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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天天在后院唱,今天见戏衣鲜妍,忍不住来了前院显摆,别墅花园被编成花样的黑铁丝栏杆与石板路隔开,爬满了白蔷薇,枝枝蔓蔓间透出旖旎色彩,莫青荷穿了一身红衣,满头点翠珠花,在葡萄架子下面唱一出《锁麟囊》。
鸟语花香,斜风微起,他扬一扬雪白的水袖,戏里的薛湘灵在春秋亭避雨,遇上贫女赵守贞,怜她贫苦,仗义以锁麟囊相赠。
他唱:“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不是我无故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
脸上揉碎了胭脂,颈上耳边尽是珍珠水钻绢花的好颜色,演古装女子的一丝香魂。
架子上的葡萄熟透了,落了只叽叽喳喳的喜鹊,鸟嘴儿一啄,滚了一地葡萄粒,被莫青荷的一对粉红绣花鞋踩碎了,溅出甜蜜的汁水,葡萄和鸟儿都受宠若惊。
门口停了一队铮亮的汽车。
莫青荷入了化境,没有察觉,汽车停稳了,小副官们从驾驶室跳出来,忙不迭开后车门子,再一晃眼,通往园子的石板路上已经聚集了十多个器宇轩昂的军官,领章和肩章直刺人眼睛。也不对,其中有几个格外矮,若再仔细分辨,一队人里有黄衣有绿衣,帽徽有的是黄色星徽,也有青天白日满地红。
沈培楠引着一队往里走,先听见清亮的唱腔,穿过一丛栽培绣球花的青草地,正好看见了葡萄架子下的莫青荷。
一队人停住了步子,沈培楠想忽视莫青荷存在,被身边的一名矮个子军官拦住了,笑眯眯朝葡萄架的方向一努嘴。
"居住这样美丽的宅邸,又可以欣赏这样精妙的伶人,沈将军果然品位不凡,不知道这位角儿是?"
这人的中文说的颇为生硬,但遣词造句没有一点差错,甚至有几分古韵。
沈培楠淡淡道:“家人玩乐,扰人清听,让各位见笑了。”
说话的军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矮而结实,大热天裹全套军服,风纪扣系得一丝不苟,浓眉毛,眼角有深深的戾纹,脸面长得其实不差,但总给人以脾气暴躁之感。从正门到葡萄架这一路,他的动作都特别古板笔直,仿佛随身带着尺子,一举一动都事先算计好,严格的仪态称着过于敦实的身材,有些滑稽,又让人觉得可怖。
他拍了两下戴着白手套的手,径直望着莫青荷:“你们国家的戏曲非常好,我很欣赏,会唱戏的女子很美丽,我也很欣赏。”
沈培楠的眼神浮上一丝戒备,表情却纹丝不动,朝葡萄架子的方向喊了一声:“小莫,过来。”
莫青荷正唱到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猛地听到有人喊他,急忙回头,这才看见了不远处的一队军官,他有点不好意思,却见沈培楠微微张开两手,像在等着他扑过去似的。
莫青荷一愣,沈培楠是个当着外人绝不外露感情的人,更别说是这群军界要人,青荷不由疑惑,担心自己会错了意。沈培楠给他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接着把两臂又张开了些,神色温柔:“愣着做什么,迎人都不会?”
