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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弯弯照九洲。
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月光透窗如阅书,桌上,一张材质微涩的纸张上边,写着一句“远离颠倒梦想”。
竹枝派裁玉山附近的那条河边,外门知客陈旧在上游垂钓,下游有个年轻道士,抛竿入水,哈,下风口钓大边,能钓到大鱼。
玉宣国京城长宁县,一处庭院栽满花的宅子里边,月飞轩上流光,有女子画完眉头画芙蓉,人与月,俱是眼儿媚。
落魄山竹楼一楼,青衫陈平安,吹灭读书灯,走出竹楼,夜深人静,独自来到崖畔石桌,满身都是月。
月白风清,松涛阵阵,犹如天籁。
在这处离着合欢山不远不近的山岭崖石上,除了青杏国那个貌若稚童的护国真人,还有须发皆白的天曹郡张氏老家主,以及女子剑仙张彩芹,少年剑修张雨脚,戟髯蛙腹的张氏供奉戚鼓,金身境武夫。女弟子吕默。金阙派垂青峰一脉的女修,金缕。还有一个外人,她来自合欢山脚下丰乐镇的少女练气士,名为倪清,道号“青泥”,她斜背一把油纸伞,挎着个棉布包裹。
不断有在夜空中流光溢彩的传信符纸,陆续传递情报到山岭这边,各路兵马推进有序,势如破竹,比起预期更加顺利,程虔愈发确定那个大逆不道的金阙派弃徒赵浮阳,已经是瓮中之鳖。
就在此时,崖外涟漪晃动如风吹水纹。
凭空出现了一位头戴莲花冠的中年道士,在崖外现出身形后,道士一步跨向崖石,飘然站定。
本可以悄无声息至此,故而那些刻意牵动的灵气涟漪,就像打招呼,与东道主们敲个门,提醒对方有客人登门了。
可戚鼓等人还是被吓了一跳,误以为是合欢山那边狗急跳墙的刺客,潜行至此,要与他们来个不死不休的玉石俱焚。
只是等到戚鼓看清楚对方的道士装束,便稍微放下心来,只是再定睛一看,瞧了瞧对方的头顶道冠,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戚鼓又瞬间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凭借这种在山上不常见的道冠制式,可以确定其法统道脉,必然出自白玉京南华城。
张筇倒是比戚鼓略好几分,这种名副其实的山巅大修士,这辈子见过的就不多,更别谈这么近距离相处了,思量一番,拱手抱拳道:“天曹郡张筇,见过曹天君。”
在浩然天下,除了神诰宗那几个香火凋零几近于无的小道观,就只有两条道脉,宝瓶洲灵飞观,北俱芦洲清凉宗,道士才有资格戴此道冠。程虔和张筇两位金丹地仙,都曾参加过那场战事,所以一眼认出这位道士的身份,是南方那边,灵飞观的老观主,天君曹溶,他更是白玉京陆掌教留在浩然天下的嫡传弟子之一。
只是灵飞观由道观升为道宫之前,曹溶就卸任观主,下山云游去了。
曹溶打了个稽首,笑着还礼,并不因为张筇只是个金丹修士就看轻了对方,微笑道:“见过张道友。”
尤其是垂青峰程虔,见到了这位曾在老龙城一役大放光彩的道教天君,二话不说,行了一份罕见的道拜大礼。
三礼九叩,貌若稚童的青杏国护国真人,跪拜在地,两手拱地,只是头不触底,叩在左手背之上,在道门是为“空首”。
程虔跪地朗声道:“金阙派当代掌门,垂青峰程虔,拜见郑祖师!”
