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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时分。
倾国,雨乌山下,安息城的双鱼湖上水雾缭绕,远处层层叠叠的冻云压在半山腰上,预示着又一个漫长的凛冬即将到来。
离湖畔几百米外的一处乱坟岗内,疏淡稀薄的晨光正一点点罩向了无生气的坟地,可是这里的鬼气森森却丝毫不见减弱。
相肆笼着双手站立于坟地之内,离他最近的一个坟坑里,正蹲着十六岁的少女陈簇簇。
污臭不堪的坟坑里,戴着大口罩的少女突然挑了挑眉头,纤细的手指准确的掐住了一截腐烂掉的肠子,肠子来自于少女身边半腐状态的男尸身上。
少女眼中闪着兴奋神色,抬头冲着相肆比划起手势,手中还高举着那截死人肠子,相肆淡定的微微点头,一阵寒风吹过弄得他衣袖瑟瑟作响。
很快,陈簇簇已经拎着那截死人肠子跑到了相肆面前,只见她笑嘻嘻的先是仰头冲着相肆眨眨眼睛,然后把肠子放到自己脚边,两只手又比划起来。
相肆看得懂她的手势,那意思是在说:“师父啊,餐馆今晚的下货我挖到啦……”
“看来下个月开始,簇簇就可以独自来这里寻找食材了,为师果然是带得一手好徒弟……”相肆冷着一张脸,肯定了自己的能力。
陈簇簇早就料到自己会听见师父这么一番话,她垂头暗暗瘪嘴,瞄着脚边那截死人肠子,又抬起头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对着师父比划起来。
“师父啊,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升级啦?”
“当然,过来洗手。”
陈簇簇用师傅准备好的温水净了手,刚想很随便在自己的裙子上把手蹭干,师傅已经抢先拉住了她的小手,用一块干净柔软的白布很仔细的擦拭起来,就连手指缝里的水分都吸得干干净净。
好舒服啊……陈簇簇盯着师父英俊的侧脸在心里呐呐自语,师父这时看了陈簇簇一眼,弯腰拾起那截肠子小心的放到了刚才给她擦过手的那块白布上,语重心长的说:“记住,要尊重你的食材,这样才会做出好吃的食物。”
陈簇簇虽然嘴上没发出声音,可是已经在心底冲着师父冷哼了好几声,她这个师父,除了每一次带着她这个徒弟一起出来找食材时能多说几句话,其他时间里他都很无趣的紧闭嘴巴不说话,搞得簇簇每天在厨房刷碗时总在思考一个问题,究竟在他们师徒二人之中,谁才是那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啊。
若不是师父开的青见餐馆隔壁就是一家天天有故事听的说书馆,陈簇簇恐怕早就离家出走逃出这安西城了。
其实,她也不是没逃过,也因为试过了那一次才知道,这整座安西城里,不论你是人是妖还是鬼,都是只进不出。
所以那时,师父就看着被陈簇簇逃跑未遂顺手捡回来的小男孩直叹气,就算师父什么也没说簇簇也明白,自己救了那个小男孩也许反倒是害了人家。
提起那男孩,陈簇簇习惯性地朝乱坟岗旁边的路上望去,果然晨光之下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在移动。
陈簇簇不禁咂舌,也不知道那男孩每日都吃了什么东西,他被自己顺手带进安西城后就在疯长个头,不过两年光景已经超过陈簇簇一个头还多,这直接导致每次当着师父的面努力抻直胳膊去拍打男孩肩头时,师父都会露出一丝略带嘲笑的神色。
可是想想那样的师父,陈簇簇还是很开心的傻笑起来,即便是嘲笑自己的笑容也不错啊,要知道她跟师父一起生活了十年光景,师父统共才笑过五次。
这五次里边,四次都是嘲笑陈簇簇。
“那个小子,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冷不防,师父也望着走在路上的高大身影说了话,陈簇簇张大了嘴巴郁闷的重重点头,她进一步怀疑起自己的饮食结构一定是出了大问题,为什么都是吃着这安西城里能长出来的食物,她的个子就不见长高呢。
“不要盲目羡慕别人拥有的,也不要再跟我开口说不吃我煮给你的饭,我们回吧……”
陈簇簇听了师父的话,马上嘟起嘴使劲忽闪着眼睫毛,虽然知道师父根本不会多看她卖萌的样子她也还是要做,不自己找点乐子的话,成天跟着不爱说话的师父早就憋出毛病了。
师徒二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渐渐远去。
