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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这话说的,可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既然哥哥有这份心,且不管是真是假,是一时还是长久,总要试试才好。况且我想着,哥哥虽然糊涂些,但大事上倒也不算荒唐。或许如今年纪大了,又经了事,所以才开了窍呢?纵然不是,但妈回去了只管拘着他在家里用功,总能有些进境。只要哥哥能立起来,也是我们母子俩终身有靠的意思。妈怎么倒犹豫起来了?”宝钗笑道。
这一番话当真有理有据,直说到了薛姨妈的心上,甚至连她那个不便言说的心病,也有了答案。
她年纪大了,一时固然能够替女儿筹谋,但归根结底,将来自己百年之后,还是要靠娘家兄弟撑腰。
——不说别的,只说她自己和王夫人。她家老爷在世时,也不是没有屋里人,却是一个子嗣都没有留下,将自己生的两个孩子十分看重。即便蟠儿不争气,家业也是交到他手中的。至于王夫人,身为二房太太却管着家事,连大房的媳妇都要在她面前立规矩,老太太面前也得脸,贾政屋里虽然有两个姨娘,那贾环却是趁她有孕生产时怀上的。
若没有娘家支持,若不是哥哥王子腾一路高升,她跟王夫人哪有如今这样的威风?看看大房没有娘家支持的邢夫人,再看看东府里没有娘家支持的尤氏,这对比怎不令人心惊?
归根结底,将来宝钗还是要靠着哥哥,若是薛蟠不能立起来,纵然亲事做得再好,也保不齐人心思变。而只要薛蟠有出息了,他的亲妹子自然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想着,薛姨妈总算下定决心,第二日一早,便去老太太那边请辞。
宝钗也跟着过去,跟姐妹们辞别,这一次回金陵,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得见了,小姑娘们如今还没有经历过几次分别,得知此事各个心里都不是滋味。
默然无语一时,还是黛玉道,“人有聚就有散,宝姐姐这一去是回了自己家里,再好不过的事,咱们倒该替她高兴的。”
林黛玉是天性喜散不喜聚,这番话倒颇有超脱之意。再者宝钗要走,却是勾起了她一段心事。
只为虽则二人一般在贾府客居,宝钗却是还有母亲在身边作伴,况且如今又要回自己的家去了,自然更加自在。倒是她自己,家中只有一个老父,身体又不甚强健,不能尽孝人前,反而只得托庇他人篱下。
虽然贾府里人人都待她好,老太太看重,一应东西都是比照宝玉来,反把其他姐妹都比过去。然而她自己心里,却还是不免存了一段心事。因此这会儿说起这话来,是真替宝钗高兴,也是真又羡又叹。
但宝玉天性却是恨不能长长久久的相聚,听说宝钗要走,已是满心伤感,再听黛玉这话,便觉十分刺耳。因道,“比如你这话说得便不妥当,难道宝姐姐光想着家去,就不惦记我们的?”
黛玉一听,立时恼了,“凭你怎么惦记,难道还不让宝姐姐回家不成?”
“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宝姐姐回去了也是一个人,怎及得上这里自在?依我说,薛大哥哥也真是糊涂,反正你们家里也没了人,到了金陵也是冷冷清清的。一发都留在这里,咱们大家团团圆圆的,岂不好?”宝玉道。
宝钗听了这话,面色微变。只是她一贯周全,并不愿为这等事吵嘴,因此只不发一言。
倒是黛玉被牵动心事,冷笑道,“这又是什么混账话,我竟没听过!世上竟只你们家里有人了不成?她自有自己的家,再不好也是要回去的。何况薛家亦是金陵世族,家大业大,枝繁叶茂,不知多少人巴望宝姐姐回去。比如我们这等没了家的,才离不得这里,只能任人作践呢!”说着泪珠子已经滚了下来,用帕子掩了,扭身便走。
宝玉自悔失言,想去追黛玉,又顾虑宝钗这里,真是两头为难。
宝钗忙道,“林妹妹最是心细,宝玉你还不快去把人劝住?”心里想着自己不过是来道个别,倒惹得这两个冤家闹了一场,不免又好气又好笑。
贾宝玉是家中的凤凰蛋,一家子人里倒有一半是围着他转的。这会儿他跟黛玉生了隙,其他人难免也有些不安。为着自己的事,平白添了这么一场风波,宝钗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反正已没有多少离情别意,遂起身告辞去了。
出得门来,将今日之事细细思量过,想及黛玉方才言语,心下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宝钗来到贾家时,黛玉业已在此居住一年有余,跟周围的人都融洽了的。宝钗一来,便分去一半秋色,黛玉心中悒郁,言语间免不了带上几分。宝钗初时不觉,渐渐也有几分明白了。因此素日里待黛玉原比别人客气些,自谓不得对方的心意。
然而今日这一番话,却方显得明白自己的心的,竟只有她一人。
不过或许也是因为两人皆是寄人篱下之顾。只是自己到底还有家可回,哥哥还会遣了人来接,她却是不能了。如此一想,心中倒觉得待遇平日里那些敏感的心思情有可原,且益发可叹了。她平日里与宝玉最好,却连宝玉也不懂得她这样的心,也不知道将来究竟如何。
薛姨妈这边,史老太君和王夫人自然也是苦留不住,只得备礼相送。薛姨妈再三婉拒,这才只准备了些京城特产,好让她带回去分送别人。
于是几日之后,母女二人并之前带着上京的家下仆人们,便再次启程回金陵去了。
……
因为有女眷,所以路上自然走得慢,不过薛蟠这里倒是早早得了信,让人将家里重新收拾过,只等女主人们回来了。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沉迷账本,可惜的是进展十分缓慢。这也难怪,薛蟠本就是个半吊子,那仅有的一点财物知识,还是上回陪着柏杨看账的时候现学的,后来都忘得差不多了。这时候要他独立看账,能够囫囵吞枣的看完已属不易,至于内中的问题,却是半点都看不出来。
即便如此,到后来薛蟠也有些厌烦不想再看的意思。先头杏奴还能用柏杨来激励他,渐渐连这个办法也没什么用了,只剩下一口气坚持着,什么时候断掉怕是就再续不上了。
杏奴见他每日里没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出主意道,“其实大爷每日里这么自己看账也不是办法,还是该请个可靠的账房才是。不如写信给柏大爷,向他请教?”