曹溶是化名,真名是郑泽,道号“天瑞”。出身杞地的郑泽,曾是一位采诗官。
这些秘密,只在灵飞观的金玉谱牒上边才会显现出来,灵飞观历来规矩重,等级森严,谁敢对外泄露这种祖师密事。
只因为金阙派与灵飞观有那么一份“香火情”,身为当代掌门的程虔,才能通过历代掌门的口口相传,知晓这桩内幕。
曹溶伸出一只手掌,往上虚托几分,神色淡然说道:“起来吧。”
面对程虔这种属于自家道脉的徒孙,曹溶就没有那么和颜悦色了。
曹溶同时以心声言语的:“程虔,刚刚在泼墨峰那边,掌教师尊亲自降下一道法旨,允许你们金阙派开山祖师恢复灵飞观道士的谱牒身份。以后就你们金阙派与灵飞观,就算是一家人了,祖庭皆在白玉京南华城。”
面对素未蒙面的祖师爷郑泽,程虔用头不点地的空首礼,可不是对这尊曹天君的不够礼敬,而是金阙派这么多年香火绵延,始终无法与灵飞观“认祖归宗”,所以见着了郑泽,程虔才会这般行礼。
曹溶对此自然是受用的。
金丹程虔,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程虔心神惊骇,听闻“掌教师尊”也曾现身泼墨峰。饶是道心坚韧若磐石的程虔,也无法不激动万分,心湖之内掀起波澜,却是竭力稳住道心,表面依旧神色肃穆,面朝泼墨峰方向,再次行跪拜大礼,这一次是额头点地,砰砰作响。
曹溶对此颔首认可。
要说今夜合欢山地界,这场大功干戈的风波,究其根本,其实就是一场发生在自家道脉的“内讧”。
程虔此人,最为尊师重道,只因为被金阙派谱牒除名的赵浮阳,盘踞在合欢山,竟然胆敢僭越行事,私藏一幅陆沉画像,打造出一顶莲花道冠,所以程虔才有了那个杀气腾腾的狠话,“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陆沉先前与曹溶随口聊起此事,虽然言语调侃,嘴上埋怨程虔这个小王八蛋给自己惹了大-麻烦。
但是曹溶心知肚明,师尊对程虔还是有几分欣赏的。
曹溶看了眼吕默,按照师尊的说法,三千年前,她曾是一位故人身边的梳妆侍女,极为忠心。
这一世是女子武夫,只因为吕默在丰乐镇陋巷内,被久别重逢却对面不相识的陆沉,轻轻呵了一口气,吕默在懵懂间就获得了“本来面貌”,得以脱胎换骨,拥有了金枝玉叶的地仙根骨,从此就有了转去修行仙法的本钱。
关于吕默,与百花湖龙王庙的那头石鼋,师尊那边都有了安排。
尤其是那个道号青泥的小镇少女,师尊是颇为上心的。至于具体如何收尾,总归就是曹溶这个当弟子的,得为师尊分忧一二。
程虔站起身,默不作声,他甚至不敢妄自揣测陆掌教此刻身在何方。
曹溶继续以心声说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掌教师尊亲临此地,是你们两个心诚则灵使然。”
程虔默然稽首,作为对祖师爷这句嘉奖言语的虔诚回礼。
只是曹溶所谓的“你们两个”,让极聪明的程虔瞬间心中了然,合欢山那边,多半是轮不到他来出手清理门户了。
曹溶先前在泼墨峰之巅,就曾施展神通,遥遥观看氤氲府赵浮阳的道貌气象,若无师尊“拦路”,这条本该顺势盘山成功的山蛟,头生虬角,已有几分龙貌。
若论修道资质,赵浮阳确实极好,放眼宝瓶洲一洲山河,都算上乘。
