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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袖曳地的青同,就像被一拳瞬间打碎,身形顿时一分为二。
青同再不是那双袖极长、仙气缥缈的姿态,原地出现一具阳神身外身,是位老者,身材魁梧,双臂肌肉虬结,须发如雪,赤脚而立。
老者露出微微讶异的脸色,双脚在平滑如镜面的大地之上,笔直倒退出去十数丈,才止住身形,抖了抖手腕。
仅是这这么个在寻常不过的细微动作,便如蛟龙抖鳞,一身拳意如江河汹涌流泻,并且显化出一种肉眼可见的金色气象,拳罡浓稠如水,熠熠生辉,衬托得这位自称半个神到的年老武夫,如一尊不朽神灵立于香火雾气中。
这个将肉身坚韧程度淬炼到极致的青同,当下似乎颇为意外,一位只是止境气盛一层的纯粹武夫,尤其还是一个从归真一层跌境的十境武夫,就有这么大的气力?
青同眼神玩味,看了眼远处,那把夜游长剑还悬停在原地。
显而易见,就是一场很纯粹的问拳。
也对。
难不成一位都不是玉璞境的剑修,要跟一位飞升境修士问剑?
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一袭鲜红法袍站在先前青同所站的位置上,双袖飘荡,猎猎作响,如风乱撞袖中。
相较于青同的拳意流淌,气势汹汹,陈平安的拳意显得极为内敛。
青同不着急动手,反正不用自己去找他,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都会自己乖乖送上门来。
说句不客气的,双方境界差距摆在那里,青同完全可以站着不动挨上几十拳,到时候只需要回礼一拳,就完事了。
眼前这个年轻武夫,既然没有面容,自然就谈不上什么眼神、脸色了。
青同只见对方一个微微弓腰。
来了。
青同眯起一双眼眸,稍稍加快体内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速度,在人身小天地的山河万里,随之出现一阵阵异象,天上雷电交织,大地山河震颤。
这还是青同未能真正跻身神到,只是有了个雏形,准确说来只是个空壳。
一旦武夫真正跻身传说中的止境顶点,肉身就是一座万神殿,而武夫的那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勾连天地、通往神殿的香火神道。
我即神。
青同靠着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点点滴滴的叠加,打熬体魄了这么久,依旧还是没有打好地基,而是只能用一个取巧的捷径,打造出一座空中阁楼。
对方的近身路线,是一条弧线轨迹,风驰电掣,速度之快,简直就是一张白驹过隙符,拖曳出来的那道残影,就像一条火龙。
青同却依旧站在原地,只是稍稍侧身,不闪不避,伸出一掌,抵住对方的一拳。
拳掌相撞之下,天地间如响起洪钟大吕的巨大声响,青同身后的广袤太虚境界,竟是蓦然出现一个激荡而开的拳罡涟漪,大如湖泊。
青同握住对方的拳头,猛然向上一提,就要一脚踹出。
只是青同不得不改变主意,那只始终负后之手,闪电绕到身前,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面孔。
然后被一脚踹中手心,手背重重砸在面门上,青同身形再次瞬间倒退出去。
青同用手背擦了擦脸颊,身上那件雪白长袍,出现一阵阵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再次站在青同原先位置的一袭鲜红法袍,一条胳膊笔直下垂,竟是呈现出一种渗人的扭转样式,肩头微动,关节发出一连串动静,整条胳膊迅速旋转,瞬间恢复原样。
一身雪白的老者,扯了扯嘴角,手指勾了勾。
再来。
双方身形,倏忽现身,骤然消失,两者拳意轰砸在一起,残影无数,一鲜红,一雪白,流光溢彩,好似百花缭绕。
青同故意一直没有真正还手,只是招架。
刚好借此机会,好好掂量掂量,一个如今都快被吹捧上天的年轻隐官,到底有几斤几两。
青同神色自若,头颅后仰,躲过一记横扫而过的鞭腿,身体微微后倾几分,只是蓦然抬起手臂,手掌如刀,一斩而去。
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青同收起手掌,横移一步,瞬间拉伸出百余丈距离,一肩倾斜靠去,将那鲜红法袍凶狠撞飞出去。
陈平安在远处飘落在地。
青同嗤笑一声。
终究只是一副血肉之躯。
虽说没有丝毫颓态,远远没有到强弩之末的境地,可如果陈平安就只有这点速度,拳脚力道,那就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
当然了,这小子肯定还有些压箱底的杀手锏,暂时没有施展出来。
青同笑问道:“难道要我压境喂拳?”