薛家原本倒是有账房的,只是薛蟠知道族中有人生了异心,早就在暗地里收买人手,这账房究竟还可不可信,却也难说。况且公中的生意交给了薛蝌,他也不好再去要人手。
薛蟠闻言眼睛一亮,不过有踌躇道,“这样可行么?”
杏奴拍着胸脯道,“柏大爷只交代了您不能上门,又没说不能写信。你写完了,小的亲自去送。包管让柏大爷挑不出错来!”
薛蟠本就意动,被他一劝,也就应了。展开了笔墨要写信,只是写了几个字,又觉得不好,揉了扔掉。一脸写了几张,连个开头都没写出来。杏奴见状,小心的问道,“大爷,要不找个人来代笔?”
“不好。”薛蟠道,“既然要写信,自然我自己写才有诚意,让人代笔算什么?”况且有些话,也着实不适合让别人来帮忙写。
只不过他自己莫说是文采了,就是许多字都不认识,亦写不出。翻着书折腾了半晌还是不满意,不免有些泄气。
杏奴见状便道,“大爷也很该请个人来教一教这些东西了。不求诗书闻达,日常总也要用到的。往后给柏大爷写信的日子还有呢!”
薛蟠道,“让谁来教?我一看见书本就头疼。”
若是柏杨亲自教他,或许还能学进去些,然而现在柏杨是连面都见不着的。
杏奴道,“不如一并请教柏大爷,或许他有办法?”
论到治自家大爷,还是柏大爷最有办法,到时候他亲自去送信,总要请柏大爷想出个法子来人,让大爷继续上进才好。
然而薛蟠想了想,感觉有些丢脸,忍不住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
“这样最妥当不过了,”杏奴连忙道,“大爷试想,您是什么样的人,柏大爷难道不知?如今见你肯上进,自然只有欢喜的。大爷若不信我这话,只管想想太太就是了。知道大爷肯上进,太太高兴得念了半天的佛,急忙的赶回来。柏大爷待大爷的心,与太太却是一般无二的。”
“胡说八道什么?”薛蟠闻言,忍不住抬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这也是能混比的?”
“小的笨嘴拙舌,胡言乱语。”杏奴也不分辨。
但薛蟠认真细想,倒也的确如此。思来想去,自己怎么狼狈丢人的模样柏杨没有看过?也不差这一回了。况且杨哥知道了自己的艰难,才会明白自己这段时日也未曾空耗。这般想着,到底还是写了信。
……
柏杨收到薛蟠的信时,才刚刚回到苏州不久。这一趟出去总算是将所有定下的布料都运了回来,不过这一口气却还没到松的时候,这么多料子不能一直放在仓库里,得抓紧时间染了,找到下家。
开了年就一直在外奔波,虽然中途好几次累得几乎坚持不下去,但柏杨却觉得自己的身体结实了许多,原身因为长年累月的病痛留下来的那些暗伤和不足都正被一一弥补。所以虽然外表看上去黑了瘦了,旁人瞧着都是满眼的可惜,柏杨自己却是高兴的。
心情好,收到薛蟠的来信,便对着杏奴细问了这段时间以来薛蟠的表现,听说他磕磕绊绊,竟也一直在坚持,柏杨意外之余,倒更添了几分喜悦。总归自己没有看错人,薛蟠虽然底子差,但也不是不堪造就。
——倒像是自己这具身体,只要有恒心有毅力,迟早能锻炼得健健康康,再也没有任何隐患。
报着这样的心情,柏杨拆开了薛蟠的来信,然后立刻以手扶额,露出个不忍直视的表情。薛蟠的字写得差劲就不提了,这遣词造句生硬扭捏,让柏杨看得一身鸡皮疙瘩。他抖了抖信纸,对杏奴道,“让你们大爷下回直接写大白话就行了。”
“我们爷正说要学这些东西呢,”杏奴忙道,“说是要讨柏大爷的主意,信里也写了的。”
柏杨点头表示明白,这才继续往下看。
看完之后有些啼笑皆非。这总共几百字的一封信,薛蟠先是絮絮叨叨了一大篇对自己的思念,然后才用两句话提了一下别的事情,内容也是语焉不详,若不是来送信的是杏奴,还可以问他,自己怕是根本看不懂。
他放下信,想了想道,“若是你们大爷当真有心,可以请一位精通数算的文士在家坐馆,如此两样都能学了,倒也便宜。”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先生要去何处请?”杏奴道,“若真有本事,怕也不愿被拘束来做个先生。”
“这也不难。他们所求的不过一个前程罢了,你们家在京中有亲眷,过个两三年,等你们家大爷学有所成了,替他写一封荐书即可。想来总会有人愿意。”柏杨道。