张彩芹和供奉戚鼓一行人,在得知这位道士的显赫身份之后,赶忙纷纷与曹天君行礼,曹溶再次微笑着与众人稽首还礼。
曹溶开口说道:“诸国兵马,精心谋划已久,围剿合欢山一事,已是离弦之箭,事已至此,贫道也不敢让你们回撤,所以各方势力,大可以按照既定行程,一路推进到合欢山的山脚丰乐镇。不过合欢山上,灵飞宫湘君,温仔细,金仙庵刑紫,当下他们三人都已身在粉丸府内,到时候会给青杏国皇帝陛下和天曹郡张氏一个交代,贫道会在此地逗留到正午时分,如果对结果不满意,不管是谁,都可以来这边找贫道讨要一个说法。”
这就相当于一位道教天君给这场风波作盖棺定论了。
曹溶这番言语极为客气,说是“不敢”,别说张彩芹和戚鼓这样的老江湖不信,恐怕连金缕和倪清这样未经人事的少女,都不会信。
程虔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张筇微微皱眉,却没有言语。
“要怪就怪贫道的灵飞宫,管教子弟不严,才有了赵浮阳的这些举动。”
说到这里,曹溶自嘲道:“如山下市井风靡一时的某本神怪书所写,好像有根脚有来路的精怪,摊上事了,就都有个退路。”
张筇笑了笑,老人眉头舒展几分。
赵浮阳离开金阙派都多少年了,何况金阙派又不是灵飞宫的下山,怎么怪都怪不到灵飞宫头上。
曹天君能够这么说,等于为乌烟瘴气的合欢山主动担责,已算厚道了。
曹溶继续说道:“接下来,灵飞宫会在此开辟道场,道场的地盘大小,就得看你们后续怎么谈了,宫主湘君准备与你们花钱购买一些山头,至于价格,双方谈不拢,此事就作罢,不强求。如果谈得拢,买卖成了,那是最好不过,道场以后会与青杏国在内的周边数国,看缘法授箓,收取弟子。”
张筇松了口气,曹天君和灵飞宫的做派,确实是有诚意的,算是给了几国朝廷和他们天曹郡张氏好几个台阶下,于公于私,都不算强人所难。不然曹溶根本不用露面,只需让那位湘君祖师悄悄带走赵浮阳等人即可,哪里需要在这边跟他张筇一个小小金丹废话半句。
曹溶以心声说道:“张道友,贫道这边有一粒丹药,小有用处。稍后湘君会带给张道友。”
张筇大为意外,“无功不受禄,曹天君这是?”
曹溶所谓的“小有用处”,哪怕曹溶没有道破那颗丹药的名称,张筇却是一清二楚,这份无缘无故的赠礼,分量绝对不轻。
说句难听的,一般的灵丹妙药,堂堂道门天君,陆掌教的嫡传弟子,送得出手?
曹溶笑着解释道:“贫道有个朋友,对张道友很是推崇,说如张道友这般的地仙前辈,在宝瓶洲,多多益善。他还说一家一姓之门风,门庭越广,越能够影响到更多别家外姓的风气。此外,湘君下山历练不多,跟山下朝廷打交道的次数不多,难免经验不足,她以后在此开辟道场,就与天曹郡张氏是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自古山上山下皆然,有劳张道友多与湘君提点一番,不妨跟她多说几句难听的话,免得湘君依仗道脉和境界,做起事来,不管不顾,八面漏风。”
张筇犹豫了一下,不再矫情,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这份重礼了,在此谢过曹天君。”
只是老金丹难免惊疑不定,既然是曹天君的朋友,为何会称呼自己为“前辈”?