还是说这家伙吃饱了撑着,在试探自己的武道高低、体魄强弱和那拳法路数?
陈平安依旧没有说话。
青同想了想,开始首次主动移步,一个快若奔雷的横移,刹那之间就离开原地十数里。
不曾想眼前便有那一袭鲜红色尾随而至,青同小吃一惊,微微一笑,脚踝拧转,再次瞬间出现在十数里外,不料对方依旧如影随形,青同身形拔地而起,一道白虹迅猛升空,身形又快了三成,结果陈平安依旧跟上,一拳递出,砸向青同的眉心处,换成个玉璞境练气士,或是止境武夫,估计挨上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拳,也就脑袋开花了,当场变成一具无头尸体了。
青同却只是微微转头,再一巴掌按住对方额头,骤然发力,砰然一声,一袭鲜红法袍倾斜坠向大地,镜面之上,砸出一个巨大凹陷。
只是对方在被打落身形之时,也不算全然无功,青同有些恼火,双指并拢,抵住脸颊一侧,擦掉血迹。
其实都算不上伤势,就是有点丢人现眼。
青同咦了一声,古怪事。
对方明明没有强提一口纯粹真气的迹象,竟能以一种更快速度身形折返,朝自己递出下一拳。
青同试图看清楚这一拳的拳理,眯起眼眸,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态,开始仔细查看拳罡的细微流转,比如陈平安递拳时那条胳膊的筋骨颤鸣,气血游走,经脉的扩张,这些“山脉”起伏,以及山水奔流的走向,落在武学大宗师眼中,即是拳路,是拳意行走之路,比起所谓的花架子拳招,这种藏在人身深处的拳理与拳法,才是纯粹武夫真正的立身之本。
挨了五六拳过后,青同依旧未能看清楚拳路,只是依稀觉得陈平安这一拳,大有深意,妙不可言。
一气呵成。
因为这一拳,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以同样招式,“重复”递拳。
就像描字再像,究其根本,也是两个字了,总有一些细微差异。
而毫厘之差,就是千里之别。
更古怪的地方,在于陈平安的出拳的角度,身形姿态,明明都是不一样的。
但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流速,如江河奔流到海,河床深浅、宽窄亦是相同。以不变应万变,反其道行之,千变万化,始终如一。
就像这一拳,目的地所在的入海口是一样的。
甚至就连递出此拳的陈平安,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是与上一拳的陈平安,如出一辙,没有丝毫偏差。
这让青同在意外和震惊之余,又有一份不小的惊喜。
拳还可以如此练?还可以如此递拳?
只是十数拳之后,青同就意识到不对劲了,怎么感觉这一拳,就没个止境?
是不是只要自己扛得住,陈平安就能一直出拳不停?
对方不但拳意叠加,而且一袭鲜红法袍的身形速度越来越快,辗转腾挪,已经不输一位仙人的缩地山河。
拳拳不落空,青同身上已经响起十数道冬雷炸响。
等到第二十拳过后,青同不得不咬紧牙关,一步后撤,第一次拉开个正儿八经的古老拳架,只是与现如今的桩架大为不同,双指并拢如剑诀,另外一手,五指掐五雷诀,此拳一起,青同面目七窍之中,竟是各自亮起一片莹光,如北斗七曜光芒交射,嘘呵之际,宛如大野雷动,转瞬拳出。
与陈平安互换一拳。
却依旧没能打断对方的那份连绵拳意,青同又接连挨了五拳,不过青同也没闲着,略加犹豫,只是还了陈平安两拳。
他还真就不信邪了,你陈平安一个气盛一层的武夫,体魄坚韧程度,挨了自己总共六拳,再加上陈平安这一拳法,递拳本身,就会损伤武夫自身的体魄,真不怕自己没倒下,你就再次跌境了?从归真跌落气盛,到底还是在十境,可要是从止境跌到山巅境?
