汇流,势若‘合龙’,就需要在两三百年之内跻身十一境。”
朱某人白眼,想都不敢想的事。估计就算敢想,也要心灰气馁。如何能够将那两三百年的岁数与十一境的武学境界挂钩?难道告诉自己一句,万年以来,谁都不行,就我行啊?赌性也太大了点。
当然,如今好像不一定了。至少眼前这位林师,肯定能算个例外,至于还有几个,相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止境武夫不像得道之士,藏是藏不住的,兴许有那新的十四境修士,可以一直躲到旧,躲到个“老”字,但是十一境武夫,绝不会躲的。
林江仙说道:“剑修之所以难缠,除了行事风格之外,总是杀力够高的缘故。此间道理很简单,飞剑的本命神通,是最为直接的天授。世上的神通,修道之人施展开来,终究不如神灵那般无碍。至于万年之前的落地术法,几乎都需要道士去改善,剑道,则不同。持剑者是远古天庭五至高之一,权柄极大的雷部,仍然只是十二高位之一。比如山下朝廷,六科给事中这类科道官,品秩不高,但是当官的,谁敢小觑。科举一途,自有房师座师,与那皇帝钦点的,又有区别。”
苏店神色尴尬,说道:“林师,我完全不懂官场。”
林江仙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箓,递给苏店,“多加揣摩,说不定会有所裨益,这道符箓以剑诀作为符胆,里边藏着一条远古剑道法统,万瑶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增益不多。”
先前“下山”途中,年轻隐官画了这张符箓。
据说是得自三山福地的一张五岳符,与后世流传很广的五岳符大不相同。
远古岁月里,人间传承于天的四条剑道脉络,传承有序,香火不绝。
剑气长城陈清都一脉,青冥天下玄都观一脉,浩然天下龙虎山天师一脉,还有僧人姜休一脉。
如果说这几脉剑道是当之无愧的“显学”,那就还有几条“隐学”,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发迹,无法彰显。
林江仙望向白玉京方向,说道:“朱某人,你说为何相较于白玉京内外道官,余斗始终对武夫颇为宽容?”
朱某人摇摇头,“这种问题,懒得多想,只是想一想就觉磕牙。”
苏店如何都无法理解一事,“既然林师也承认,余掌教治理天下,全无私心,天下为何要反?”
林江仙沉默许久。
苏店也知道自己此问,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极难给出“准确”、尤其是“正确”答案的问题。
天大的问题。
林江仙以问作答,“既然你家乡那边,小镇龙窑要求女子不得靠近,这个老传统,死规矩,一代代人都在遵守,不用窑务督造署颁布律例,窑头老师傅们,正式窑工和学徒们,全部遵守。为何当年还是让你去那边打杂了,得以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苏店想了想,徒劳无功,摇了摇脑袋,自己确实不擅长琢磨这些道理,从小就是。
“道理能够不刃杀人,却也能救人,道理可以自杀,也可以自救。拿道理当幌子做人总是容易的,做好人需要付出代价的世道,谁能奈何。”
林江仙笑道:“是非对错,现在很难说清楚,往往‘不够强大’是错,‘好却不够好’也是错。”
朱某人仰起头,提起酒壶,拿剩下的酒洗了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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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陌在那青冥天下,从岁除宫返回观道观,跟碧霄道友又喝了顿酒,这才重返落魄山。
直奔大骊京城。
带回两个消息。
第一,岁除宫那边,“篡位”兼“夺名”的吴霜降,立即着手建造了一座崭新的武庙祖庭。
并州青神王朝,公开宣布开设私箓法坛。幽州弘农杨氏,紧随其后。汝州亦然。
如今青冥天下十四州,落在精通望气的山巅得道之士眼中,就此半数变了颜色。
十四境修士,雅相姚清,主动进入那座武庙,占据第二高位,转为兵家修士,同时获得一条紫色剑光,一条大道显化的龙脉。
姚清就此更上一层楼,跻身伪十五境,却无天劫降临。
第二,是碧霄洞主泄露的一道天机。
三教祖师散道之后,青冥天下的首位伪十五境,不是陆沉,而是炼化了整座玉京山的余斗。但是好像被邹子算计了,象征大道的闰月峰辛苦跨越天下远游蛮荒,导致陆沉等于一明一暗承受了两道“天厌”。如今余斗真身不得离开白玉京地界,至多是阴神出窍远游,故而同境的姚清现出法相,矗立人间,与之遥遥对峙。
国师府。
小陌说完这些,刚刚从邱国返回此地的谢狗难得没有腻歪他,只是陪着他一起坐在书房外边的台阶上。
陈平安走出书房,在庭院散步,手里攥着一本出自昔年卢氏王朝藩属国使节的游记,是师兄崔瀺书房桌上的几本书籍之一,文字内容竟然写得极为……漂亮。书本有那折页,是那位使臣写那朝贡觐见的燕行路上,与一位恰巧同行的骊国文士,聊得投缘,秉烛夜谈,各自饮酒,一碟花生米,天南地北,人间事山上事无所不谈。
容鱼捧着一大摞书册,昏沉沉走出书房。
符箐几乎同时走到庭院,轻声道:“国师,邯州那边已经准备就绪了。”
陈平安点点头。
符箐便去传令。
陈平安站在树下,一手攥着卷起书籍,摸了摸头顶玉簪。
桃花寻剑客,不语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