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七章 竟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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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翻一页,就换一处看书地方,或者坐在城墙大字笔画中,或者行走在墙上,或者身形倒悬在城头走马道上,或者转瞬御风至城头上方天幕处,只是如今天幕实在不高,离着城头不过五百丈而已,再往上,龙君一剑过后,飞剑的遗留剑气,就可以真正伤及陈平安的体魄。

不知为何,龙君对这本与咫尺物一样是外物的书籍,没什么兴趣,任由陈平安翻书看书解闷,从无剑光赶来。

陈平安便螺蛳壳里做道场,偷偷摸摸做了一桩小事,从书上炼字到书外,小心翼翼,将书中每一个文字都先小炼,然后收入袖中,所以陈平安今天再来翻阅此书,书上其实已经被剥离出两千余个常用文字,使得书页上的内容,空白较多,断断续续,好像一个个被迫搬家的小家伙,被陈平安拽着衣领,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被迫从家乡远游别处了。

一些个单独出现的生僻文字,往往成双结对出现,暂时没有被陈平安赶着搬家。

可惜没能凑成一部百家姓,也未能拼出一篇千字文。

这般小炼文字,当然无甚实在用处。

哪怕整本游记的三十万字,都给陈平安小炼了,使得一本游记书页全部变成空白,无非是袖里乾坤多些了无生气的古板小家伙,陈平安终究学不来裴钱和李槐,能说些什么麾下三十万兵马。不过真要无聊透顶了,陈平安也会将那些小炼过后的文字排兵布阵,抖搂出袖,落在城头上,分作两个阵营,字数不多,“兵马”就少,每次至多也就是二三十个,而且都是些游记上犹有多处出现的一些常用文字,免得被龙君哪天脑子进水,再来一剑,又给一锅端了。

陈平安会让那些如穿黑衣的小家伙,落在城头上,身形晃来荡去,脚步慢悠悠,好似市井街巷的两拨顽劣稚童,扭打在一起,都力气不大。

今天陈平安突然炼字极其勤快起来,将书上那些“陈凭案”一鼓作气,小炼了数百个之多,一千五百个小炼文字炼化一个,收起一个。

然后陈平安小心翼翼从袖子里边抖落出两个文字。

再将那些“陈凭案”们敕令而出,密密麻麻拥簇在一起,每三字并肩而立,就成了一个陈凭案。

于是就有两个字,一个是宁,一个是姚。

是宁姚。

好像她一个人,与这些可惜不是陈平安的陈凭案们好像在对峙。

然后“宁姚”向前跨出一步,五百个陈凭案就开始摇摇晃晃,最后一个个醉酒似的站不稳,哗啦啦倒地不起。

陈平安蹲在城头上,双手笼袖,看着这一幕,灿烂而笑。

一袭鲜红袍子铺在地面上。

今天的年轻隐官,不太孤单。

也是他第一次不觉得光阴长河流逝得太慢太慢。

从另外那半座城头上,龙君祭出一剑,而且这一剑,不比以往的点到为止,声势极大。

哪怕那道剑光已经刹那之间就在自己城头上掠过数十里。

剑意极重,剑气极长,一直从崖畔龙君祭剑处,一线蔓延开来。

陈平安依旧恍若未觉。

等到那道剑光在城头掠过一半路程,陈平安站起身,开始以九境武夫与剑问拳。

一次次身形崩散,一次次在去往那些文字小人儿的剑光之前,凝聚身形,再次出拳。

最终陈平安以山巅境武夫,以双拳彻底打烂那道剑光,而且来到崖畔,双脚重重踩地,施展出一尊高如山岳的玉璞境剑仙法相,凝聚四方天地灵气作一剑,双手持剑,朝那边崖头一袭灰袍劈砍而去。

一双金色眼眸的巨大法相,朗声大笑道:“为我涨拳意,当重谢龙君!”

龙君一挥手,将那一旁温养剑意、稳固剑心的年轻女子推到百余丈外,来到崖畔边缘地带,不见祭剑,不见出手。

对岸那尊法相手中长剑便崩碎,法相随之轰然倒塌。

剑仙法相再现,长剑又朝龙君当头劈下。

整整一炷香功夫,龙君始终岿然不动,法相长剑就都无法近身那一袭灰袍。

自有天地间的无数剑气与那年轻人对敌。

最后一次法相崩碎后,陈平安终于停下毫无意义的出剑,一闪而逝,回到原地,收拢起那些小炼文字。

流白惴惴不安来到崖畔龙君身侧,轻声问道:“他真的涨了一分拳意?”