乱坟岗旁边的土路上,迎着晨光快速前进的高大身影突然顿住脚步,他眯起斜长的丹凤眼朝陈簇簇离去的背影遥望,目光越过簇簇一蹦一蹦的身形后,又深深凝望起那个走在前面一身白色衣袍的男子。
高大的少年弯起嘴角,他修长的手指正捏着一朵还挂着露珠的粉紫色小花,少年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这朵漂亮的花簪到某个女孩子乌黑的发鬓时会有多美,嘴角的弯度变换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一瞬间,土路上的晨光之下,只剩下那朵悬在半空里跳动着的粉紫色小花……
陈簇簇跟着师父回到自家餐馆后门口时,抬眼就瞅见黑漆木门上别着那朵娇艳的粉紫色小花,等她喜笑颜开凑上去把花摘下来时,花瓣上的一滴露水啪嗒正落在她的手背上。
相肆手里握着用白布包裹起来的那截死人肠子,神色淡然的从美滋滋试戴小花的徒弟身旁走过,直接奔了厨房而去。
餐馆的厨房,向来是簇簇的禁区,师父从来都不让她进去那里,即便每个月初一那天餐馆忙的要死也不行。
簇簇把粉紫色的小花簪到自己的鬓角旁,瞪着两只杏仁般的圆眼睛看着师父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瘪瘪嘴径自回了她自己的房间,脚才落进屋门里她就身形一跃扑向了久违一夜的雕花大床。
只听得一阵咯吱咯呀作响的声音,陈簇簇已经四肢摊平躺倒在床上,待她耳朵里清晰听到从厨房传出来的挥刀剁肉声音后,立马闭上眼睛。
很快,小小的呼噜声就从少女微张的小嘴里飘了出来。
日上三竿,午时未到。
今儿个是十月初一,簇簇从酣甜的睡梦里猛地惊醒,她抬起手抹了下嘴角流出来的口水,翻身从床上坐起,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每日差不多这个时辰,隔壁的听书馆都会吵得要命,今日也不例外。
簇簇从雕花木床上跳下来,赤着脚跑到正对着听书馆院子方向的窗口,用力一推窗扇,吵闹的声音顿时大了起来。
“二馒,二馒,快给我死过来,马上就要开门接客了,这桌子怎么还挡在过道上啊!”
“二馒!你个死货……昨天下午给你的那些亵裤抹胸都洗没洗好啊!王老板可是最爱看我穿那件水绿色的抹胸,别给老娘我扫兴啊!”
“二馒啊,你说的那个什么……管舞来着,啥时候才能公开演出啊?这晴天白日的你还不赶紧去练习,哪个要你去收拾桌椅了,那是你该干的吗!”
……
簇簇用力搓搓残留在她唇角的口水痕迹,无端端心里就生出一股温柔来,不用拿眼睛去看都能想象得出来,这乱七八糟的一通吆喝之下,那个叫二馒的少年定是站在隔壁说书馆二楼的大厅里,眼神茫然嘴边挂着憨笑。
他呆呆萌萌的样子一般也不会保持太久,因为刚才冲他呼喝的那几个女子马上就会动手,簇簇伸手小心翼翼摸了下簪在鬓边的那朵粉紫色小花,抿着小嘴期待着听到少年的哀嚎和说话声。
簇簇挺嫉妒那个叫二馒的少年,为何人家不但个子长得高,说话的声音也那么好听呢。
果然,连着几声哀嚎之后,少年悦耳的声音就出现了。
“姐姐们,那二馒到底该先做哪个事情啊……绿映姐,那个舞叫做钢管舞,老板说了要等来年春暖花开,在我们面朝大海的醉花楼分店才能正式开演呢,姐姐莫急……哎呀,别打了!姐姐你的衣物不是都叠好熏过香送到你房里了吗,好疼啊!”
簇簇听见醉花楼分店几个字,整个身子不由得就朝窗口外使劲,她竖起耳朵面带迷惑的寻思,难道这安西城要改天换地了吗,只进不出的规矩要破掉了?
跟着师父学习地理知识时她可是特别认真来着,因为那会正一门心思酝酿着离家出走的事情,所以簇簇很清楚掌握好地理这门知识对于她有多重要,她一定不会记错,这安西城里根本就没有海,师父说要想看大海,就只能到皇城。
可是倾国的皇城……
簇簇抬眸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雨乌山,倾国皇城倒是离这安西城不远,可是谁又能走出这座安西城?别说是活人,就连城里那些妖和鬼也都没见过听过哪个能离开这里的,醉花楼听书馆的老板一定是疯了,才会想要在皇城那里开什么分店。
都说人会有思念家乡这种感情,师父还说就连妖和鬼也都有那种心思,可是陈簇簇作为活人,偏偏从来就没体会过那个。
不过簇簇倒是记得……十年之前,那时六岁还能开口说话的她,就是被人从那座皇城送到到这安西城的。
皇城,应该就是她陈簇簇的家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