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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刻, 沈度才真切地意识到, 有这个人在他身边,才是上苍给他这一生最可贵的垂怜。
沈度放下姬央,将身上的盔甲一扯, 以免冰凉的甲片冻住姬央, 然后才将她的头狠狠地压向自己的胸口, 紧紧地搂住。
这一刻仿佛世界都不存在了似的,茫茫雪海里只有他们两人相依相偎。
刘询在最初的激动过了之后,看着面前依旧抱着不放的两个人, 心里直替他们害臊, 如果他刚才没看错的话,这两个人在沈度的大氅里肯定在亲嘴儿。
刘询转头看向后面的黑甲军,一个个汉子都伸长了脖子挤着围观冀侯和安乐公主,刘询心里直呼“丢脸丢脸”,然后重重地咳嗽一声,他并不指望这咳嗽声能惊醒那抱着跟连体婴似的二人, 他瞪着那些看热闹看稀奇的黑甲军, 无声地道:“转过去。”
主公夫妻两人恩爱,能是随便看的吗?只是苦于没有帐篷,否则这二人也能进帐篷里亲热去。
直到姬央喘不过气来,沈度才放开了她,不过依旧搂着她的腰不放,只是不再耳鬓厮磨。
“你怎么来了?”沈度沙哑着嗓子问,“是不是又偷跑出来的?”他失陷至今二十余日, 若这消息传到信阳,姬央再从信阳出发,少说也得四十余日,姬央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
姬央掰着手指讨饶地笑道:“在府里太无聊了,我想着也没什么事儿……”
“林瑜呢?”沈度打断姬央的话道。
“呃。”姬央的声音陡降八度,“吃了蒙汗药。”
“公主真是越来越能耐了。”沈度伸手捏住姬央的脸。
“疼,疼。”姬央赶紧捂住脸,“已经冻伤了的。”
“以后我要是再离开,就拿根铁链子把你拴在府里。”沈度松开手道。
姬央没敢提眼前她上刀山、下火海来找他这事儿,免得沈度觉得她是挟恩求报。可他若是拴了她,谁来救他呀?
沈度看着姬央的眼睛,难道还能猜不出她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姬央不敢说眼前的事儿,定然是顾忌他的自尊,这小丫头片子倒是会心疼人。
沈度让刘询寻了军中用的蛇油膏给姬央抹脸,她脸上的冻疮已经龟裂,看着有些吓人,若是养护不好,只怕对容颜会有损,到时候小公主哭天喊地,折腾的还不是他。
沈度一边给姬央涂蛇油膏,一边将她一路的情形都问了清楚,然后蹙眉叹息道:“八郎的性子实在太过急躁。”他此刻也担心代郡会不稳,必须尽快走出鬼山河,以免那些魑魅魍魉都跑出来了。
“对,而且对我这个做嫂嫂的尤其不敬。你回去一定要跟他打一场,打得他满地找牙我才能解气。”姬央气呼呼地挥了挥拳头,“要不是我打不过他,我真想抽他两鞭子。”
沈度一把捉住姬央的拳头,“你说你在路上看到了慕容怀山的踪迹,是在哪里?”