想到先前张彩芹与洪扬波的那趟游历,以及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张筇这位老金丹,闻弦知雅意,心中便立即有了个猜测。
可事实上,曹溶不过是随便找了个赠送丹药的理由。
为阳寿将至的张筇雪中送炭,给落魄山那位年轻隐官锦上添花。
大概这也是曹溶在山巅人缘如此之好的原因所在。
张筇说道:“晚辈思来想去,不吐不快,还是得与曹天君问个大煞风景的问题。”
曹溶已经猜出对方心思,坦诚说道:“赵浮阳会被湘君带去灵飞宫闭门思过,不出意外,他还会成为贫道的嫡传弟子。”
与此同时,曹溶隔绝出一方天地,再从袖中摸出一幅可以说是“赝品”的光阴长卷,是师尊陆沉的临别赠礼,只是叮嘱曹溶,给张筇看看就可以了。
在这幅画卷中,既无背剑少年陈仁,也无手持绿竹杖登山的年轻道士,赵浮阳顺利盘山成功,由蛇化为山蛟,道侣虞醇脂也跟着跻身元婴境。
张筇独自看完那幅光阴走马图后,终于释然,“晚辈再无任何问题了。”
曹溶收起画卷,撤掉神通,以心声笑道:“这就好。”
然后曹溶转头望向那个女子武夫,“吕默,在百花湖龙王庙那边,有一桩山上机缘在等你,去不去,你都随意,为期半年,过时不候。”
最后曹溶视线偏移,望向那个黝黑瘦弱的少女,却是以心声笑道:“你叫倪清,对吧?你与贫道的师尊有缘,师尊有命,令我带你上山修行,你是否愿意?”
少女怯生生问道:“敢问曹天君的师尊是谁,我跟他见过吗?”
曹溶笑道:“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就是你心底觉得最不可能是他的那个人。”
人间,既有真无敌余斗,华阳宫高孤,如此沉默寡言、哪怕不说话就可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得道之人。
又有礼圣,白玉京大掌教寇名,龙虎山天师赵天籁,这般气态平和、如沐春风的人物。
犹有白帝城郑居中,绣虎崔瀺,好像人人都想要敬而远之的存在。
总之各有各的鲜明性格和山巅风采。
但是也有自己师尊陆沉,以及老秀才,玄都观孙怀中这样的极好说话的人。
少女接下来问题,让曹溶有些意外,“曹天君,他身边的那个少年是谁?就是那个背剑穿草鞋的人。”
曹溶微笑道:“陈平安,落魄山的山主,也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少女张大嘴巴,满脸不敢置信。
是他?怎么可能?!
那个“少年”,分明就是个说话做事都不着调的骗子啊。
可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他不就是周姐姐和刘伯伯他们反复念叨、每每说起对方名字都能多喝点酒的剑仙吗?
记得以前她听得多了,还忍不住开玩笑,说“陈平安”这个名字,简直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合欢山粉丸府内,平地起惊雷,导致诸多野修和淫祠神灵,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只因为在客人数量对少的那座偏厅内,灵飞宫的宫主湘君祖师,她撤掉障眼法,表露身份,亲自出马,开始清理门户了。
合欢山氤氲府赵浮阳和粉丸府虞醇脂,这一双俱是精怪出身的野修道侣,束手就擒,没有任何反抗。
他们领着几个子女,一起跪在那位道号“洞庭”的湘君祖师身前。
在一众鱼龙混杂的招亲宴客人眼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明智选择,一座合欢山,不过两位金丹地仙而已,对上一位能够将战场遗址开辟为自身道场的玉璞境道家真君,根本不够看,若是负隅顽抗,除了弹指间灰飞烟灭,还能是什么下场?
都不用谁出声提醒,在合欢山地界都学那赵浮阳一大家子,跪在不同花厅内,
在落针可闻的险峻时刻,不知哪位满身胆气的英雄好汉,竟然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酒嗝。
只可惜谁都不敢抬头,只能是听音辨位,好像就是湘君祖师所在的那处偏厅?