莫青荷明白了,一溜小跑,雀鸟儿似的蹦进了沈培楠怀里,他身上有浓烈的脂粉香,混着一百多法郎一瓶的法兰西香水味,笑嘻嘻的搂住沈培楠的脖子道:“这还不到晌午呢,还以为将军最早也得晚饭前回来。”
他的扮相是最娇艳的女人,唱腔更是与坤伶无异,一开口却是实打实的男音,把方才说话的矮子军官吓了一跳。
沈培楠漫不经心的搂着莫青荷的腰,对那军官道:“ 在我们国家这叫做乾旦,川田君大概没有听说过。”
叫做川田的军人垂下眼睛,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原来如此,我们大日本国的歌舞伎也有这样的艺人,叫做‘女形',与贵国的乾旦艺术同出一辙,非常美丽。”
青荷听他口音古怪,又听见大日本国几个字,猛地瞪大了眼睛望着沈培楠,眼里几乎要喷出怒火来,沈培楠在他的腰上暗掐了一把,莫青荷不敢妄动,憋着火退后一步,屈身行了个古代女子的福礼。
他的姿势娉娉婷婷,大红戏衣趁着雪白的水袖,眼角斜飞,长眉入鬓,绢扎的大红四季花和鬓边两片抿的整整齐齐的黑发恰到好处遮住了男子下颌的棱角,他成了个瓜子脸,水杏眼的古装丽人,榴裙下露出一对绣金线鸾鸟的鞋面儿,让人看了便忍不住想握上一握。
川田看得忘了说话,喉结上下滑动,做了个隐秘的吞咽动作,直到有人看不过去,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对沈培楠笑道:“沈师长是一位懂得美的雅士,如果我们相处愉快,我很愿意邀请您和您家这位、这位先生……”他清了清嗓子,“一起观赏我们国家的艺术。”
适时许多日本人来北平开烟馆,打着帮助戒烟的旗号,背地里大肆将印度来的烟土贩卖给中国人,同时进驻北平的还有一批日本歌舞伎和能剧演员,客人们边吃生鱼生鲜边欣赏表演,莫青荷从师父那儿听说东洋的玩意儿全是跟中国学来的,因此只有鄙夷,打不起半分兴趣。
然而沈培楠在这里,他毕竟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只听沈培楠对那矮个子日本军官说了句不甚荣幸,便把众人交给迎出来的老刘,自己揽了莫青荷的肩膀,仿佛几个钟头不见心生思念似的,带着他越走越慢。
沈培楠身材高大,莫青荷的扮相纤细如女子,因此两人交谈颇有爱侣的风范,沈培楠微低了头,嘴角牵起柔和的弧度,一边拿戏词考他,一边与他探讨京戏与昆曲的异同之处,两人说说笑笑,慢慢与队伍拉开了距离,沈培楠才突然收敛了笑容。
先发难的却是莫青荷,一张脸本来就贴片子绷着,此刻更加严肃,质问他:“你怎么会跟日本人搅在一起?”
沈培楠不正面回答他,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公务,低声道:“中午我要摆宴,你把妆卸了,在屋里不要出来,有人请就说身体不舒服,病了不能见客,记住了?”
莫青荷不忿,然而再问什么,沈培楠也不肯说了,莫青荷气咻咻的把鬓边的四季花扯下来握在手里,盯着一队人的背影,暗暗啐了一口。
然而莫青荷没有想到,他还是被勒令出来陪客了,来房间请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培楠本人。
周公馆中午大摆筵席,所有下人过节似的出出入入,厨子忙不过来,从京华饭店订了大菜,做一道便派汽车来送一趟,提盒传进门时菜还冒着热气。更有一道看家菜佛跳墙,用海参,蹄筋,鱼翅,火腿,鱼翅,鱼唇入料,慢火煨炖,提前一个礼拜预定才能享用成品。座间推杯换盏,饭局很是热闹盛大。
莫青荷换了苏格兰绿格子衬衫,穿一条灰色背带短裤,两手抄在口袋里,打扮的像个学生,不情不愿的坐在沈培楠身边,与那川田君坐对桌。
这顿饭他吃的食不知味,他不敢抬头,怕万一目光交错,他眼里的仇恨会化作火舌,朝那条日本蝮蛇猛扑过去。他摸不透这顿饭的意义,频频用眼神询问沈培楠,沈培楠却不予理会,一面带领大家喝酒交谈,私底下伸出暖热而多汗的手,重重的攥了攥莫青荷的手腕。
青荷不多言了,他意识到今天的情状与沈培楠连日的忙碌有关,便只默默吃饭,同时竖起耳朵倾听,一心寻找他们是否透漏了组织需要的情报。
从谈话中得知,这位名叫川田久的军官是名日军中佐,刚刚从东北战场撤出,以狠辣善战出名。他的职位并不高,却能很悠闲自然的与沈培楠探讨时局要闻,又夸赞日本国诗歌与艺术。
酒酣耳热,大家开始粗声大气起来,一会儿骂北平这帮闹事的刁民,一会儿又骂南京方面蒋光头克扣军饷,逼得部队抢劫百姓贴补生活,言谈举止间对日本建立东亚共荣圈,与中国“互利互助”,避免战争的行为很是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