光说怎么说得清楚,姬央道:“我给你画吧。”
此刻天色已暗,幸亏沈度他们随身带着石脂,这个东西并不常见,产于凉、雍、秦,有经注说“石脂水,水腻浮水上,如漆,采以燃灯,极明”,也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在冰天雪地里燃起火把。也难怪沈度敢在寒冬进攻鲜卑。
但是这种东西出产不多,沈度也并未携带多少,因为身陷险地,也不知何时能出去,石脂既可以照明又可以取暖,等闲都是节约而用的。
姬央说要画图,沈度二话没说,就让人燃起了石脂火把,临时也找不到纸张,但炭笔却是有的。
刘询将他带的舆图翻到背面,让一个黑甲卫以背为桌供姬央绘图。
姬央闭了闭眼睛,她虽然过目不忘,天生对方向极其敏感,但此刻要复绘出来却也十分耗费脑力。
姬央一边想一边画,以现在她们所在的位置为起点,反向逆画她们来时走的路,山坡、河流她都简单地标了出来,看得刘询连连称奇。那些让他们如转迷宫的河流,在安乐公主眼里却是那样清楚简单,实乃天赋,真是不服不行。
姬央在她绘的简要舆图上点了一个黑点,“就是在这儿看见鲜卑人留下的痕迹的,闻人和说应该是一天以前留下的。”
沈度摸了摸姬央的头,“你枕着我歇一歇,我和刘先生商议一下下一步的安排。”
姬央点了点头,她实际上已经很久没睡觉了,晚上即使打个盹,也很快就会从噩梦和寒冷里惊醒。她将头枕在沈度膝上,只觉得他就像个火炉一般,将她全身都温暖了起来。
李鹤远远地坐在雪地里看着沈度将石脂火把熄灭,夜里重新不见五指,可他只觉还是能看到那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形,他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等。只但愿将来小公主对他也能如今日对沈度一般舍生忘死,不离不弃。
“先生怎么看?”沈度问刘询。
“已经走到这儿了,咱们自然不能功亏一篑。如今风雪大作,慕容怀山肯定走不远,若是我们能沿着痕迹追上去,肯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刘询道。
沈度点了点头。
“只是就算我们有地图,恐怕也会晕头转向,还是得需要公主领路。”刘询道。
沈度抬手摸了摸姬央的头发,她的呼吸已经平顺,不过几息就已经沉睡,可见是累坏了。
“休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出发。”沈度道。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姬央被叫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不过暴风雪已经减弱,天上飞着细小的雪渣,对行军来说已经是极好的天气了。
“央央,你辨得出方向吗?可需要燃火把。”沈度问。
姬央摇头道:“不用,我脑子里记得呢。我闭着眼睛也能找着北。”
沈度将姬央搂入怀里,如果可以他怎肯让姬央涉险,只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
黑甲军的行军速度十分神速,而且堪称悄无声息,即使在被困二十余日的情况下,军容也依旧整齐,若非有这样的素质,也不可能名传天下。
姬央领着沈度的人马准确无误地回到了她发现鲜卑人痕迹的地方,接下来就是闻人和等追踪者需要做的了。沈度军中也有这样的能人,否则他也不可能能一直缀在慕容怀山后面。
这一次若非连续几日的暴风雪打乱了他们的行军速度,也不至于追丢慕容怀山。
功夫不负有心人,闻人和他们很快就追踪到了慕容怀山队伍离开的方向,此刻天色已经渐渐亮开,更有利于姬央观察地形。
慕容怀山的队伍并没有走出太远,他们被风暴所阻,即使有熟悉鬼山河的向导,但也没有姬央那种辨识方向的极端能力,所以绕着附近的山、河绕了几圈才摸出点儿脱困的门道来,此刻正背靠一处小坡休整,准备等天色大亮就出发。
沈度的斥候发现慕容怀山后,立即反身禀报,沈度将姬央交给乐山道:“你去坡上待着,这一次要是再敢私自下来,我对你过往的承诺就一概取消。”
承诺?自然只有那一个。姬央气得跳脚,“你是不是早就想反悔?”
沈度捏了捏姬央的下巴道:“只有这一招才治得了你,你给我老实待着。”他知道姬央最怕什么,你若是说得不够严厉,她准保能干出又跑下山的事。他上回对她就是太宽松,所谓的惩罚到最后也没有得到彻底执行。
你还别说,沈度真捉着了姬央的痛脚,哪怕山脚下嘶喊声再高,她也没敢冲下山去助阵。只能待在原地练起了玄月功,若是没有这套功法,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哪里能吃得了这些时日的苦,早就精力不支了。
这一次慕容怀山压根儿没想到沈度会来得这样快,而且士气明显高涨,他走脱不及,被沈度一枪将马刺倒,倒地后被沈度一剑就取了项上人头。