此刻湘君手上多出一部“账本”,是虞醇脂双手奉上,将本该同气连枝的合欢山地界群雄,连同百花湖暑月府,以及这些年鞍前马后、可谓尽心尽责的乌藤山山神李梃,某年某月某日做了哪些见不得光的事,极为详尽,都给揭了老底。
湘君面容冷清,快速翻阅完毕,合上账本,随手丢到那头狐魅脚边,淡然道:“回头你们主动将这本册子交给那几个朝廷,交由他们处置,该杀的杀,剩下罪不当死的,该抓的抓,该收的收。”
年轻道士坐在原位,翘着二郎腿,呲牙咧嘴,拿着一根竹签正在剔牙。
方才就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打了个酒嗝。
湘君事先以心声与赵浮阳聊完。
因为怕吓到赵浮阳,她不敢说祖师陆掌教已经来过合欢山,湘君只说她的师尊,此刻就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的动静。
赵浮阳暂时作为天君曹溶的不记名弟子,以戴罪之身在灵飞宫内修行。
至于将来能否登堂入室,最终成为天君嫡传,得看赵浮阳的“缘法”了。
湘君说道:“那三方宝玺,尽快归还青杏国朝廷。”
赵浮阳这位桀骜不驯的散仙枭雄,双手撑地,以头磕地,沉声道:“谨遵宫主法旨。”
撇开“不记名”不谈,按辈分算,湘君就算是赵浮阳的师姐了,可毕竟她还有个宫主身份。
在这之前,两位在粉丸府端茶送水的婢女,虞夷犹和虞容与,她们竟然真被那个胡说八道的年
轻道士说中了,一语成谶。
她们各自得到了一桩天大造化,果然是“时辰与八字契合,当有鸿运临头”。
原来虞夷犹被湘君祖师钦点,即刻起就算是灵飞宫的谱牒修士了,至于拜谁为师,待定,回到灵飞宫,会举办一场祖师堂议事,再看。虞容与则被金仙庵刑紫“一眼相中”修道根骨,直接成为她的亲传弟子。如此一来,她们都获得堪称一步登天的仙家福缘了。能够从身份卑贱若草的山泽野修,荣升为谱牒修士,而且还是分别成为一座宗门道宫的祖师堂,一位地仙的亲传。是她们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两位女修忍不住当场喜极而泣,只是她们在惊喜之余,对视一眼,皆有惊疑。
年轻道士的那张嘴,莫非开过光么?
背靠椅背,拿着竹签剔牙的寒酸道士,朝她们嬉皮笑脸,挤眉弄眼。
来自楔子岭清白府的府主白茅,对此那是羡慕不已,恨不得让仙君祖师看看自己的根骨,是不是也勉强能算一块修行的好材料,白府主要求不高,莫说是嫡传,当个外门杂役弟子都无妨。
这位鹤氅文士模样的鬼物,却浑然不觉,今夜造化最大的,没有之一,正是自己才对。
那本被陆道长近乎强买强卖的画册,自认为当了冤大头的白府主,其实真说起来,也就花费两颗雪花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画册某两页,随之多出两篇金字道书,陆沉看似是在自吹自擂,说那“千余字高妙无匹”,但可以说是毋庸置疑,天地间最为纯正的“不死方”。
上篇道书,直指金丹。等到白茅成为地仙,自会水到渠成,瞧见中篇内容,道法直指玉璞。
毕竟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任你是一位飞升境修士,谁又敢小觑。
所以说,陆掌教出门在外,能够到处吃香喝辣,全靠一身“唯手熟尔”的精湛演技。
此时肚子里边,除了好几壶粉丸府秘酿的酒水,苦水最多的,恐怕还是暑月府的湖君张响道。
好好一场强强联手的结亲联姻,不料他们前脚刚走出家门没几天,后脚自家老巢被人砸了个稀巴烂不说,祸不单行,竟然还碰到了灵飞宫的湘君祖师?!
倒是那个道号“龙腮”的青年,色胆不小,他在被爹娘拽着下跪之时,仍是不知道轻重利害,没忘记快速打量几眼湘君的姿容。
湘君视线偏移,先是随手一袖子将那腌臜青年打飞,当场昏死过去,后者如钉子镶嵌在墙壁上。
她再与那个坠鸢山神娘娘招招手,脸色和缓几分,微笑道:“来此一叙,我与你有事相商。”
那位山神娘娘战战兢兢,快速移步来此,她脸色惨白无色,不知洞庭真君这般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为何要独独拎出她。
到了偏厅,她就要下跪磕头,湘君抬了抬手,拦下对方的大礼,笑着用询问的口气说道:“宝瓶洲南方的云霄洪氏朝廷那边,如今某地还缺个山神,只是神位不高,按照如今文庙制定的规矩,属于刚刚入流,你愿不愿屈尊去那边补缺任职?”