青同七窍处悉数渗出血丝,看似面容狰狞,其实受伤并不重,不过体内小天地,动静不小,一条由纯粹真气余韵显化而生的黑龙,蟠于一处山脉之巅,云出雨蒸状,另外一处关键窍穴,紫霄升腾,其中有条大白蛇作神龙变化,庞大头颅上边的一处“平坦广场”,一部好似文字篆刻在白玉广场上的金色雷篆,若隐若现。
这就是练气士兼修武学的天大好处了,只要迈过那金身、止境两道门槛、天堑,诸多手段,就可以熔铸一炉,相得益彰,再难区分术法、拳法两者之别。
高大老者的那双眼眸,再次异象横生,一金黄一银白,熠熠生辉,只是这份异象稍纵即逝。
与此同时,在青同和陈平安之间,出现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涟漪,就像一面镜子,挡在陈平安身前。
镜中一袭鲜红法袍,出拳与镜外的陈平安完全相同。
镜中人,就像要与陈平安问拳。
陈平安几乎不用如何思量,就只是一个闭眼,镜子瞬间消失,下一刻就将那把镜子打成粉碎。
但是奇怪之处,是那个镜面后的“自己”,那一拳竟然并非假象,而是千真万确的一拳继续递出,只是路线照旧,略显死板,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再次加快那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一身拳意随之暴涨几分,身形骤然加快,第一次用上左手,以手刀横抹的姿势,将那个“自己”割掉头颅。
已经撤出战场极远的青同心中忍不住骂一句,年纪轻轻,真是铁石心肠。
想一想也对,好歹是个在那剑气长城尸骨堆里的战场,一步步生长起来的剑修。
陈平安蓦然止步,悬停在空,身形佝偻,冰冷视线游曳,继续维持神人擂鼓式的拳意不断,同时环顾四周,见那青同撤退的同时,又树立起了一把把镜子,镜中十数个身穿鲜红法袍的自己,依旧是先前一拳的姿态,从四面八方涌向位于中央地带的陈平安,人是假的,拳却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这些个“自己”,能够维持多久的“镜像”。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声,鲜红身形如蓦然花开。
竟是选择了一个在青同看来最下乘的法子,仿佛与己为敌,同样是以拳对拳。
十数个镜像几乎同时崩碎溅射开来,狂乱拳意肆意流散四方,最终天空中就像下起了一场鲜红的滂沱大雨。
陈平安第一次开口言语,嗓音沙哑,如磨石与刀相互砥砺,沉声道:“双方问拳,以拳学拳,那是本事。可如果是以修士身份,搬出山上手段,凭借术法摹拓此拳……我奉劝你别这么做。”
虽然这些能够摹拓陈平安和拳意片刻的诡谲镜像,极其玄妙,看上去更像是某种练气士的术法神通,可确实是一种拳招。
只是青同在这之外,还偷偷摸摸动了点小手脚。
青同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被一个晚辈当场揭穿这种不太光彩的勾当,多少有点难为情,“一个没忍住,我会就此打住。”
自己本就占了境界高出一筹的先天优势,还用术法偷拳,确实有点不像话了。
显而易见,青同在这场问拳当中,依旧十分轻松,那份游刃有余的宗师气度,不是作伪。
唯一的问题,还是青同发现没少出拳的陈平安,好像依旧深不见底。
方才青同那三拳,虽说远远没有倾力而为,可是落在寻常宗师身上,尤其是妖族之外的纯粹武夫,怎么都该半死不活了。
还是说,是因为目前这种姿态的年轻隐官,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异样?
