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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二十一岁,已经荣登大宝,开创一代盛世王朝。
九重台阶下,是黑压压的一群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黄的,白的。
台阶左下,是那个素来以他为榜样,事事都要与他相争的一母同胞的兄弟;台阶右下,是那个温润如玉,总是笑若熏风的白衣王爷,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台阶正前方,跪着大邺朝文武百官,他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
台阶之上,是玄衣龙袍天威赫赫的帝王——他。
可他并没有太多的喜和乐。
“父亲,为什么一定要争夺帝位?即便是不为帝王,做个辅臣,一样能够为黎民百姓带来安康啊。”
他父亲轻轻摇头,“不,不一样的,兰珽,待你见了那些贪官污吏搜取民脂民膏,不过是为了帝京中那个人能够享受安乐,你就懂得为父为何一定要踏着累累白骨也要登上帝座了。”
“可那一样会有人牺牲——”
“但凡战争,皆有牺牲。只是,征战中所死的人和任由着千疮百孔的后梁再继续祸害黎民下去,哪儿死的人更多?”
直到,他的铁骑踏破东都洛阳的城门,那一刻,他恍然明白父亲的道。
世间人能狠得下心的,太少,所以能做到置之死地而后生,凤凰涅槃的也太少太少,如他父亲那般,以最惨烈的起兵推翻后梁的人,虽有,可能如他父亲这般决绝的,并没有。
兰渊曾问过他,为什么在众多兄弟中,他心性最为狠戾,却最为父亲所喜呢?
因为,王者,注定成不了善者和君子。
王者,在得到众人所望的天下的同时,也注定失去的更多。
就如同那个女人,父亲爱她刻骨入血,却还是挥剑斩断他们之间的情愫,将她送给萧从景。
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愿断送自己的王霸之路。
就如同他自己,破城之日,也不得不亲手杀了他曾爱过整个年少的女人,而迎娶他不爱却对他的王者路有所帮助的人。
这世间事,本也无所谓对与错,站的立场和角度不一样,也就注定了人与人思考问题和行事方式不一样,所以,有的人成了霸主,有的人是君子,有的人只能是小人。
世间人对他这种行径唾骂,他倒也没必要怨恨,因为唾骂他的那些人,这辈子也不过是个平凡人。当他们也想成为一代霸主时,和他站在一样的高度和立场,也就会做一样的事儿。
他没有童年,亦没有少年,从他记事起,父亲就常常对他说:“兰珽,你是为父最为骄傲的儿子,为父今生不能完成的事儿,只能靠你完成了。”父亲指着那幢高山,问他:“你看得见那座山吗?当年,梁灭大胤时,大胤最后一位帝王就自尽于那儿,那是——景山。说不定,不久以后,为父也会跟随先祖的脚步。”
兰珽沉默了会儿,不解道:“父亲将成就霸业,成为一代雄主,为何会有此悲观想法?”
“傻孩子,”他父亲抚着他的头,半蹲着身子,同他平视,低低笑开:“因为为父是篡国的逆贼,逆贼如何能坐上帝座?只有为父死了,那些文人墨客的笔下,才不会将我们夏侯家写成篡国乱权的逆贼,只有那样,你才能坐稳这江山帝座。”
他彼时以为,那不过是他父亲的不甘心之言论,但当他攻破东都,听到他父亲因覃茴音逝而自尽的消息,才恍恍惚惚明白,那个慈爱的父亲,严厉的恩师,真的言出必践。
他再无迟疑,手中龙泉宝剑直直刺入跪在地上的女人胸中,殷红的血染透了她的白裙,也溅在他的脚上。
“兰……珽……”她笑靥如花,如优昙绽放,最终凝固在唇角。
他阖眼,将剑递给身旁副将,一步不回的离开了东都洛阳。
姮歌……
自他踏出丹凤门,也将萧姮歌这三个字埋在了那座坍塌的皇城里。
他的一生,在常人看来,就是个传奇,一代雄主的传奇,然而,没有人知道这雄主背后有多少苦涩和辛酸。
就如同世人以为他父亲为情自尽,但只有他知道,他父亲,不过是为了能为他顺利登基铺平道路。若非如此,他父亲何必在得知覃茴音离世半年后才拔剑自刎?若非如此,为何他父亲自刎的时候,恰是他的铁骑攻破洛阳之时?
他立窦氏为后,无非是因为窦氏是萧梁王朝的旧贵族。他立董氏为贵妃,也无非是因为董氏曾是萧梁首辅之臣。甚至,他明知道兰渊一心所爱之人是娴妃,又将她纳入宫中,却从不碰她——也无非是因为谢凌韫助他成就大业,而谢家,乃是梁朝天策上将之家。
世间事总有因果。
只不过这因果,不为人知罢了。
御极多年,曾经的人和事儿渐渐忘却,而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安稳的时候,萧朝歌却出现了。
让那些臣工们像是看笑话一样看着他,他同自己的亲兄弟夺同一个女人。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可这一点儿也不是笑话。
兰轩的心性,他再清楚不过,萧朝歌的手段,他更是了如指掌。若让萧朝歌呆在兰轩身边,早晚有一天,他得同自己的亲兄弟兵刃相见。
到那时,萧朝歌只有死路一条。
可私心里,他不愿她死。
不是因为他爱她,只是因为她是萧姮歌的妹妹。那个已经被他忘却音容笑貌,唯独记得名字的女人。他曾骗了她,又杀了她,她临死前求他放过萧朝歌——他想,这唯一的一次,就不要食言了吧。
因为,他想,他这一生,大约也不会再遇到一个能让他愿意俯身去看的女人了。
不过这话倒也不尽然,人不能将话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