慕容怀山一死,鲜卑人立即群龙无首,再无战力,只能束手就擒。沈度这一趟总算是功德圆满了。
那慕容怀山营里果然有熟悉鬼山河的向导,从小就在里面长大,慕容怀山得到他时如获至宝,一路设计,就是为了将沈度困入鬼山河,结果却栽在了私自逃家来寻夫的安乐公主手里。
此间事毕,沈度眼下最着急的事情就变成了找到沈廉。一如沈廉觉得沈家损失不起沈度一般,在沈度眼里,沈家也损失不起沈廉,虽然性子暴躁了些,但却十分骁勇善战。
沈度的九转烈阳功练到了八转,而沈廉也练到了七转巅峰,在沈家子侄辈里就只输给沈度一人而已。
姬央听到沈度说当务之急是找到沈廉,就赶紧给自己辩解,“这可不能怪我。我让他跟我走,他偏不听。他完全瞧不起女人,我一开口,他就骂我胡闹,让我别添乱。我被他气得都快吐血了,才单独离开的。”
沈廉是什么脾气沈度难道还不清楚,姬央虽然在他面前乖得跟小猫儿似的,但对其他人可都是有爪子的。这两个刺头碰到一起,肯定平静不了。
“我没有怪你。沈廉身为将军,不能知人善用,这是他的过错,等我找到他,一定押着他给你道歉。”沈度道。
姬央脸上立即笑开了花,“那倒不必,道歉也没什么意思,只要让我看到他发现我真的找到了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我就满足了。”姬央说话跟绕口令似的,然后笑眯眯地摸了摸下巴,“肯定很有趣,很解气。”
沈度无奈地摇了摇头,姬央就是这样的性子,凡事只图好玩儿、有趣儿。
姬央踩着沈度在雪地里前行的脚印,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个游戏她百玩不厌,“我赌气走的时候跟八弟说了的,让他沿途留下记号,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
沈度道:“老八虽然脾气暴躁了一点儿,但不是听不进话的人,他肯定做了记号的,你沿途留意一下。”
姬央“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看来沈度对沈廉还是赞赏居多,便不由道:“那可不一定,他能听得进别人的话,却未必听得进我的话,老是说我给他添乱,对嫂子一点儿敬意也没有,打小就被宠坏了。”
姬央一路就嘀咕沈廉的事情,沈度刚开始听还没觉得什么,可姬央念叨沈廉委实太多了点儿,这就让他心里不舒服了起来,“你老提老八做什么?”这才相处几日啊,印象就这般深刻了。
沈度已经从姬央的话里听出她和沈廉的相处之道来了,总之就是一路吵架,虽然有些人是吵成了仇人,但有些人却是越吵架越亲近。
“我没有老提他呀,谁耐烦说他呀。”姬央撇嘴道。
沈度倒是不会怀疑小公主变心,所以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了。“你一直说老八的坏话,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儿?”
姬央心里“咯噔咯噔”跳了几下,沈度这人可真讨厌,那么敏锐做什么?不过那件事瞒也瞒不了,她一路说沈八这儿不好,那儿不好,都是为了争取让沈度支持她来着。
“啊!我看到了,那边应该是八郎留下的标记。没想到他们也进了鬼山河。”姬央岔开话题道。
虽然雪已经停了,但大风依然像带着砂子在刮人脸一般,前面白茫茫一片,以沈度的眼力都没看出有什么标记来。还是姬央自己跑过去,让人将雪被挖开,果然看到一个垒起来的小土包。
能将被冻结的土挖起来垒出这样的小土包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若是没有姬央的话,隔得远远的谁也看不出雪地上有什么起伏,自然也留意不到这个记号。
“看来八弟还是很相信你的能力的。”沈度看着姬央道。
“才怪呢。”姬央道:“他这是给我出考题呢。”
在小土包里埋着一张布,只露出一片角来,因为有土压着,所以没被吹跑,上面写着日子,他们是三天前经过此地的。
姬央绕着土包看了一圈,然后才不确定地道:“这土包尖头向南,他们应该是往那个方向去了。”主要是风雪压土时,将那垒起的小土包也刮变了形,姬央只好连蒙带猜。
“好,我们走。”沈度对姬央的信心比她自己对自己还甚。
所幸沈廉他们走得很慢,没有姬央这样的能人,他们一路走要一路留下标记,方便他们自己找到回去的路,还要不断地排查沈度他们的痕迹,所以沈度带着军队只用了一日的功夫就找到了沈廉。
“六哥。”沈廉看到沈度时不由大喜,快步迎上去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谁让你擅自离开代郡的?”沈度见着沈廉,脸上可没有喜色。担忧之后剩下的就是愤怒了。