这时候科举已经泛滥,每一科考出来的进士有数千人,再加上一部分可以谋官的举人,数量十分庞大。即使朝中有许多的冗官,臃肿庞大,却还是装不下这许多人的。所以竞争十分激烈,为了求官,众人皆是各施手段。除了必要的打点之外,有人肯提携,自然是最容易晋身的。
《红楼梦》原著之中,贾雨村即是给林黛玉当了几年的老师,然后得林如海替他写荐书给贾政,为他谋划,这才能外放金陵知府的官职。须知天下财富江南占半,这富得流油的地方,知府比别处的巡抚总督还要实惠些,自然也是人人争抢,若没有关系,哪能有这样的好处?
杏奴闻言,点头不迭的道,“还是柏大爷有主意,咱们家里没个主事的人,这些事情总是没头苍蝇一般的瞎撞,真不知从何处起头。”
“这话以后可不能说了,”柏杨淡淡的提醒,“让人听见,还以为你们薛家无人。又要置你们大爷于何地?”
“是是是。”杏奴连忙应了,又道,“柏大爷待我们大爷真真是用心。大爷心里都知道。因柏大爷不许他来,所以殷殷嘱托了我,一定要代为向柏大爷问好。又问这边可缺什么东西,若有寻不见的,只管派人说一声便是。咱们家在金陵还有些脸面,料想总能寻见。”
他说着,脸上露出几分迟疑的神色,“不过,我们大爷有一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不当讲,那就别说了。”柏杨道。
杏奴听了这话差点儿被呛住,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都是小人的错,该掌嘴!只是柏大爷好歹听完了这一句话,否则回去我们大爷必饶不了我的。”
柏杨不说话。杏奴在察言观色这一项上比之他家主子差多了,全然看不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思量了一回,还是咬着牙开口,“我们大爷让问柏大爷,能做的事他都尽力了,剩下的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不知什么时候能亲自来苏州拜见?”
柏杨笑道,“这可奇了,腿长在你们大爷的身上,难不成他要来,我还能拦着不成?”
杏奴心道你是没有拦着,不过一句话,说得他不敢行动罢了。等到腹诽完,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柏杨这就算是允了!他脸上喜笑颜开,连连道,“还是柏大爷心善,小的这就回去告诉大爷!”
说着仿佛怕柏杨反悔似的,一溜烟儿的去了,留下带来的一车东西,柏杨只能让宣儿收拾了,用不上的仍旧分送给四邻。虽然这种事情做多了总会让人觉得是个冤大头,但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白放着坏了。
不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既然收了东西,柏杨想着到底该上一点心,便亲自提了一份,往隔壁去敲门。
隔壁住着的这个秀才陈明瑾,开始时因为他住了薛蟠的院子,柏杨见着人总有几分不对劲。不过陈明瑾本人倒是谦谦如玉,君子如竹,文质菁华,风采卓然,是个满腹学识的饱读之士。虽然略不通庶务,但也不会轻贱鄙夷,时间长了,柏杨倒跟他逐渐有了往来。
其实柏杨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他容貌出众的缘故,即便从事的是商人这样的“贱业”,也是没办法让人鄙夷得起来的。毕竟他只消往那里一站,倒不是商人的身份拉低了他,而是他抬高了商人的身份,让人油然觉得能让他喜欢的事业,总不至于太差。
人□□美,其中古代的文人又是其中最耿直且不加掩饰的一部分。陈明瑾心慕柏杨的风华,自然不会说那些没趣的东西。
所以柏杨偶尔跟他探讨一下历史和文学,各自都觉得对方见识不俗,倒也相处得宜。
不过这一回柏杨来拜访陈明瑾,主要是希望他能帮忙推荐几个能给薛蟠做老师的人。
陈明瑾经常参加各种文会,并且因为他小有才名,并不只在苏州有人望,偶尔别处的文士也会下帖子请他去。反正乘船十分方便,来往不过几日功夫。陈明瑾现在没有家人负累,带着个书童便能成行。比如江宁织造郎中刘大人府上,他也去过数次。所以认识的人非常多,在这个圈子里的消息也算是灵通,请教他总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