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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首先想到的便是,这虽可能是因为各个佛寺大多富得流油,但各地门阀是否有在银钱与权势上扶持佛门,再将奴婢与土地转至佛寺名下,广建庙宇掩盖事实。
然而由于地主佃户对于田租契约的登记,实际也是为了方便朝廷掌握如今土地的流动和所属。就在殷胥有意设下的小圈套内,各地土地所属的状况,也终于暴露出了冰山一角。
殷胥与户部侍郎刘坚庵曾命人核对过中原与江南地区的土地所属,却并未发现有过哪家郡望有几十万亩的过度占据土地。他还曾好奇为何与他预想中决然不同,如今再想来,怕是各姓察觉到他几年前在朝堂上提起的契约一事,提前将土地产权转至佛寺名下。几千座庙宇怕是并非为了传播佛门,而是用来纳地的!
再加上南北各地,怕是三十万不止的庞大僧尼人数,如此多的税户在佛寺名下,殷胥怎能不忧心!北地有鲜卑的影响,佛门昌盛也就罢了,南地如今竟也如此——
他见识的越多,才越是明白,这个国家并非是被俱泰一个人所毁,四处都是百年逐渐繁冗的沉珂。开国时曾经功效显赫的律令与法政,早就因为这百年来无人修理打磨,自发的变成了臃肿无用的模样。
更何况高祖显宗时期,也有许多不敢触碰的问题,暂且打了个补丁想等待后人来解决,而之后的中宗与殷邛两代皇帝,都看着这补丁还在就暂且放下了心来,补丁下的伤口怕是已然化脓了也不想看。
从各地军镇的愈发独立,到旧政绩考察机制的流于形式,处处危机四伏的大邺面前——他却还只是个在朝堂上的王爷。
而如今的空宗盛行,便是连拦在他改政前的第一道门槛。
殷胥最近几个月也都在想要了解空宗为何如此大肆盛行在民间,纵然有世家对于建设庙宇的支持,但其本身的通俗易懂,迎合了大多数民众想要跟风且祈求实用的心理。空宗总是告诉信众,人生艰苦,如婴儿落地也是呱呱鸣泣一般,活着的道路也是苦不堪言,人生本是苦谛——
这种说法,容易理解,也能引起大多数百姓的共鸣。
一如现在道卓在坛上*,内容大抵是在说生老病死是人生颠扑不破的苦论。
于是空宗在传播时,便强调往生净土才能得到幸福,人生错在了东方秽土,一出生便是苦难。在保圣寺的渺渺青烟,平湖竹林的围绕下,道卓讲述的事情纵然涉及佛法的深论,但句句不离实用。
空宗为信众僧侣,提供了如何脱离苦难的方向,操作更简单了。
只要念诵“南无阿弥陀佛”或有求必应的“南无观世音菩萨”,向接引佛致敬,忍耐此生,诚心向佛,便可在来世将你引至佛光普照的幸福净土去。
阿弥陀佛能让你来生有归宿,观世音菩萨能让你今生有寄托,纵然是乡野村夫,念佛一事也总是做得到的,空宗自然大行其道。
但对于殷胥或不论大邺哪个帝王而言,空宗都是不受欢迎的。
它纵然能在灾祸时稳定百姓,但空宗鼓吹者西方极乐,极乐中可没提到皇帝,甚至还提及那里处处平等,没有皇帝。纵然殷胥觉得这种事情对他自身而言无关紧要,但大肆宣扬的平民宗派中,却想要在来世的世界里颠覆政权;且天下几十万僧侣从不向皇帝行正礼,自称出家后再不是臣民,这在名义上,便是对皇权的挑战。
更让殷胥觉得空宗难以接受的是,儒家虽在大邺不比汉时为独尊,但仍是时代主流,而空宗不敬帝王在先,僧侣不随父姓在后,君臣父子的纲领也被破坏。汉人的伦理建设几百年之久,这个空宗处处充满了西化的味道,无一处能和当今大邺相合。
他自然想抑制空宗的发展,最好的办法便是下令灭佛,封掉大部分佛寺,对于僧侣数量和条件加以限制,但以如今殷胥的势力,这样铁血的政策是不可能实行下去的,几十万还俗的僧侣和奴婢,如今的大邺又难以消化。他想要一些暂时能压制空宗的办法,比如扶持道门,比如扶持佛门新宗派。
嘉尚就是因此被他从长安拎过来的。
这个养鸡又织布的大和尚,有名师在前佛法必定精深,又有游学天竺波斯的经历,又有可以宣扬的功德苦劳。最重要的是,他活的像个百姓,他也怕是最知道百姓想要什么。
如今嘉尚正坐在一片野僧之中,做布衣打扮,听道卓*,低头思索。
而早在半个多月前,殷胥已经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嘉尚缺就缺在没有源远流长的宗门来做靠山,毕竟汉人们最爱数祖先,算谁家爷爷更牛逼,要是没有个上数三四代师父都佛法精深的背景,怕也是难走。
殷胥给他找了个后路,他选择了一派在岭南地区历史悠长,佛法包容却并不兴旺的小宗门,佛心宗。而嘉尚要做的便是与佛心宗搭上线,归入其中并学习空宗实用易懂的优点,创造一套殷胥可接受、大众可接受,日后的皇家也可接受的佛法。
他能站在佛门历史的顶端,能宣扬自己的佛伦且将其发扬,甚至能避免未来一场灭佛运动的进行。或许嘉尚心中也会有自己的目标或底线,他可能会拒绝或同意,但殷胥相信,在他听罢这一场空宗的*后,会给殷胥一个答案。
他若不愿,殷胥另找旁人,一切都不能阻止他插手佛门的决心。
他若愿意,殷胥便马上就要将佛心宗捧至高处,引得轩然大波才能扬名万里。
他思索着这些,才能在台上讲“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时,没有困得抬不起眼来。显然包括殷胥在内,许多人都不是能坐得住的类型,道卓讲完一番,暂作休憩。连殷胥这个可以跪坐两个时辰不驼背的人,都忍不住起来动了动膝盖。
他还想着去看一眼刚刚昏昏欲睡的崔季明,却发现她竟不在场内。
殷胥偏头扫视了一圈,也未见得崔季明的身影,而另一旁的黄璟,竟也不是个像长相那般严肃阴郁的人,他也在四处观望,好似寻人。
殷胥有些担心崔季明,怕她到哪里跑去睡了,一会儿再开讲,她的位置空着便不好看了,于是起身朝保圣寺院内的众多庙宇走去。
而此刻的崔季明,却在一处偏殿的侧院内,淡漠的皱了皱眉:“距离今年的建康会面,还有个三五日,你何必先来拦我,还怕我到了建康后会临时反悔?为了自个儿能顺利升位,你倒是连谨慎也不要了。”
眼前的青年人一身布衣,面上有苍白的病容,穿的却单薄清贫,两手背在身后,轻声道:“此事容不得变数。”