沈廉最了解沈度的禀性,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做错了,也不敢跟沈度犟,不过就算是让他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进入鬼山河,沈家没有他可以,但是绝对不能没有沈度。
“六哥,我知道错了。”沈廉讨好地笑道。
“知道错了,就是不后悔,也不会改对吗?”沈度哼了一声,“若是这一次我不幸罹难,你又被困鬼山河,沈家会怎样?你想过祖母和你母亲没有?沈家剩下的妇孺怎么办?”沈度疾言厉色地道。
沈廉知道沈度样子越是做得凶,就越是没什么事儿,不过他也还是没敢跟沈度犟,因为他们父亲都去得早,这些年沈度对他是亦父亦兄,沈廉这辈子最敬重的也就是这位六哥了。
沈度叹息一声,拍了拍沈廉的肩膀道:“你的军棍先记着,回到关内再执行。”他虽然恼怒于沈廉不听指挥擅离代郡,却也知道他是出于一片救自己的赤忱之心,明知这里是进来了就很难出去的鬼山河,沈廉还是进来了。
不过感动归感动,沈廉的活罪肯定是逃不掉的。
沈廉皮糙肉厚压根儿就不怕棍子,知道这是沈度在有意放水,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哥哥心里,他今后都不可能再主政一方了,不分轻重、不顾大局之人,可以为将,却不能为帅。沈度强求过沈廉,如今却也不能不面对这个现实,沈家到底还是儿子太少了。
“六哥,那个这次我进来,安乐公主也跟着来了,后来她赌气跑了。你知道女人有多麻烦的,拦都拦不住,我又不能打断她的腿。她身边有苏后给她的亲卫,比谁都牛气,还嫌我拖她后腿。”当时沈廉那是真气愤,姬央自己要找死,他也懒得管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沈度脱困而出,安乐公主是他的夫人,不管有宠无宠,总得有个交代。
“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们可以留下一拨人去找她。女人就是麻烦,让她好好跟着我她不肯,现在还得分出人去找她,为了这么个女人,要害咱们这么多兄弟为她冒险,她要是自己死了还好,若是被我们找到,六哥你一定要好好管教,别以为她是公主,天底下的人就该供着她由着她胡闹,你就该打条铁链子拴着她,看她今后还怎么跑。”沈廉越说越气愤。
姬央也是越听越气愤,听到最后沈廉说要拿铁链子栓她,她可就再也忍不住了,将身上沈度的大氅一掀,几步就急行上前,“喂,你说什么呢?我嫌弃你拖后腿怎么了?要不是你我们早就离开这鬼地方了,就是因为你瞧不起女人,不肯听我的,还害得我们一大队人反过来找你,你居然还有脸说我?!”
眼看着姬央就要撸袖子了,沈度赶紧拉住她,替她将撸了一半的袖子放下来。
“你,你怎么在这儿?”沈廉跟见了鬼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个表情。姬央躲在沈度背后,等的就是沈廉这个表情,她一见就乐了。
“好了好了。”沈度只能当个和事佬。姬央年方十六,沈廉也不过才十八,两人都自幼娇宠,说是半大的孩子也不为过。
“老八,这一次是你的不是。固执己见,而不能察人之能,是你的失误。任由公主一个女子独自离开,身为男儿,你羞也不羞?”沈度道。
羞愧当然是有的,但沈廉也是存了私心的,就像姬央临走时说的那样,安乐公主自愿死在这种情况下,也未尝不是好事儿。
沈廉给沈度承认错误那是很顺溜的,但是要让他向安乐公主低头,那可是老大不情愿。
“快给你嫂子道歉。”沈度道。沈度说的嫂子而不是公主,沈廉也听明白了,对于安乐公主他当然不肯低头,可谁让眼前这人还是他嫂子呢。
沈廉朝姬央抱拳,一揖到底,“是我的不是,请六嫂原谅。”
姬央这个人吧,你对她坏,她是完全不怕跟你争锋相对的,但这会儿沈廉乖乖道歉了,又喊她一声六嫂,她多少就有了点儿“长辈”的意思,“好吧,下不为例。”
这可真是嘚瑟,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当初沈廉可是把姬央训得跟孙子一样。
沈度领着黑甲军本可以从北平郡入关,但他所料没错,宇文部和并州得到沈度失陷的消息后,果然整兵南下和东进,已经逼近幽、冀。
所以沈度领军西行,先震慑住了鲜卑的宇文部,然后再从居庸关入关。王成那个软蛋,没有宇文部南下,他也只能草草收兵回城。
进入居庸关后,所有人紧绷的神经这才彻底松懈下来,沈度入居庸城,并无空闲时间陪伴姬央,而且军中不能有女人,前些日子为情势所迫也就罢了,如今入了关,姬央自然再不能在军营里住着。
“住所已经给你安排好了。玉髓儿她们几个过两日也就接到了,一时仓促也找不到人伺候你,只找到一个可信的邱嫂子先伺候你,你自己将就一些吧,好好休息一下,过几天我们就南下回信阳了。”沈度道。
姬央点了点头,“知道了,我又不挑剔,你不用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