这位淫祠山神娘娘,先是茫然,继而一双眼眸莹莹泪花,她与那位法外开恩的湘君祖师施了个万福,颤声道:“奴婢愿意,愿意至极。”
其实湘君也不清楚为何师尊会如此安排。
当然,湘君的师尊,曹溶同样不知道自己师尊,为何会专程为这位山神娘娘降下一道法旨。
背剑少年和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趁着几乎所有人都低头的空当,走出偏厅。
白茅被年轻道士一把拽起,压低嗓音说道:“白老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再留在这边喝酒,可只有秋后算账的罚酒了。”
白茅哪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坚决不挪窝,他伸手试图掰开陆道长的手指,竟还是被年轻道士拽得一个踉跄起身,径直往门口那边走去,好大力道,白茅头脑一片空白,只是在心中反复默念,谁都看不见我……
湘君对此并不阻拦,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册子上,就只是几个不凑巧过路客,没必要计较。
至于那个楔子岭的鬼物,根据册子上边的记载显示,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在合欢山地界,属于异类了。
年轻道士到了偏厅门口,转头朝那温仔细勾了勾手指,再次挑衅道:“来来来,没胆的货色,有本事就去外边挑块宽敞地儿,跟道爷过过手。”
温仔细站起身,以心声说道:“宫主,我真心忍不了这个王八蛋了。”
湘君提醒道:“你注意点下手轻重,记得别妨碍他步行下山。”
她倒是有几分奇怪,对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不是个缺心眼的,就可以猜出温仔细的灵飞宫道士身份。
还敢如此挑衅温仔细?意欲何为?若是平时,湘君可能还会小心几分,免得遇到那种传说中隐姓埋名、喜好游戏人间的奇人异士,可是今夜师尊与掌教陆祖师都在或近或远的地方,所以她还真不怕对方意图不轨,不如就让温仔细去掂量掂量对方的道法深浅或是拳法轻重好了。
温仔细一听到湘君祖师的这个说法,那还有什么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不料那个“年轻僧人”走出门后,身体后仰,探出一颗脑袋,“道爷我走南闯北,还是头回见着你这么缩头乌龟的。”
温仔细笑着起身,揉着拳头,“那就练练手,看看你到底有几斤几两。”
只见抄手游廊内,背剑少年和年轻女子缓缓走向粉丸府外。
陆沉倒退而走,面朝温仔细这位武学宗师,出拳不停,嘴上哼哼哈哈,“等会儿可别哭爹喊娘。”
温仔细眯眼笑道:“好说。”
陆沉学对方的语气和神态,眯眼笑道:“好说好说。”
温仔细真是有点服气了,怎么摊上这么个混不吝的货色,不见棺材不掉泪吗?若非湘君祖师提过醒了,搁在以往,被温仔细在山下江湖遇上了,管你是谁,乖乖趴在地上等着被人扛走。
陆沉只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脸道:“年轻人,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就是你出拳,看似从无杀气,但是你这家伙的杀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扑面而来,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这种年轻人,不赶紧早点吃些苦头,以后是要有大苦头吃的。换成我是你祖师爷的祖师爷,肯定一见面就骂你几句,再结结实实打你一顿,好让你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温仔细冷笑道:“既然我今夜能够与金仙庵刑紫,一起站在湘君祖师的身边,你这个小秃驴,难道就想不明白,我祖师爷的祖师爷是谁?”
对方一时语噎,试探性问道:“那咱俩就别打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温仔细啧啧笑道:“别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应该知道不打不相识的说法,说不定练手之后,就是朋友了。你觉得呢?”
那人真是脸皮厚如墙壁一般,竟然真就顺势说道:“我觉得?我觉得咱俩还是各回各家,打道回府,比较稳妥。如此说定,再见!”
