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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城里死的人显然还不够多——
至少在今天晚上之前还不够多。
所以小城里的这家棺材铺里,除了卖棺材之外,似乎还经营着一些副业。
譬如说,卖一点香烛锡箔纸钱库银,为死人修整一下未来居住门面,准备一些寿衣。
譬如说,替一些大字不识几个,却偏偏又游手好闲的绅士们,写几幅并不太通顺的对联。
又譬如说,偶尔甚至穿起道衣拿起法器来作一场法事,画几张无论怎么看都不像符咒的符咒。。
如果运气好的话,而且刚好有这档子买主,一个死人身上还有很多东西都可以赚钱的,有时候甚至连毛发牙齿都能换一点散碎银子。
可是他们最大的一宗生意,还是纸扎。
一个有钱人死了,他的子孙们生怕他到了阴世后不再有阳世的享受,不再有那些华美的居室器用车马奴仆,所以就用纸粘扎成一些纸屋纸器纸人纸马来焚化给他,让他在阴间也可以有同样的享受。
这只不过是后人们对逝去的父母、叔伯、祖先所表示的一点孝思而已。
不管他们所祭祀的人是不是真的能享受得到都一样要做的,孝顺的人固然要做,不孝的人,有时反而做得更好,你说是不是?
所以棺材店的生意就来了。
毫无疑问,棺材店给人的感觉总是不会很愉快的。
在棺材店做事的人,整天面对着一口口棺材,心情怎么会愉快得起来?
棺材店的老板见到有客人上门,就算明知有钱可赚,也不能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
上门来的顾客,都是家里刚死了人的,如果你鲜蹦活跳,满脸堆欢的迎上去,你说像不像话?
来买棺材的人,就算明知死人一人士,就有巨万遗产可得,心里就算高兴得要命,也要先把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才对劲。
在棺材店里,笑容,是不应该有的。
可是现在却有两个人笑眯眯的走进来了。
这两个人,一个叫管弦,一个叫管乐。。
管弦今年虽然只有三十七,可是二十年前就已成名,成名之早,江湖少见。
可是江湖中人也知道,在二十年前他成名的那一战之后,他的心和他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都已冷冻起来了。
一个人成名的那一战,通常也是他伤心的一战。
一战功成,心伤如死。
在他以后活着的日子里,有时甚至会希望在那一战里死的不是他的仇敌,而是他自己。这岂非也是种奇怪的现象?
好像是的。
所以管弦早就不会笑了,可是他的脸看来却好像终年都在笑。
甚至连他睡着了的时候好像都在笑,因为他脸上有一道永生都无法消除的笑痕。
——这道笑痕,仿佛就是刀剑刻下的一样。
管乐这个人,看上去也和他的哥哥差不多。
另有人说,管乐这个人,本就是他哥哥的影子。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笑痕,无疑更深。
一刀,抑或是一剑留下的笑痕。
笑痕也如刀剑。
所以他们虽然终年都在笑,可是他们也终年都在杀人。
江湖中大多数人只要见到他们的笑脸,刀光犹未见,就已魂飞魄散了。
有管弦的地方,就有管乐,两个人形影不离,天涯结伴,二十年来,从未失手。
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已走进了这家棺材店,管乐手里有一个火折子。
灯火闪动明灭,照着后院天棚里那八口已经做好上漆直立放着的棺材。
其中当然还有三口还没有完工的白木,五六间纸扎的房子、七八个纸扎的纸人“二百五”。
黑暗中惊叱惨叫之声不绝,也不知有多少同伴已落人了对方的陷阱埋伏。
这个棺材店更是个杀人的好地方,对方将会埋伏在哪里?
管弦和管乐很快的交换了个眼色,眼角的余光,已盯在那三口直立着的棺材上。
三口白木棺尚未完工,棺盖还斜倚在棺木上,棺中空无一物,纸扎的彩人房舍,下面用竹支架着,也没有人能悬空藏进去。
这里如果有埋伏,无疑就在这三口直立着的棺材里。
这两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手上已蓄劲作势,准备发动他们致命的一击。
可是等到他们开始行动时,攻击的对象却是那些纸扎的房舍骡马人物。
他们对这一击,显然极有把握。
经过那么精心设计的埋伏,绝不会设在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到的地方。
经过那么精心挑选过的死士,当然有能力藏身在任何人都无法藏身的藏身处。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如果不是这种埋伏,怎么能对付他们这种高手?
管弦用刀,四尺二寸精钢百炼的缅铁软刀,平时绕腰两匝,用时一抽,迎风而挺,一招“霸王卸鼎”,十人折腰而死。
管乐也用刀,练子扫刀,刀长二尺八寸,练子长短由心,有时候还可以作飞刀使,刀刃破空,取人首级于百步外。
他的刀,虽带练子,用的却是刚劲。
双刀齐飞,刚柔并用,在江湖中,这几乎已经是──种所向无敌的绝技。
在他们双刀齐展“霸王卸鼎”时,几乎没有人能在他们刀下全身而退。
这一次也不例外。
刀光飞挥,纸屑纷飞。
可是只有纸屑,没有血肉,他们攻击的对象,只不过是些纸扎而已,埋伏并不在。
──这里的埋伏,又在哪个角落?
管弦和管乐一刀扫出,心已往下沉。
心可以沉,也可以死,人却不可以。
心死只不过悲伤麻木而已,还可复萌,生死之间,却别无选择的余地,也绝无第二次机会。
这一点他们都明白,只要是曾经面对过死亡的人都明白。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明白。
──真正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一个人心里是什么感觉?
是一片空白呢,还是一片空明?
是惊骇恐惧呢,还是绝对冷静?
这种事情,绝不是未曾经历过这种事的人们所想象得到的。
大概也只有曾经真正面对过死亡的人,才敢作这样的断言。
管弦和管乐的心虽然直往下沉,全身的肌肉却已绷紧。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已将他们生命所有的潜力全都逼入他们的肌肉里,逼人他们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里。
只有肌肉的活力,才可以产生身体的弹性推动。
只有这种“动”,才能制造闪避和攻击。
──避开危机,攻向另一个潜伏的危机,以攻为守。
冷静的管弦,温柔的管乐,在这一刹那间,竟忽然做出了一件他们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他们竟忽然极放肆的放声大喝起来。
大喝一声,胸腔扩张,腹部紧缩,把肺部里积存的真气全都压榨出来,刚刚注入肌肉中的潜力,也在这同一瞬间进发。
这种力量使得他们的身子竟然能在一种绝不可能再有变化的情况下,从一个绝不可能的方向,用一种绝不可能的程度翻身回窜。
刀光闪动,赫然又是一招“霸王卸鼎”,三口崭新的上好棺材也在刀光下碎裂。
这一次应该是绝对不会失手的。
他们的眼中满布红丝,就像是两个渴血的僵尸,渴望着能见到鲜血在他们的刀下涌出。
可惜这一次他们又失望了。
“夺”的一声响,双刀同时钉入天棚的横梁——
两个人悬挂在半空中,秋千般不停的摇荡。
──一次错误,也许还可补救,两次错误,良机永失。
──难道这里根本没有埋伏?
不可能。
──埋伏在哪里?
谁知道呢?
不知道。
也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