何况青同还忍不住有点犯嘀咕,方才双方换拳如此凶险,这小子竟然还能分出额外的心神,注意自己的所有细微动作?
青同微笑道:“空白一片的天地,瞧着实在太过枯燥,那我来设置一处战场好了,作为助兴之用。”
弹指间,一座凭空出现的城池,占地之广袤,兴许足可媲美中土神洲第一大王朝的那座京城。
城内琼楼玉宇鳞次栉比,坊市星罗棋布。城外犹有山脉绵延,江河万里,犹有一座山峰在平原地带异军突起,孤峰独高,云海作腰带。
青同站在一处大殿的屋脊之上,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陈平安,我接下来只陪你耍一炷香的功夫。”
言下之意,是准备认真出手,不再是帮忙喂拳了?
看着那个暴得大名却模样可怜的年轻人,青同冷笑不已,对方要不是有个隐官身份,又有个文圣关门弟子的头衔,是文庙极为关照的有功之人,而且还有那个“小陌”同行。
今天你都见不着我的真身,就更别谈先前这场打不还手的喂拳了。
如果下场问拳输了,你陈平安就该死心了,乖乖就此离去,以后双方就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
我不耽误你在这桐叶洲的查漏补缺,但是你也别纠缠我了。
当然那种意气用事,什么将半座剑气长城搬迁来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也别做了。
青同气势浑然一变,脚尖一点,脚下那座大殿不堪重负,瞬间化作齑粉,尘土飞扬。
主动一拳过后,那一袭鲜红法袍作双手格挡状,整个人在城内的地面之上,以后背在城中割裂出一条巨大沟壑。
白发老者出现在街道上,行走在沟壑旁,闲庭信步,犹有闲情逸致问道:“曹慈跟你在功德林的那场问拳,他肯定有所保留了,具体是留力几分?”
之所以有此问,还真不是青同故意恶心人,或是看不起陈平安的武学境界。
能够拿来跟曹慈作对比,本身就是一种高看。
如今不单单是浩然天下如此认为,事实上,可能除了飞升城一家独大的五彩天下,其余四座天下,都是这么个看法。
陈平安跃出那条沟壑,身上法袍,依旧纤尘不染。
接下来的动作,让青同看了就想笑,只见那个挨了一拳就倒地的陈平安,竟然轻轻蹦跳几下,就像是在伸展筋骨。
但是青同很快就不太笑得出来了,不是忌惮对方,而是一种愤怒。
因为自称会几张大符的青同,看到那一袭鲜红法袍四周,先是火光闪烁,星星点点,然后化作灰烬飘散开来。
是那数十张符箓同时燃烧殆尽的场景。
凭借那些符箓残余的灵气涟漪,青同作为一位飞升境的符箓大家,很快就推演出那两种符箓的共同功效。
用以滞缓身形,不单单是加重手脚的负担,还会以修士之身压胜武夫体魄。
归根结底,这个家伙,就是故意让自己的出拳变慢!
青同见过锋芒毕露的,见过狂妄跋扈的,但是这么年轻,还敢这么托大的,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一心找死吗?
好像对方猜出青同的心思,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但是青同同样猜出了对方的心思。
我打不死前辈,可你只以武夫身份,就打得死我吗?