山巅境武夫,与十境武夫的差别,就像那剑气长城纳兰烧苇、岳青、米祜之流的大剑仙,与那几位飞升境老剑仙的差异。

“他是说给脚底下那些妖族修士听的,没涨拳意半点,信口胡诌,故意用来恶心我罢了。”

龙君又有无奈,对身边这个其实脑子很聪明、唯独牵扯陈平安就开始拎不清的小姑娘,耐着性子解释道:“在山巅境这个武道高度上,武夫心境都不会太差,尤其是他这条最喜欢问心的疯狗,我要一剑坏他好事,他生气恼火是真,心中武夫意气,却是很难提到更高处了,哪有这么容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担任隐官后,亲眼见过了那些大战场面,本就是他的武道牢笼所在,因为很难再有什么大悲大喜,所以他的心路,其实早就先于境界、体魄在武夫断头路尽头不远处了,只有生死战可以强行砥砺体魄。”

流白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一袭鲜红袍子毫无征兆地重新出现崖畔,这次带上了那把狭刀斩勘,双手轻轻抵住刀柄,笑眯眯道:“流白姑娘,你觉得咱们这位龙君前辈,是喜欢话多的人吗?既然不是,为何如此絮叨?大有深意,你要好好思量一番啊,练剑不修心,要跌境走一遭的。”

流白嗤笑道:“你倒是半点不絮叨。”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这不是怕流白姑娘,听了龙君前辈欲盖弥彰的解释,嘴上哦哦哦,神色嗯嗯嗯,实则心中骂他娘的龙君老贼嘛。”

陈平安自顾自摇头道:“山上神仙,只要将信将疑了,猜测一起,暗鬼丛生,我这是帮助龙君前辈撇清嫌疑,这都想不明白?流白姑娘,真不是我说你,咱们若是文斗,我都怕你自己拍烂脑袋,拧断脖子,龙君前辈拦都拦不住。今日龙君助我涨拳意一事,卖我一个面子,别去跟周密兄乱嚼舌头了。”

流白眼神逐渐坚毅起来,竟是向前跨出一步,越过了那一袭灰袍,她微笑道:“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与你言语正反心思都不起半点,什么都不计较,就可以了。你不用谢龙君助长拳意,真心道谢也无所谓,但是我却要谢你助我修缮剑心,真心实意!”

龙君轻轻点头,早该如此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

其实流白有此心,是对的。

但是有用吗?

对她未必有用,对陈平安自己还真有点用处。

陈平安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心魔已经因我而起,剑心又被我修补几分,这就是新的心魔了,甚至心魔瑕疵更少。信不信此事,问不问龙君,都随你。”

龙君叹了口气,“流白,换一处练剑去,他在以你观道悟心魔。”

难怪此人明明眼中无流白,根本不视为对手,却故意次次来此,在她心中留下些许心路痕迹。

陈平安瞥了眼那一袭灰袍。那么多的王座大妖,偏偏留了这龙君在城头。

龙君笑道:“疯狗又要咬人?”

流白已经黯然离去,她没有御剑,走在城头之上。

陈平安竟是坐在了崖畔,俯瞰脚下极远处的那道妖族大军洪流,然后收回视线,后仰倒去,以斩勘刀做枕,自顾自说道:“到家应是,童稚牵衣,笑我白发。”

龙君笑道:“我没有这份愁绪,你更是无法返乡。”

陈平安咦了一声,立即坐起身,疑惑道:“你怎么听得懂人话?”

龙君不以为意,反问道:“知道为何不隔绝此处视野吗?”

陈平安点头道:“与那先后两场大雪差不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其实等你很久了。”

龙君大笑道:“等着吧,至多半年,不但连那日月都见不得半眼,很快你的出拳出剑,我都无需阻拦了。如此看来,你其实比那陈清都更惨。”

原来陈平安已经无法看到龙君那一袭灰袍,事实上,对面城头的所有景象,都从视野中消失。

再低头望去,那些蜂拥涌去浩然天下的妖族,也看不见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远处大雪缓缓落,还依稀可见。

哪怕以后瞧不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小忧愁,米粒大。

更何况江湖相逢吹牛皮,江湖重逢道辛苦,江湖路远,总有再见时,肯定会有人说师父辛苦了。先生辛苦了。小师叔辛苦了。陈平安辛苦了。

陈平安扬长而去,大袖飘摇,大笑道:“似不似撒子,辛苦个锤儿。”

斐然和离真一起来到龙君身旁,离真问道:“是不是真疯了?”

龙君反问道:“问你自己?”

斐然笑问道:“那个曹慈,竟然能够连赢他三场?”

龙君点头道:“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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