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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送来了八菜一汤,还有一壶烧酒,全都摆在院内的石桌上。
那些菜的味道很纯正,香气随风轻飘,传遍了别院。
“坐吧。”静官小舞以主人身份率先落座,提起酒壶,为我和土地奶奶斟酒。
她倒酒的手势有些怪异,给我倒酒采用了“右手向左”的倒法,而给土地奶奶斟酒时,用的却是“左手向左”的倒法。
要知道,在老济南人乃至全国汉人的饮食习惯中,“左手向左”的反手倒法是狱卒送别死囚的“断头酒”手势。喝下这杯酒的人,活不过一昼一夜。
“喝酒。”静官小舞举杯。
土地奶奶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毫不在意地端起了酒杯。
“江湖风紧浪大,人民朝不保夕。我借这杯酒,祝二位能够各自平安、一帆风顺、吉光高照、前途无量。”静官小舞说。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之后土地奶奶一饮而尽。
喝下“断头酒”,她的命也就不长了。
我心里始终很平静,在这种风起云涌、弱肉强食的年代,一个人能不能活下去,很多时候取决于自己。
历史如同一本巨大的生死簿,记录着每个人的死亡经历。所以,古代先贤大德屡屡教育弟子们一定要通读历史,从历史中找寻人生的真谛。
土地奶奶终于打破了自己的恐惧之锁,但同时,她又被命运击中了死穴。
“吃菜吧夏先生。”静官小舞说。
我望向她,四目相对时,竟然同样冷静而淡定。
“好菜。”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虽然口中不知滋味,仍然低声赞叹。
“济南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好吃好玩,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总把济南作为出京小憩的第一站。”静官小舞说。
土地奶奶停住筷子,若有所思地长叹:“昔日我土氏一族中曾有高手担任过乾隆爷的御前护卫,一族荣耀,从彼时而生。”
我能够理解,以往任何年代,奇术师也都需要朝廷的钦点认证,一登龙门,身价倍增。这名利二字,任何时候都是令英雄折腰的法宝。
“失敬,失敬。”静官小舞向土地奶奶举杯。
“说来真是惭愧,清亡了,我土氏一族也凋零了。”土地奶奶又饮了一杯。
“我记得,土氏一族发源于白山黑水的极北,大约在边境线的东段。那是抗击侵略军的第一线,真的希望土氏一族人丁兴旺,为国家效命。”静官小舞淡淡地说。
她是日籍,但此刻完全站在中立者角度审视这场战争,说话毫不偏袒,令人钦佩。
“我土氏一族完了,幸好还有夏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能够继承潜地术,让它永远传承下去,有了发扬光大的希望。至此,我已经死而无憾。”土地奶奶说。
她拿起酒壶,连斟连饮三杯。
日光射在她酡红色的脸颊上,竟然使她显得年轻了不少。
“不要轻言一个死字,绝处逢生,死地求活,是一个奇术师最该追求的境界。”静官小舞淡淡地说。
鸿门宴是死地,铁公祠是死地,大明湖畔皆充满了死亡气息,但我们三人坐在这里平静地对饮,仍然不肯屈服于强敌凶势,正是出于奇术师的“命”。
真正的奇术师就算身如枯木、命如悬丝,也要在草蛇灰线般曲折的命运中埋下求生的伏笔。
奇术师的“命”不同于普通百姓的命,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与天地同根同气,与宇宙休戚相关,其最高境界一定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天命由天亦由我”——我死,天死;天死,我未死。
实际上,我很清楚土地奶奶的命运。
在“九宫死符”的凶险预兆中,已经将她土氏一族构陷其中。
古代典籍中,数字一到就是与五行方位具有紧密联系的。其中,一、六为水,七、二为火,九、四为金,三、八为木,五为土,再按照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的五行相克循环。具体到平面方位,则是水数一居北,水数六居西北;火数七居西,火数二居西南;金数九居南,金数四居东南;木数三居东,木数八居东北;土数五居中央。
土氏一族擅长潜地术,正是“土数五”之确定人选,居于九宫死符的最中央位置。
或者说,静官小舞看见“九宫死符”的一刹那,已经明白土地奶奶的命运,才会反复要求她将潜地术传给我,以免在她遭遇不测后,该种奇术彻底失传。
土地奶奶站起来,向我拱手:“今后一切,都拜托了。”
我慢慢地起身,向她拱手还礼。
“将来,如果潜地术有发扬光大的一日,希望夏先生不会独占荣耀,在宗派排序上,也添上我土氏一族一笔。”她说。
我郑重点头:“前辈,潜地术永远属于土氏一族,我只不过是起承上启下的作用,暂时替前辈保管。未来,潜地术被供奉于奇术界庙堂之上时,它唯一的主人姓土,而不是我夏天石。”
“我来作证,自古至今,潜地术起源于土家,也必将永远属于土家。”静官小舞说。
土地奶奶眼中突然涌起极度感激又极度酸楚之情,猛地抓起酒壶,狂饮三大口,然后挥手一抛,那青瓷酒壶就碎在侧面砖墙之上。
“走了!”土地奶奶再说了两个字,醉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我和静官小舞都不拦她,因为这是命运的安排,谁都没有抉择的权利。
酒壶已碎,我们的三人小宴也就结束了。
“接下来,还有三场战斗,同时在济南城内开战。其一、同归于尽,火烧半天云;其二、单手擒鬼,血祭明湖;其三、潜行地底,窥见海龙王。”静官小舞说。
我望着她,她的唇角紧紧抿着,眉心里的一道竖纹深深凹陷下去,仿佛悬在半空中的一把利剑。
敌人四面围困,我已经击杀东、北、西三面敌酋,只剩正南面的水中之敌,那么这第二场战斗一定是由我来完成。
“我先去做第二件事。”我不想说半句废话。
“很难,魔由心生,我怕勾起你的心魔。这一战本该我去完成,但张先生已经把稳定全局的中军大帐交由我掌控,我万万走不开。”她沉吟着。
“你只要告诉我怎么做就行了。”我说。
“百花堤中段,两棵大柳树比邻而居之处,有一名钓鱼者,面向正西,左右手各持一钓竿,就是你的目标。作为水鬼部队的头目,每当有大行动,他总是栖身于彼处,居高临下指挥,并伺机截杀由堤上逃亡的正派人士。注意,他有个外号叫‘千手佛’,你能看到的任何一只手都是假的,他的真手亮出来时,就是最致命的一击。”她说。
我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向外走。
“人魔易除,心魔难解,你得万分小心才行!”静官小舞在我身后重复叮嘱。
黄昏还早,这应该是很难熬的一个下午。对于我来说,快速刺杀日寇是一件大善事,即使面临千难万险,我也愿意搏命一试。
“心魔?”当我踏上百花堤北头的时候,察觉眼前的景物似曾相识,立刻就想起了静官小舞说的那两个字。
“魔由心生,先控制内心,再控制身体,最难根除。魔盛大到无法控制时,那就必须挥刀自戕,人先死,让心魔无从寄居,也就自然消弭。”这是古老典籍上对于“心魔”的解释与消灭手段。
我当然明白“心魔”的可怕,像官大娘那种走无常者是最善于对付“心魔”的,可惜她已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