我看未必。
青同点点头,果然自己憎恶这些剑修,不是没有理由的。
尤其还是一个练拳习武的剑修,年轻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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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小陌不愿留在原地碍手碍脚,便身形倒掠出去百余里,盘腿坐下,将那根绿竹杖横放在膝。
青同作为练气士,一个飞升境,强不到哪里去。
不然之前遇到自己,这个青同也不会关门谢客,直接赶人就是了。
小陌唯一比较感兴趣的,是还是青同末尾所谓的“会几张大符”。
自家公子的拳脚分量,轻重高低,就没个定数的。
第一层境界,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切磋,其中又分两种,一种是压境,压境又分压几境,一种是完全不压境。
然后第二层境界,是需要分出胜负的,比如之前与蒲山黄衣芸的那场问拳,抹掉手脚上边的那些半斤八两符。
但是当时观战的看客们,境界还是不太够,反而是小陌,虽然没有出现在谪仙峰,只是在青衣河落宝滩那边,小陌还是有所留心,其实公子当时并没有抹掉全部的符箓,还留下了约莫两三成数量的符箓,用来压制出拳的速度。
只是陈平安动作太快,一瞬间的事情,故而就连叶芸芸都没有看真切。
最后才是当下的状态,又分两种。
这就需要涉及到陈平安的心态了。到底是与人分胜负,还是决生死。
陈平安与曹慈那场从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庙天幕的问拳,大概是倒数第二种,虽然双方都有所保留,私下有过一场君子之约,各自留力两成,但是在这个前提下,那场问拳,是实打实的酣畅淋漓,各自倾力而为了。
层层递进。
每一级台阶,都有不同的风景。
那么今天,此时此地,陈平安就是最后一种姿态。
小陌举目眺望,战场上,公子出拳,还是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
小陌突然想起一事,只是不知道那个蒲山云草堂一脉,既是练气士,还能兼顾武学,是否与这棵梧桐树有无道缘,会不会是这个青同的某种“开枝散叶”?
远处凭空多出一条小路,铺满了金色的梧桐落叶,如一条灵蛇朝小陌那边蔓延而去。
青同先前一分为二,不见真身,阳神身外身的纯粹武夫,正在与陈平安问拳,阴神出窍远游,走在这条小路上,是一位姿容俊逸的少年,犹胜美人,峨冠博带,道貌非常。
身披一件精心炼化的法袍,货真价实的披星戴月,雪白长袍之上,依稀有星光点点的异象,身后显化出一轮宝光月相。
等到青同的阴神停下脚步,与小陌只有咫尺之遥,双指捻动,点燃一炷香,开始计时,青同笑着提醒道:“两刻钟内,如果陈平安赢不了我,就要送客了。”
小陌点点头。
到时候你为公子送客,我替你送行。
这尊青同的阴神,盘腿而坐,陪着小陌一起眺望那处擂台,感叹道:“与道友一别万年,再次重逢,别来无恙,真是大幸运。”
“少年”无论是言语内容,还是神态语气,都有一股老气横秋的意味。
只是在小陌看来,一身腐朽气太重,没来由想起昔年远游途中,遇见的一位无名道友,在水边望天,愁神苦思,香草清新,见之忘俗。
万年之前,百花齐放,天高地阔,无拘无束,最不缺奇人
异事。
小陌收起些许杂念,微笑道:“对你来说,当然是幸运事。”
青同沉默片刻,自嘲道:“就像一下子就把天给聊死了。”
因为这位喜烛道友的言下之意,你是靠着运气存活至今,而我能够活到今天,是靠真本事,是靠一身剑术。
万年之前,即便是那所谓得道之士的地仙之流,差不多的境界,本事高低,杀力强弱,却是云泥之别。
剑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等道人。
在当时的人间,像这棵梧桐树老祖宗,依旧只算平常,的的确确,很平常的那种。
道理很简单,只说草木,要是各论各的祖宗,数得过来?
只说那场水火之争,毁去了多少山脉、江河,人间草木?不计其数。
就像小陌,曾经路过树边,也就只是看几眼而已,这还是只因为此树在一场大火中,烧焦而不死,枯木逢春,重新焕发出生机。
这趟登门,小陌要不是跟在公子身边,道友?客气话罢了。道什么友,双方既不是朋友,更不是一条道上的。
所以说这场万年之后的久别重逢,就像一个钟鸣鼎食的豪阀子弟,与一个骤然富贵的暴发户,坐在一起聊天。
青同摇头道:“你们能够成为剑修,何尝不是一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天大幸运?”
“再看看我们这些花卉草木精怪之属,运气再好,即便炼形成功了,又有哪个成为了剑修?”