温仔细故意佯装前奔,再朝前递出一拳,吓得那家伙转身就跑,脚底抹油,身形越过前边两人,几个眨眼功夫就跑得没影了。
裴钱聚音成线,问道:“师父?”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他一直是这个德行,习惯就好。关于这位陆掌教,‘谁都打不过’的说法,千真万确。”
裴钱点点头,“身后这个?”
陈平安笑道:“这厮既然管不住眼睛,才一顿酒的功夫,足足六次之多,我也就是受限于这个分身,不然早就好好教他做人了。压境问拳么,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这位温宗师擅长此道。等下到了外边,你就跟他切磋一下拳法好了。”
裴钱咧嘴一笑。
哈,果然记账一事,还是师父最在行,自己差远了,只是学到一点皮毛。
裴钱疑惑道:“这个温仔细就没发现白府主不见了吗?”
陈平安解释道:“陆沉不想让他知道,他自然而然就不知道了。”
裴钱点点头。
可能想要不与温仔细一般处境,至少得是止境神到一层?还是说即便“神到”,依旧不够?
到了粉丸府大门外的白玉广场,温仔细惊讶发现那个满脸写满欠揍二字的家伙,还有那头鹤氅鬼物,一并消失了。
这让温仔细瞬间紧绷心弦,提醒自己可别阴沟里翻船了。倒不是担心,只是,传出去不好听。
就跟那个曹慈一样。
明明赢了那场问拳,结果跟没赢甚至可以说是输拳差不多。
裴钱走到广场中央地带,转身站定,拱手笑道:“切磋切磋?”
温仔细散开心神,还是没能找出蛛丝马迹,笑道:“何必呢。”
一个长相蛮好看、尤其是越看越耐看的年轻女子,鼻青脸肿有什么好的。
裴钱笑道:“听说过,好像你最喜欢跟人压境问拳,并且从无败绩。”
温仔细拧转手腕,“那就劳烦这位姑娘报上名号。”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啊。
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没脾气好欺负吗?
裴钱说道:“郑钱。”
温仔细没能忍住笑,好嘛,又是个仰慕“郑钱”的,如今宝瓶洲山下,好些初出茅庐闯荡江湖的年轻女子,都这样,很喜欢给自己取个郑钱的化名,而且她们就连装束和发髻样式,都跟那个“郑钱”有样学样,尤其是她们出拳之前都会卷袖子。
温仔细此时已经耐心耗尽,当然主要是归功于那个满嘴喷粪的家伙,既然暂时找不到正主,“就当你是郑钱好了,如今你是几境武夫?”
看得出来,女子是个跻身炼气境的武夫,不容易,估摸着在她的自家门派里边,是那种整天被周边人夸赞成“天才”的?
她的师父也肯定没少精心栽培,教拳喂拳必然很上心了。江湖上的小门小户,拿她当块宝,实属正常。
裴钱笑道:“我是几境,就得看你压几境了。”
温仔细闻言也没多想,既然对方知晓作为远游境的自己,擅长压境问拳,那么她说这种占便宜的话,就有点老江湖的意思了。
听说当初在大骊陪都,每逢战事间隙的闲暇时,就有武夫去跟郑钱请教拳法,后者往往都是压境,与之同境切磋。
温仔细向前缓步行走,笑道:“那我是以四境还是五境,跟你问拳?”
毕竟若是压境太多,也是有些为难自己了。
裴钱卷起袖子,说道:“你开心就好。”
温仔细继续缓行,伸出一只手掌,邀请道:“郑姑娘先出拳。”
裴钱抬起一拳,轻轻晃了晃。
看她架势,是想说拳已先出。
温仔细气笑不已,不错不错,敢情她真当自己是郑钱了。
一个微微弯身,温仔细以五境实力,身形快若奔雷,转瞬间来到年轻女子身边,就是用手背拍向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