“修行之初,开窍不易,本就是有灵众生之中最为艰辛的,光是炼形,不说比起人族,只说比你,还有袁首、仰止之流,我们何止是事半功倍,在炼形成功之前,又因为无法移动,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各种天灾人祸,不然躯干,只说那份雏形道心,所遭受的煎熬,你们这些在修行路上得天独厚的家伙,是不懂的。”
“大水洪涝,大火燃山,金戈兵祸,狂风暴雨之摧折,诸多灾殃,不一而足。许多你们三两年功夫好似一蹴而就的某个境界,往往是我们一生求而不得的大道高度。”
结果小陌直不隆冬来了一句“我懂这个作甚。”
青同一时语噎,这就是剑修了,万年不改的臭德行!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问道:“半个神到?如今天下武道,有这么个说法了?”
青同微笑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
所以青同不说自己的武学境界,只是那归真一层,很有诚意了。
小陌察觉到对方的心弦变化,嗤笑道:“真身都不敢来此叙旧,还谈什么诚意?”
青同当然很清楚这位道友的本命神通之一,也无所谓这点心声会被小陌察觉,只是嘴上还是调侃道:“喜烛道友,跟随年轻隐官游历浩然天下这么久,总该听说一句‘非礼勿听’吧。”
这位被陈平安称呼为小陌的道友,作为名动天下的远古大妖之一,当然是有真名的,鼅鼄。与后世蜘蛛是相同的读音。
只是这两个字实在太过生僻,而且随着岁月变迁,又有数种字体变化,如今除了那部《说文解字》,还有几句类似“吐丝成罗,结网求食,利在昏夜”的零星记载,其它的,都成为过眼云烟了。
青同却是知道不少关于“小陌”的壮举,喜好与剑修问剑、擅长捉对厮杀之外,曾经设下埋伏,在那某两轮日月,其中一条“天道”轨迹路线之上,循环升落,小陌便将其捕获,围困网中……先吞明月,再捉大日,将那轮明月咽下腹中,已经开始着手炼化,闹出了极大动静,那位明月共主就让青鸟传信天庭雷部诸司,继而传檄天下,要将这位犯天条的妖族剑修押解到一处行刑台问斩,小陌岂会束手待毙,挨了不少道天雷,也手刃了不少雷部斩勘司辖下的官吏神灵,而依附雷部的人间地仙,不乏少数,反正这头攻守兼备的飞升境剑修妖族,遇到一个就杀一个,遇到一群就杀一群,那场逃亡,简直就是一场炼剑和修行。
最后天庭震怒,传闻不但雷部主官的十二高位神灵之一,要亲自下界捉拿小陌,还会有另外一位高位同行,只是不知为何,到最后却是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果,不了了之。但是在那之后,小陌也同样收敛续多,当然所谓的收敛许多,是相较于以前的无法无天、横行无忌,不小心撞到这位大妖剑修手里的地仙,下场还是很惨。
说句实话,青同此次重新见到小陌,后者如此……克制,出剑如此含蓄,倍感意外。
小陌问道:“青同道友为何对我有成见?”
青同疑惑道:“我对你什么时候有成见了?”
小陌伸手轻拍绿竹杖,笑道:“你对剑修的成见还不大?”
我小陌就是剑修。
青同哑然失笑,沉默良久,才袒露心扉,“你们这些剑修,自恃一剑破万法,眼高于顶,桀骜不驯,嗜杀成性,只顾自己出剑痛快,全然不顾天地苍生的死活,对待天下道友的修行,不屑一顾。”
小陌点点头,不否认这个事实,笑问道:“你曾经在剑修手上吃过苦头?”
青同闻言瞬间脸色阴沉,显然心中所想的一桩旧事,绝对不是什么开心事。
小陌善解人意道:“不愿意说就别勉强。”
不是一个喜欢听诉苦言语的,也不乐意听那……遗言。
青同身躯纹丝不动,只以手指捻动一片梧桐落叶,如木人扇风。
青同缓缓道:“多年前,曾经有三位年轻剑修联袂远游,期间与一拨披甲者麾下巡狩人间的神灵,起了争执,我不幸靠近战场,大道折损颇多。”
那三个年轻人,后来都成为了人族巅峰剑修,正是元乡,观照,龙君。
青同抬起手,双指抹过脸颊,脸上浮现出一连串的细微文字,如遭受那黥刑,被脸上刺字。
小陌瞥了眼,是那远古文字,大致意思是记录了那场厮杀的丰功伟绩,点头笑道:“是元乡做得出来的事情。”
因为那个元乡,性情跳脱,飞扬跋扈,而且一直是……最贱手欠的。
比如跑去落宝滩偷酒这种勾当,也就元乡做得出来。一两次也就忍了,竟然还有第三次。
关键是元乡喝完酒之后,还说不好喝。
小陌不砍他砍谁。
只是后来的登天一役当中,元乡也是走得最为慷慨赴死的人族剑修之一。
以至于元乡死前都未能见到旧天庭大门,传闻此人在仗剑途中,厮杀不断,当了一辈子话痨的老剑修,始终一言不发。
这位老剑修率先登天,愈行愈高,除了递剑不停,一道道璀璨剑光,气势磅礴,接天引地,剑修本人不言不语,无声无息,仿佛唯有不曾开口的三字遗言。
我先死。
毅然捐躯,是为先烈。
小陌问道:“除了这桩个人恩怨?”
青同冷笑道:“后来还有个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行踪鬼祟,也曾来过这边,与我还是聊得很不愉快。”
当初此人悄然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并不是直奔宝瓶洲的骊珠洞天,而是先在桐叶洲登岸。
青同曾经说了几句套近乎的话,结果落了个类似热脸贴冷屁股的下场。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之所以谈不拢,另有缘由。
只是没必要与小陌细说此事。
之后便有个还不是剑修的外乡少年,从扶乩宗登上桐叶洲陆地,当时他背了一把长剑,名为“剑气长”!
是陈清都那把弃而不用多年的佩剑。
就像那位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明明都隔着一座天下了,就只是用这种无需亲自出马的方式,在警告青同,为那少年用心护道,不然后果自负。
你他娘的陈清都,哪怕让那个姓陈的背剑少年,给我捎句话也好啊。或是凭借某种轻而易举的小小秘术,你陈清都与我暗中打声招呼,又有多难?
遥想当年,在众多人族剑修当中,陈清都资质不是最好的,修行速度不是最快的,飞剑品秩不是最高的,偏偏最终是此人,走到了剑道最高处。
而且相较于目中无人的天下各族剑修,陈清都算是口碑极好的一个,一向沉默寡言,平时从不惹事生非,只是练剑勤恳,极少外出走动,远游次数屈指可数。
只是后来一连串的事实证明。
一贯沉默者偶尔开口即雷鸣。
小陌啧啧道:“青同道友,你到底怎么回事,跟剑修是先天不对付吗?”
青同对此不置可否,看着战场那边,好奇问道:“你就半点不担心陈平安?”
小陌默不作声。
公子做事周全,无须外人担心。
现在小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着事后如何说服公子,允许自己痛快递剑。
都不说自己的死士身份,只说扈从,都快要当得不称职了。
来到桐叶洲,尤其是进入此地之后,小陌就对某事有几分了然。
难怪桐叶洲的剑道气运,会是浩然九洲中最少的一个。
不管是剑修整体数量,还是顶尖剑修的数目,这座桐叶洲都可以称之为“寒酸”。
当然不是说因为青同对剑修的天然排斥,就可以完全主导形势,一手造就出眼前这个剑仙数量寥寥的惨淡格局,青同就是棵梧桐树,当真还没这份能耐。
只是因为它坐镇一洲山河气运的缘故,潜移默化,年月一久,积少成多,上行下效,这种影响就深远了。
最终就是整个桐叶洲,宗门,修士,人心,天时地利人和都开始有所倾向、偏移,形成了一种主动选择。
而一棵梧桐树的不挪窝,与整个桐叶洲的闭塞,喜欢关起门来,坐井观天,也算是一种无形中的大道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